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他杀了蒙恬大将军阖族男丁,这是可怕;待到无人可用,召回蒙盐来,却又极力笼络住,这是虚伪。”
“第三件,他送了刘萤去尚未开化的胡地和亲,好比是送羊入虎口,却还打着为了国家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既可怕又虚伪。”
太子泩谈得来了精神,索性坐起来,低头看着鲁元,道:“这还是只是三个例子罢了,他做过的这种事情比比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一手握着还滴血的杀人凶器,一手又往史书里写着高尚仁义的美名。”他索性翻身起来,只穿着中衣,来回走动着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不只是我看到了,百官万民都看到了的。他们怎么就能容忍呢?又或者他们并不是在容忍,而是货真价实觉得……觉得……”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匪夷所思,卡壳了片刻,才艰难低声道:“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鲁元安静听着,感受到太子泩烦乱的情绪与发自心底的疑问,她没有给予反驳,也没有再犯从前直言相劝的错误。试过一次她便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直言相劝只会让太子远离她。
待太子泩自己稍稍冷静了,鲁元才缓缓开口。
“也许殿下您说得没有错,也许那位果真可怕又虚伪……”
这话合了太子泩心意。
他听进去了,重又在鲁元身边坐下来。
鲁元垂眸,回忆着轻声道:“我一共只远远见过陛下两面而已,不敢妄言他是怎样的人。我只能说说我见到的——在我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带着弟弟阿盈住在沛县的小村子里,很快战乱就来了。我和阿盈跟着母亲颠沛流离,一路上,曾见赤地千里、道旁白骨;纵然有舅舅们率领士卒保护,我们还是几次遇险。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好皇帝,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真的犯下了非死不可的罪行,可是我想呐……我想呐……对于中原大地上挣扎在生死间的黔首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上面的人是否可怕,是否虚伪;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今日谁封了王,明日谁又入了牢狱……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愿意跟随谁。谁能平息了战乱,他们就愿意拥护谁。”
太子泩也是曾流落民间过的,虽然在张伯家被保护的很好,却也曾经见过村落里吃不饱的孩子,听闻过婴儿刚降生就被溺亡的故事。
他曾见过,曾听过,只是从来不从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
鲁元又道:“殿下您所说的三件事情中,前两件事情我并没有亲历,不敢擅自评论。只第三件事情,广陵侯和亲一事,我也算是在旁见证的。若不是广陵侯入胡,北境不知还要多少战乱,更不知还要大秦子民洒多少鲜血,而他们的亲人又要流多少眼泪……”
太子泩怨怒道:“可是和亲什么女子不行?偏要送走广陵侯。”他又道:“广陵侯为了父皇出生入死,却被送入胡地,怎不叫人寒心?”
鲁元镇定道:“若是寻常女子入胡,多半是必死无疑。只广陵侯入胡,兴许还有转机。我嫁入宫中,每常蒙广陵侯照拂,常听母亲赞叹她的为人能力。况且广陵侯备嫁之时,在咸阳的那几个月,我的母亲常去拜会,说是广陵侯在府中勤学胡语、谈笑自如。我想……”她瞥见太子泩的面色,正逐渐由动容转为不耐,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转而道:“我想……殿下为广陵侯打抱不平,乃是侠义心肠。好再殿下如今入了预政,正可以勤修政务,秣马厉兵,待来日叫匈奴归顺臣服,送广陵侯归于大秦。”
太子泩被鲁元最后的话激得心头发热,道:“正是!父皇给大秦留下的屈辱,便由孤来洗刷!”
他凝视着鲁元,笑道:“还是与你谈得来。”
二丫的绿袄红裙虽然新鲜有趣,可是看久了却也疲乏。
想到二丫,太子泩叹了口气,对鲁元道:“没想到张芽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你猜他今日跟孤认了什么罪?他倒是主动承认了,当日引孤出宫,见他那妹子,都是他一早准备好的。他做下这事,心里不安,今日跟孤,涕泪横流认了错。”
鲁元听得发愣,道:“只是张芽安排的?他那妹子不知情?”
