一会儿, 饭还没送到,景斯这边说有些人送些物件来了,搬进来之后,有些像样点的毯子,不过运过来也受了潮,一张折叠的小榻,倒是短的可怜,还有几个高低不同的桌案和些青铜的用具,几扇屏风。
这些东西显然不可能是郢都搬来的,估摸着都是找附近城池的氏族征用的。
东西一进来,辛翳就皱眉:“是熏了香料么!怎么这么浓重的味儿,帐下本来就不太通风,我都要鼻子痒了。”
这年头有点地位身份,想往贵族靠拢,都会用些香。像辛翳这样出身王室却不爱用香的都是少数。
景斯刚要回话,辛翳就瞧见那榻支在屏风后头,他一下从自己床榻上弹起来,两三步并作一步的冲到景斯身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道:“你又放进来一张干嘛!”
景斯可真是见多识广了,他自个儿那个刺激的脑洞被否决了之后,依然天天盯着辛翳,总觉得辛翳离他想象中故事里那个人渣相去不远,找尽一切机会妄图对师长不轨。
景斯没好气:“大君与荀君住在这儿,就一张床榻怎么行?还能让荀君跟您挤一挤?”
辛翳被他看一眼就觉得心虚,却总有找理由的急智,指着那小榻道:“那你拿来一张这么小的怎么睡。让先生睡这儿是我不尊师,要我睡这儿,我这一夜就睡不着了!”
景斯:“怎么安排都看你,只要荀君没异议就行。旁人都是地上铺块皮毛就能睡了,要件床榻也不容易,您两位自个儿商量吧。”
辛翳还想开口,南河在他身后似乎有点疑惑道:“怎么了?”
辛翳连忙回头:“没什么——”
再转头想跟景斯说,景斯已经飞快倒退到了门口,迅速行礼,闪身出去了。
等到用饭的时候,辛翳满脑子都在纠结怎么住的事儿,南河也在满脑子纠结自个儿还能瞒多久的事儿。不过上次也算是辛翳瞧着她吃,俩人面对面这样一起吃饭,还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
辛翳大概是看着那两张榻在那儿,也有点心虚,忍不住想说点什么,他可真是不怎么遵守“食不言”的规矩,在那儿一边矜贵的吃着军营里的糙陋伙食,一边扯些路上听到或周边国家的小事儿。
南河竟也不训他,就这么静静的听。
他说了好一会儿,南河也没搭腔,他张了张嘴:“啊……我又说了一大堆事情,先生又要烦了。”
南河抬头,笑了笑:“没,我听你说着呢,说什么范季菩在南地差点被人家民女给用棍子砸晕了抢走。我怕我一应声,打断了你说话的兴头。”
辛翳一看她笑,就跟觉得自己心思实在是龌龊,挠了挠脸:“说这些也怪无聊的,先生怕是不想听。”
南河:“没有,我想听,以前吃饭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这么说话,忽然觉得这样也挺热闹的,你继续说罢。”
辛翳笑了笑,刚要开口,忽然景斯撑开帐帘,脸色有些古怪,道:“大君,有文书送到。”
辛翳没抬头,道:“什么事,进来说罢。”
景斯进来跪下:“这文书……奴不能拆,这是晋国递交来的。看封绳与缎袋,应当是对岸晋王递来的文书。”
辛翳抬头,微愣,缓缓放下箸,道:“有使者来了么?”
景斯:“来是来了,为防刺探,将他拦截在了三十里外,没入军营。”他说着,抬起手来。
南河心底一缩,没想着这时候送来,她竟然赶上辛翳看文书的时候。幸而她自知自己行文容易被辛翳瞧出来,特意让师泷主写,自己稍作修改。
辛翳随手扯开包着竹简的缎袋,用手边小刀划开系绳的封泥,一目十行,半晌道:“晋国……想停战。不对、想跟我们求和。我有点糊涂,甚至不是求和,晋国说甚至愿意借我们船只去攻打魏国……”
南河:你不用跟我复述,里头写的啥我比你清楚。我那都是对着灯字字斟酌,一个个抠着改的。
南河只好故意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
辛翳也有点不太敢信似的:“要不先生自己看,我总觉得……晋国这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怕是不可靠。”
南河:“我不用看,你看懂了就行。”
辛翳低头又仔细瞧了一遍:“确实,若我没想错,晋国是打算像之前秦晋会盟那样,晋楚之间也要会盟。一同攻打魏国。魏国黄河两岸都想要,北部打下来以后归晋国,南部打下来都归楚国。”
南河长长的应了一声。
辛翳:“他们倒是也鸡贼,主要是提供楼船水兵,步卒并不怎么打算出兵。倒是说愿意把俘虏还一部分给我们。您觉得可信么?晋国会不会是受魏国指使下的套,他们与魏国有姻亲,怎么会想要去打魏国?”
