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忙叫奶娘把皇长孙给抱走了,揪着太子泩耳朵,骂道:“是捉了我的家人,又不是把你下了狱,你倒是要死要活的!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呢,你倒是先把自己的胆子给吓破了——你到底长没长卵蛋!”
太子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揩泪道:“如今可怎么办?”
二丫银牙一咬,道:“先把我家里人救出来再说!你好歹是太子殿下,说话底下人能不听吗?再者说,我叔父哥哥与朝中重臣关系一向不错,我这里还有些金银珠宝,也能拿去疏通奔走。”
太子泩丧气道:“你没见今日的架势,那灌婴简直要连孤都捉了去。”
“他敢!”二丫道:“除了皇帝,谁敢动你?”
第207章
这一夜二丫几乎未曾合眼, 不等天亮,便把太子泩叫起来,催他去打探消息。
一直以来, 太子泩虽然没有掌握实权, 但是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就算是李斯这样的老丞相,遇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殿下”。至于旁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太子泩往常几乎不曾打听过什么事儿。但是只要他有任何需求, 但凡在旁的官员,都会竭力满足, 只怕不能让他尽兴满意。
可是这一日太子泩前去探听张家之事,从前那些一个个对他热情逢迎的官员都像是锯了嘴儿的葫芦, 又像是撬不开蚌, 竟是没有一人知道张家众人如今在何处、由何人审理。
又或者,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告诉他。
底下官员不必提, 左右丞相府中, 太子泩亲去, 连主事儿的人都没见到。
冯劫府中说是右相一早就去见陛下了,李斯府中却是说老丞相夏天去郊外避暑至今未归。
半日下来,太子泩一点有用的消息没问到,人却已经精疲力尽、憔悴不堪。
太子泩对蒙南感叹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孤今日始知。”
蒙南想了想,道:“要不然,臣去问问家中小叔父?”
“是了!孤怎么忘了蒙盐!他是曾与陛下漂流海外的人, 情分非同寻常。”太子泩看着蒙南,苦笑道:“孤身边就只剩下你了。”
“殿下先回宫中,臣若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立时就回来汇报。”
而二丫也发现,她的金银珠宝都走不通门路了——那些曾经殷勤得给她送财物之人,忽然摇身一变,连收她的东西,都似乎带了分小心。
见太子泩无功而返,二丫又是一场大闹。
这半日功夫,救不出张家众人,却足够二丫问清楚那去捉人的灌婴将军究竟是何人了。
“这都是你的好太子妃做的事儿!”二丫干脆就指名道姓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灌婴就是跟着她爹起家的人!这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的儿子来的!捉了我的娘家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又推搡太子泩,“你去!你去!你去叫她放我家人出来!”
经过这一夜半日,二丫越来越濒临崩溃,太子泩却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毕竟被捉的张家众人,是二丫的至亲,却只是太子泩的属官。
二丫是关心则乱。
太子泩却反倒超脱出来——一早醒来,没有皇帝安排的人马来捉他,他还能自由出入,甚至去丞相府中造访;他还有蒙南,还有皇太子的身份。
太子泩昨夜的慌乱恐惧渐渐淡下去,对张家一事的介怀,更多的是因为屈辱。
此刻听二丫攀扯出太子妃来,太子泩心中一动。
如果说这太子宫中,还有谁的话能让皇帝听进去,那就唯有太子妃一人了。
从当初皇帝为他亲自择定鲁元为妻开始,太子泩一直明白,皇帝对这个太子妃看得很重,对整个汉王集团都看得颇重。
而太子妃虽然无趣,却到底是个温厚和善的人。
太子泩回想起当初与鲁元、刘盈等人一同读书的时光,那时候蒙南、张芽陪伴在侧,因为大家年纪都小,尊卑也不分明,彼此感情都好。
“你果真想救张芽吗?”太子泩攥住了二丫的胳膊。
二丫眼中放出光来,“你有法子了?”
“去求太子妃!”
“呸!这就是她捣鬼,那灌婴才捉的人!”
太子泩不与她争辩,道:“不去就算了。”
二丫银牙咬碎,忍辱道:“我去!”
二丫做了半天心里建设,要来求太子妃鲁元,谁知道人才挨近太子妃所住的后殿,就被侍女拦住了。
“请留步。陛下的旨意,太子妃娘娘这里,近期不许外人出入。”
二丫强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生人,而是太子妃娘娘的……妹妹。”
“妹妹?只知道太子妃娘娘有位弟弟,是汉王;可从不曾听说还有位妹妹——您请回,否则,奴就该报给陛下了。”
二丫心一横,才想往里冲,脚步一动,就被那俩侍女架起来送了出去。
二丫想闹,一看那俩门神似的侍女,又想到是陛下的旨意,心里先怯了,冲里面吐了口唾沫,一路骂骂咧咧去了。
至晚间,蒙南回来。
太子泩忙问道:“你小叔父怎么说?”
