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父无力反驳,他知道她说得对,这个家里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也就是她了。
江晓最后还是问了一句:“在哪个医院?”
江父答:“市医院。”
挂了电话,江晓许久没出声。等电台的节目都播完了,才醒过神来,问顾廷禹:“你说我去吗?”
顾廷禹听她讲电话的过程中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问她:“你想去吗?”
“不知道。”江晓把他的手握起来,贴在脸上,“我听你的。”
“在哪儿?”
“市医院。”
顾廷禹摸摸她的脑袋,把车子靠边掉头。
“我去找医生了解一下情况,总好过你爸一个人担惊受怕。”
这人故意不提她妈,江晓没忍住笑了出声,“你这是讨好我啊?直说吧,担心丈母娘我又不会生你气。”
顾廷禹看她一眼,“以防万一,那么难哄。”
江晓:“瞎说,我明明就很好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医生:不好哄,费心还费体力[正经脸]
第41章
市医院是离江晓父母家最近的医院, 是临海市最早的医院, 听说前几年政府出资翻修了一次, 看上去比江晓小时候模糊的印象中干净整洁许多。不过政府向来讲究朴素简洁,到底还是不如巨资投入的临大附属医院那么高大上, 连一块门板都用的最好的品牌定制。
江母的病房在四楼中风科, 江晓顺着门牌号去找, 顾廷禹直接去了医生办公室。
江晓推开门的时候,江父正坐在病床旁边整理床头柜上的药, 听见声转过头, 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来。
“你妈妈打针打得太难受, 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江父关上门, 父女俩站在走廊里。
江晓淡淡地“哦”了一声,“顾廷禹说来找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怕您弄不清楚。”
“也是, 医生说了那么多,我都听不懂, 只能照做,还怕照顾得不够妥帖,病情又加重。”江父叹了口气,“让小顾问问也好。”
“嗯。”江晓往边上走了两步, 坐在小椅子上, 想着等顾廷禹问完情况,差不多就能回去了。
江父挨着她坐下来,“不进去看看?”
江晓摇头, “算了。”
“晓晓,你不要怪你妈妈。”江父弓着背,两条胳膊搭在腿上,双手交叠握住,看上去很疲累的样子。
江晓不忍心和他争辩,于是沉默。
江父看她一眼,又转回来,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缓缓开口:“你妈年轻的时候是村儿里最漂亮的姑娘,后来她被长辈安排嫁给我,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才能娶到她。”
江晓有点惊讶,这是二十年以来,第一次听爸爸讲起以前的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妈妈脾气有多不好,但其实她心地很善的,没什么坏心眼。起初我们过得很幸福,后来,她怀了你。”
“爸爸虽然生在农村,可心里却不愿意一辈子呆在农村,于是从小就拼命读书,奈何家里条件不好,大哥二哥又都没读出什么名堂,你奶奶说什么也不继续供我读了,于是你妈怀孕之后,我就跟你奶奶说,想出去打工多赚点钱,将来让你们能过得好些。”
“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江父叹了一口气,“我想尽办法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先是打工赚钱,然后做点儿小本生意,寄回去的钱越来越多,你奶奶也就慢慢接受了。后来生意亏了,经朋友介绍进现在的工厂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这么大个厂,也算是铁饭碗。”
江晓低着头,紧紧揪着手套上的兔子耳朵。
“你妈生你的时候,正是我生意苟延残喘,最艰难的时候。我没有回去陪着她,后来,更没脸回去见她。”江父用手捂着眼睛,“但是我后悔啊,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就算是什么都不要了,也会回去陪着她一起面对……”
江晓脑子一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父深深地叹息。
“你奶奶是个思想传统的人,你妈生下你,你奶奶见是个女孩儿,本来就不喜,后来村里又生出流言,有大师说你是扫把星命格,将来会祸及家人。……话传得越来越难听,因为你妈长得太漂亮,甚至还有人说,大妖精生了个小妖精,会害了全村人。”
“如果不是你妈拼死也要护着你,你这条命,当时就留不下来了。”
“她月子里出了这些事,没法静养,那段时间家宅不宁,你奶奶心里有气,就使唤她做粗活累活,那时候就落下了病根,心思也成天郁郁的。我回家的时候,你妈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后来我是听儿时的玩伴讲起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气之下带着你和你妈离开了村子。”
江晓想过很多种理由,却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心中涩涩的,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城里的条件不好,虽然她不必再受乡亲们指指点点,也不必再受你奶奶虐待,日子过得也并不怎么样。那阵子她天天就躺在床上,身上的病可以养,可心里的病……我们实在没钱治,只能这样干等着,看能不能慢慢好起来。”
“后来我们有了浩浩,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这个小儿子身上,精神才渐渐好转起来。”
“晓晓,你妈妈这个人啊,本来就没什么文化,说话也不好听,但是她心底里,还是在乎你的。”江父握着江晓的手,“当年她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天天哭,醒着哭,睡觉也哭,还有几次差点寻了短见,我说要不把你送到你二伯那儿养吧,省得她看见你就想起那些事儿,可是她说什么都不让,她舍不得……你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怎么会不爱你呢?”