南河想了想,对上辛翳真心求问的眼神,半晌道:“或许晋国与魏国之间既有嫌隙,又有威胁。嫌隙是因为魏妘是很小的时候就嫁到晋国,基本都是淳任余养大的,对魏国感情也不深,这场联姻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再加之之前咱们攻打晋国,魏国紧邻上阳都不出手相助,后来晋国荒灾,魏国也不太肯帮忙……”
辛翳看了南河一眼,点头:“那威胁是指什么?”
南河:“很简单,如果魏国想攻下晋国,可比咱们方便太多了。他们与晋国有那么长的接壤,没有黄河天险阻隔,再加上晋国唯一的盟友秦国又在身后,想帮都帮不上,若是魏国真的有心让晋国灭国,那怕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辛翳:“我还以为晋国会想跟魏国联盟。”
南河:“怕是晋国心高气傲。数百年前晋国没被瓜分的时候,天底下莫不是晋楚两大国在争,其他小国都是附庸。如今晋国要是与魏国结盟,魏国怕是不肯让齐魏双方平等的结盟里插进来一人,晋国要结盟,不是被魏国坑……怕就是要当魏国的附庸。他们自然想着,与楚国结盟可能更有活路,隔着黄河也能防止被楚国背后捅刀。”
辛翳低下头去,手指抚了抚竹简的边缘:“是这样么……”
南河觉得自己在旁人面前演技一流,在辛翳面前却似乎要处处小心,瞻前顾后,生怕自己说多了话就暴露。
辛翳抬头:“先生怎么看?”
南河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晋国对未来的局势很关键,你既然不能打下他,就应该想着拉拢他。至少不要让晋国被你的敌人拉拢。”
辛翳却道:“可先生曾经亲自去过云台,有过晋楚之间的协约,却被他们率先单方面破坏。晋国在我心里并不诚信,更何况……我如今也不是对付不了魏国,只是如果有船能更便利些罢。”
南河虽然说自己想好好吹一下桌边风,但是她确实也不好在这里劝诱太多。而且辛翳一向自己很有主见。
南河道:“我也只是从你应对齐魏的角度想,是否结盟自然还在于你。不过我也只是讲了讲利弊。如果能和晋国会盟,应当能够破局,因为我们不知道齐宋那边状况如何,更不知道越国会不会有异动。”
辛翳卷好竹简,道:“……先生想让我与晋国会盟么?”
南河忽然觉得这不太像是辛翳会问出来的话。他一向很有决断,虽然听取她的意见,但在大事上如果真的与她意见不同了,也不会太听从她。
南河:“这不在于我想不想,而在于到底什么样的选择是对楚国有益的。”
辛翳:“对楚国有益……好。此事我还要与众将商议,不过我心里也大概有了些想法,先生快用饭吧。”
南河想了半天,也觉得自己确实既没有吹枕边风的那种妖妃的底气,也没有吹枕边风的口吐莲花,算了吧,要真是再想劝诱楚国结盟,就在晋国的文书里,把条件开的更好一些。
而且辛翳的态度也很理智,并不因为被抢下上阳而激起报复之心,应该到时候也能做出合适的决定。
他用了饭还要看军报,南河也离他不远,拿了几串牍板,就坐在一旁,对灯读了会儿书,就当是陪着赶作业的孩子。辛翳却坐不住,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挠挠这儿,一会儿脚搭在桌子上了。
南河忍了半天,转眼:“怎么了你?”又跟个多动症儿童似的。
辛翳哼哼了两声,爬起来,往水盆那边走去,一拽自己后衣领就开始弯腰脱衣裳,他也就往屏风后撤了半步,挡住小半边身子:“没事儿。先生看书就是了。天热了,我又一路奔过来,好几天都没停脚了,就擦擦。你别回头了,回头又要骂我天天没个正形了。”
南河:说晚了。她已经回头了。
她已经瞧见辛翳还有淡淡伤痕的后腰,他弯着腰在那儿把铜盆里的帕子拎出来,擦了擦脖子,大概是水很凉,还算舒服,他喟叹一声。
卧槽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她赶巧还是辛翳这小子真爱干净,感觉他不是在洗澡就是刚洗完澡,不是露肉就是准备露肉!