“不知情。”太子泩笑道:“二丫看着泼辣,其实是个最没心机的,哪里藏得住事儿?”
鲁元勉强一笑,敷衍道:“这张芽既然肯主动跟您告罪,也算是老实了。”
太子泩笑道:“孤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事儿可一不可再,孤罚他回去检讨几日,吓吓他。”
鲁元靠在枕头上,没有说话,面色疲惫。
太子泩见状,道:“怪我,一时说得起兴,倒忘了你还是双身子——这就歇了。”
他去了心头郁结,倒是很快就一梦香甜了。
却留鲁元独自望着黑暗的虚空,直朦胧到四更时分,才渐渐睡去。
随着太子泩入预政,胡亥听到关于他这个儿子的美言渐渐多起来。
众臣子又不傻——皇帝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太子,非常可能就是以后的皇帝,也就是他们以后的天。
这会儿不多说点太子殿下的美言,搞好关系,等到将来太子掌权了,就等着给自己添堵!
胡亥是早就习惯了底下人拍他的马屁,就中赵高和叔孙通算是翘楚。
现在他们改为夸太子泩,既是讨好未来的领导,也是变着法子拍皇帝的马屁。
可惜胡亥不吃这一套。
这日,赵高也来跟胡亥拍太子泩的马屁。
“不是臣夸张,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胡亥举着长沙郡发来的奏章,上面写着淮南王吴芮重病。
他皱起眉头,吴芮年纪也不大,好端端怎么就报了重病?
赵高的话一半进了他耳朵,一半随风飘走了。
胡亥心情不太好,瞅着赵高,见也没有别人,低声道:“朕教你个乖,你跟朕夸太子,要等到朕老得快死了才好。见过森林里的兽群吗?年轻有力的雄兽长大了,他的老子就该给他咬死喽!”
赵高大惊,面色雪白,跪地道:“陛下,臣绝无此意……陛下,陛下万万岁!”
胡亥嗤笑一声,脚尖踢着他示意他起身,笑道:“拉倒!还万万岁?百岁老人,至今能有几个?”
第180章
论机巧心思, 揣摩上意,遍大秦朝堂, 无人能出赵高其右。
胡亥虽然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心中对太子有所不满,当着臣下却还是颇为顾忌太子体面尊严的,所以朝臣远远看去,多半以为这对天家父子也算得上父慈子孝。唯有赵高心思玲珑, 又长伴胡亥左右,才能体察出皇帝对太子隐隐的不满,却也未能证实。
所以赵高这次拍错的马屁,其实乃是故意为之,正要借着众臣都赞美太子之时,确定皇帝的心意。
被皇帝以玩笑话敲打后,赵高虽然作堂皇之色, 然而心却渐渐定下来了。
“起来。”胡亥也熟知赵高手段心思,话锋一转, 又道:“朕虽然还在盛年, 然而幽冥之事,却也难料。当初先帝东巡之时,想必也不曾料到会骤然龙归大海。朕的登基也颇为仓促, 随后……”他想到真实历史上大秦二世而亡,长叹道:“可见偌大的帝国,总要有随时能顶上的二号首脑才成。”
赵高耷拉着脑袋听着。
胡亥轻声道:“若朕有所闪失,太子即刻便是尔等效忠之人。”
殷鉴不远, 在夏后之世。
每个正当盛年的皇帝,都很难会把自己的身后安排作为顶要紧的事情来处理。毕竟,谁不想再多活五百年呢?
若是承平盛世也就罢了,若正值战乱频仍之时,那就是亡国灭种之灾。
然而如今的太子能做一个好皇帝吗?
甚至退一步说,不求有功,他能做一个无过的皇帝吗?