爱?
江晓低低地笑了一声,手背上却落下一滴温热的液体。
人和人之间的因缘,还真是玄诡离奇,她以为她可以一心一意地责怪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亏待,往后她生老病死都和自己没关系的时候,却被告知,她曾经为自己受过那样的苦痛。
可那又怎么样呢……
“爸,我真的宁愿她当初没有护着我。”江晓吸了吸鼻子,用纸巾把眼泪擦了,脸上表情看上去很镇定,“她何必这么矛盾呢?不忍心让人掐死我,舍不得把我送走,那这二十年来她任性地对待我,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她是我妈,她仅仅一个漠视的眼神都比陌生人天大的恶意更让我难受。”
“爸爸知道……”江父握着她的手颤抖着,不住地点头,“是爸爸没用,爸爸对不起你们。”
“爸,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好歹让我知道从小到大,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她讨厌。”江晓扯了扯唇,“但是,有些事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跟她之间只能这样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出去,“这里面是我的奖学金,还有这几个月的一些零碎收入,加起来有四五万,应该够住院费了,多的您自己收着吧。”
“……用不了这么多。”江父推回去,“住院费还有,现在浩浩那边不花钱了,爸爸的退休工资就够。”
“拿着吧。”江晓直接塞进他手里,站起身,“我先下去了,一会儿顾廷禹过来,告诉他我在院子里等他。”
“好。”
*
这会儿的阳光已经不如刚过午后那么暖和了,医院大楼前的门庭里,有凉风迎面刮来,站在被太阳照射到的亮处,依旧觉得有些冷。
江晓把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拉得紧紧的,仿佛整个人都进入了一个不受打扰的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听见江父讲述那些往事的时候,她承认她是同情那个女人的。在封建迷信至上的落后村子里,被诋毁被迫害,被亲人虐待,身心都受到了重创。就算是听见一个属于陌生人的这样的故事,也没人会无动于衷。
除此之外呢?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特殊的牵扯了。
内疚?有一点点吧。发生那些事是因为她,可深究起来就算没有她,愚蠢的人愚蠢的事还是会上演,只因为刚好是她。
感动……?有?或者说原本该有?但这二十年的冷眼相待,已经足够将她所有的好感消磨殆尽了。和江母看见她就会想起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样,是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所有的伤害,其实都是互相伤害,到了一个临界点,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理由都苍白无力,它们缝合不了人心。
今年的冬天太冷,连常青树的叶子都落了浅浅一层,有人拿着大竹帚在扫,水泥地面上发出刷刷的声音。
江晓呆呆地望着,手忽然被握住。
回过头看见顾廷禹冷白干净的下巴上淡淡的一片青,她弯弯唇角:“说完了?”