虽然南河的理智告诉她,辛翳这些日子估计一路奔波不能安顿,他早就想擦洗,憋得不行了……
但南河总觉得这场面简直犹如富婆开泳池派对邀请来的男模在举手投足之间撩水脱衣用年轻的荷尔蒙向坐在高高露台上阅尽千帆的富婆拼命进攻——
日了。不能再想了,刚刚还满脑子正事儿,怎么一想又想歪了。
辛翳喊了一句:“先生别过来啊!”
南河:“唔。好。”
这是不是欲拒还迎。本来也没打算过去,他突然这样喊一嗓子算是怎么回事儿!
辛翳:“哎呀——妈的!”
只听身后哐一声响,南河回过头去,就看见屏风斜倒下去,辛翳从后头伸出一只手,把屏风扶正了,在后头倒吸一口冷气。
南河:“怎么了?”
辛翳声音一下子拔高:“别过来。”
南河看着屏风上挂的衣服:“哦。不过去。怎么了。”
辛翳:“没,脱裤子把自己绊倒了。”
南河瞪大眼睛:“你……脱裤子干嘛……”
辛翳在屏风后挪了挪,气得又骂骂咧咧一句什么,道:“我擦擦!我总不能去河边洗澡去,让人家给我扛水进来洗又太麻烦,我总不能光擦擦胳膊吧!”
南河:“……哦。”
辛翳:“就这么点地方,我总不能出去擦洗吧!”
南河叹气:“我也没让你出去。”
辛翳:“我……”他噎了噎:“没。先生别过来就是了。我尽量自个儿努力擦。”
南河转过头去,想想又问:“你是不是够不着后背,要真想让我帮你擦后背,你就穿好裤子出来再说。”
辛翳在里头呛着似的:“咳咳,没、没事儿。等会儿再说吧。”
南河:“又不会嫌你。”
辛翳:“……我不是因为怕你嫌弃我。你也不许嫌弃我。”
这话说的倒听不出来是霸道还是撒娇。
南河说了又觉得不太好,自个儿刚刚还幻想自己是个在二楼天台上拿着鸡尾酒抿一口的富婆,看着男模辛狗子从泳池里出来一撩头发朝她发射荷尔蒙,这会儿就还主动说要给人家擦后背。
这跟在沙滩上要主动给美女擦防晒霜的猥琐混蛋有什么区别。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辛翳在屏风后头洗帕子的水声,还有他自己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南河忍不住走神,眼前的楚字,一个个姿态飘逸,愈发有象形字体的模样,各个都像是小人在竹简上这样扭那样拧,各个都恨不得顶着辛翳那张脸,勾着简笔画的胳膊在那儿叫唤“先生看我”“先生瞧我”。
过了一会儿,辛翳肩上挂着巾子,光着膀子走出来了,道:“我后头是不是长痱子了,先生给我瞧瞧。”
南河半天才从那满篇都是“先生来呀来呀”的楚字上挪开眼,就瞧见他的腰窝。
辛翳挠了挠:“先生,你看看。”
南河心底狂骂,声音淡定:“不会吧,这还没热起来呢。”
辛翳背对着她坐下了:“估计是路上穿的多了,又捂了汗。我不知道。”
南河看他在那儿挠后背上头一道疤,拍开他的手:“别挠!这疤是什么时候的,应该是因为疤还新,见了汗自然痒。”
辛翳:“年初时候的,应该是被戈划得。当时后甲都被扎破了。我这儿有人想弄死淳任余,淳任余手里自然有人也想弄死我。”
南河拿了软巾,擦了一下那道旧疤:“这而要是从斜后扎上来的,离你脑袋也不远了,怎么也没见你说过。”
辛翳:“这些事儿先生也想听我一一汇报?”
她伸手摁了一下他脑袋:“行吧,不愿意说便不说。我给你擦一下后背就是了。”
辛翳低着脑袋,她却看见他耳朵通红。
南河:“怎么了?耳朵这么红?”
辛翳一把捂住了两边耳朵,夹着耳朵低下头:“没、刚刚一脚踢在屏风上了,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南河:让渣男主动坦白是不可能的。都是被人揭穿了才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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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甫田
南河手搭在他后颈上,给他大略擦洗了一下, 后头一道道伤疤或深或浅, 南河都不知道他一个楚王身边几千卫兵, 怎么能受了这么多伤。
不过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成长, 她有点心疼,也不会多问。
她看着辛翳在那儿捏着自己耳朵,笑:“也就小狗,才会伤心的时候夹着耳朵,你夹着自己耳朵干嘛。”
辛翳低着头,半晌道:“反正你也说我是小狗。我夹着耳朵又能如何。”
南河结舌:“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小狗了!”
辛翳松开手,又觉得耳朵太烫, 手又捂了回去:“你上次以为我睡着, 这么叫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