恐怕不能。
太子如今只有十六岁,若只以学业来论,与后世的高考状元也能相提并论。
胡亥对太子在学业上是大致满意的。
然而功课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博士。
做皇帝跟做博士,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有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会有所进益,比如说换位思考的能力。青少年们总是很少能做到体贴的,多是以自我为中心,正常来讲,人要到二十岁之后,这方面的能力才会显著增长。
胡亥不想在这方面去苛责太子。
可是有些事情却未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进益。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并非没有道理的。
胡亥神色沉重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这部分责任,他没能在最关键的时期担起来。
当他在逐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却忘记了,百年之后,身后的疆域终究要交付旁人手。
“陛下?”赵高见皇帝神色不对,担忧发问。
胡亥摆手止住他的询问,坐定沉思。
他是个行动派,一旦发现了问题,不可挽回的就干脆随它去,而尚能补救的,则要不遗余力去做。
唯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天不假年,他骤然离世,当下唯有太子继位最能服众。太子占了正统名份,只要不出大错,除非国灭,否则无忧。那么关键就是要安排好辅佐之臣,为大秦保驾护航。
当然,这是胡亥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内忧外患之中,太子泩还真未必能镇住场子。
但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个月才满整三十岁,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岁,虽然能活到八十岁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他寿数增加,对继承人的择定标准也会变化。
多了不说,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么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废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岂闻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壮,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剧。
短短刹那之间,胡亥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
定下神来,胡亥如常示意赵高退下,却又遣人去问询太子妃孕程详情。
鲁元得皇帝垂询,颇有些惊喜讶异,吩咐太医将脉诊都呈上。
她早年跟随母亲颠沛流离,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调理着,只要心绪平静,虽然怀着孕,却也并不难熬。
与此同时,胡亥请了吕雉面谈。
“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这孩子着实胡闹。朕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虽然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后,也不过是多添嫁妆令归旁人罢了。”
吕雉却道:“陛下爱护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虽然威加海内,于男女之事,恐怕却还未得精髓。”
“哦?”
“想来太子殿下与那民间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热之时,若由着他们,倒也渐渐腻了。若乍然分开,却叫太子殿下引为平生之憾。”吕雉理智道:“虽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却也只好由他们去。”
胡亥叹道:“是朕管教失职。”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张耳的现状,便送走了吕雉。
此前,胡亥曾经要底下人多加约束,不要给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也在太子大婚后,领了金银搬出了承乾宫。
可是自这日之后,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贵,又正是年少之时,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过几个月之间,便接连收用了五名宫女。
碍于皇帝威严,这五名宫女,太子没敢请给名份。
太子妃鲁元始终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二丫吃味闹了两场脾气。
赵高将内廷之事,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批阅着奏章,似听非听,最后只一句“知道了”。
赵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着发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萧何,陪朕一起却见个人。”
这个人,便是张良。
当初刘邦密谋与韩王信里应外合,勾结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时识破,又因为吕嬃大闹戚夫人,阴差阳错捉住了早该跑了的刘邦与他的臣子们。
其中便有张良陈平等人。
后来刘邦伏诛,陈平被放出来做了冯劫的左右手,只张良还关押着。
在牢中关押了数月后,胡亥下旨,把张良另居别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许出入。
这别苑原是秦宫的一部分,因临水而逃过了项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来,精致美丽,夏日草木蓊郁。
如今已是初冬,张良被关在里面已经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着园子湖泊里的半亩天光云影。
好在还有书籍足以慰藉。
这日,张良正歪坐庭中,膝头摊着一册古诗源,似看非看。
忽然,终日紧闭的木门吱呀响着,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几队郎官在跑动。
张良修长的手指扣在摊开的诗文上,指尖发凉微颤。
那日被捕,汉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个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么?
张良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对着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团白雾,想他五世韩相之后,最后却幽囚死于咸阳某个不知名的园子里,未能报国恨家仇,实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门彻底打开,郎官一队队冲进来,分列左右。
而后,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张良眯紧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样的黑袍,他曾经在眼前男子的父亲身上见过。
他曾安排勇士,击碎了那人的金银车。
皇帝亲临——张良心念如电转,也就是说,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会花时间还来见他一面。
皇帝肯来见他,那就是说,他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