顾廷禹站近了些,胸膛贴着她的背,双臂绕到她身前,把一双冰凉的小手包在掌心里,揉了揉,想给她多一点温度,唇也挨着她的耳边说话:“不是怕冷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江晓指间轻轻地挠他掌心,语气软软地说:“想让你心疼,多抱抱我呀。”
顾廷禹笑了一声,歪着头亲她的耳朵。
刚才去病房门口找江父,看见江父眼睛里微微泛着红,江晓又不在,他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丫头现在倒是养成了个好习惯,难过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跟他撒娇。
顾廷禹默不作声地揉着她的手,直到两人的手变成相同的温度,才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带你去玩?”
江晓回过头,差点亲到他下巴,眼皮一颤,“玩什么?”
“走吧。”顾廷禹笑了笑,没告诉她,两人进了车里。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江晓被顾廷禹牵进了欢乐谷。
江晓“噗嗤”一笑,“你带我来玩这个?”
“听说小朋友都喜欢。”他低头看她一眼,“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江晓点头,“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带我来?”
顾廷禹脸色很淡定,“想来就来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嘁。”江晓努努嘴,“三句话就不耐烦,果然是狗——”
顾廷禹皱了皱眉,“嗯?”
差点脱口而出狗改不了吃屎,江晓智商现在还在线,当然不会主动送命了,讪讪地笑了笑,抱着他胳膊说:“你敢坐过山车吗?”
顾廷禹轻哼了一声。
“跳楼机?”
“……”
“大摆锤?”江晓激动起来,“我最喜欢大摆锤了!我可以坐一年不下来!”
“随便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顾廷禹停下脚步,望着她,“你刚才想说狗什么?”
“……”转移话题,失败?
因为是工作日,大白天来游乐园玩的人不算特别多,没有项目要排队。
江晓率先跑到了距离最近的跳楼机前面,晃着顾廷禹的手,“先玩这个。”
男人唇角弯了弯,跟着她上去。
“先说好哦,你没有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吧?”江晓问。
顾廷禹眉梢一挑,“你看我像?”
江晓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有点囧:“……我就是随口一问,哈哈,没有最好。”
系好安全带,她握起他的手,“怕不怕?要不要我给你勇气?”
顾廷禹被她的过度亢奋弄得十分无奈,“……还没开始。”
“你以前不是没玩过吗?怎么一点都不紧张?你不会无趣到对这种东西完全没感觉吧?”说完意识到不对,咬了一下舌头,“我不是说你无趣……”
“呵……”男人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这让江晓觉得有点不安。
不过没有多少时间让她不安,一圈人坐满,跳楼机开始运行了。
起初上下的幅度都很温和,高度一点点上升,几个来回之后,猛地蹦到了中间偏上的位置,所有人都尖叫起来。
除了江晓身边的这个男人。
两人的手始终十指相扣,她能感觉到这人是真的不紧张,自己的手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周围叫声此起彼伏,顾廷禹就像是躺在家中的摇椅上,双眼微闭,气定神闲。
结束的时候,他走下来,对着江晓说了一句:“挺舒服的。”
江晓嘴角一抽:“……舒服就好。”呵呵。
她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曾经跟舒艺说过,将来找男朋友一定要找能一起玩得开心的,结果?不提也罢。
接下来两人去坐了过山车,这个男人依旧很淡定,也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松开。
江晓跟着前后和旁边的男男女女一起放声大喊,仿佛将心底的阴郁全都赶出了胸腔,她转过头去看顾廷禹,迎着傍晚的夕阳,男人清俊的脸上被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面容温暖,轮廓也柔和了许多。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不苟言笑、浑身写着生人勿近的他。时间过得好快,每一个节点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是她的丈夫,曾经彼此抱着凑合的心态在一起,可如今他们已经成了彼此最重要的依靠,不可或缺。
他们很相爱。
过山车还在呼呼前进着,比刚才的速度更快,在旁人震破天际的尖叫声中,江晓紧紧握着顾廷禹的手,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朝着天空喊道——
“顾廷禹!我爱你!”
他确实被惊到了,眉梢一动,转过头来望着她。
她对着他笑得香甜,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