蒙南道:“小叔父说,论亲近,您与陛下乃是父子,既然有疑惑,何不去问陛下,反而舍近求远,去找那些外人呢?”
“就是父皇下令捉的人!孤能去问他什么?”太子泩气道:“你小叔父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若张家果然做了那些事儿,便是任谁都救不得,是罪有应得。”蒙南顿了顿,又道:“我小叔父还说,殿下是国之储君,应该亲贤臣、远奸佞。”
太子泩焦躁不已,复又心慌,道:“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怕跟你直说。张芽弄来的那些财物,你也知道,都花在了孤和张氏身上。再者说,孤也不是为了这些财物——而是、而是、孤身为储君,身边却只有你和张芽两个臂膀,孤放张芽出去,也是为孤经营——你明白么?张芽他们这是替孤受罚!况且若是陛下深究,牵扯出孤来……”
蒙南摇头道:“您是在说……陛下会为了这事儿……”
太子泩抱头道:“孤这太子不过是个虚名,是废是立,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孤危矣!”
蒙盐道:“废太子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儿,陛下应该不会仓促行事。这次捉了张芽等人,想必只是给殿下提个醒。”顿了顿,又道:“臣早该提醒殿下的,因与张芽同伴之情,屡次回护他,险些害了殿下。”
太子泩如困兽般在屋子里游走,最终道:“孤听你小叔父的,明日去求见父皇。”
然而父皇竟然也见不到了。
太子泩求见,只得了一句话,“叫太子回去好生养病”。
养病?
什么病?
太子泩回来,果然就病倒了。
焦虑、担忧、愤怒、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层层重压下,太子泩撑不住了。
在他养病期间,有关张家贪腐弄权的大案,逐渐审理清晰。
在皇帝授意下,廷尉司马欣年初确定了关于贪腐弄权的新法律。
按照新律令,张灿、张芽都是死罪,张氏众兄弟则是迁徙到南方的铁矿上做苦役。
消息传出来,张家二老支撑不住,双双晕厥。
二丫抱着皇长孙,一行哭一行骂。
皇帝以温和仁厚的面目示众已久,久到众人甚至忘记了,就是当朝皇帝,冷血无情得杀光了所有的兄弟姐妹。
张家一案,可谓本朝第一案。
判决呈到皇帝案头,所有人都注视着——要看皇帝是否会因为太子的缘故,对张家法外开恩。
奏章批阅后,朱砂红凝就一个字“可”。
至此,张芽与张灿之死,已成定局。
然而张家倒了么?
不,只要皇长孙还在,太子宠爱的张氏还在,张家就如同看似枯死的树,来年还能绿回来。
张芽与张灿处斩当日,一行郎官闯入太子宫中,数名侍女上前,按着二丫,从她怀中抱走了皇长孙。
在二丫的寝室中,翻出了诅咒太子妃与皇帝的巫蛊之物。
二丫嘶声哭喊,赌咒发誓,声称这是蓄意的陷害。
然而没有人听她的辩解,她被单独关押在荒废宫殿的东屋里,由数名郎官轮流看守。
“陛下,小心,这玩意儿脏——您可别用手拿。”司马欣小心翼翼用绢布捧着从张氏处搜出来的巫蛊娃娃。
“你也信这玩意儿。”胡亥嗤笑一声,伸手拨了拨那两枚面无表情的娃娃,见那娃娃分别穿了皇帝与太子妃的仪服,撇嘴道:“做的真丑。”
司马欣:……
司马欣道:“陛下仔细,别扎了手……”
胡亥道:“那张氏招了么?”
司马欣道:“她始终不肯招认,但是给她做这巫蛊娃娃的赵婆子已是全部招认了。”
胡亥点点头,道:“外面的判决,你去处理。这张氏到底是宫禁之内的妇人,便悄悄了事。”
“喏。”
这个悄悄了事,无非白绫、匕首或毒酒。
至此,眼看着就要权势滔天的张家被连根拔起,连带着数百官员因为贪腐问题被御史调查,朝野风气为之一清。
恰到八月,正是御史奉命出巡,检查汇总各郡长官政绩之时,有张家一案在先,底下官员无不胆寒。
论关系,谁能硬的过有擎天保驾之功的张家?谁家的女儿能像张家的一样诞育皇长孙?
然而一旦触犯律令,一样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偌大的豪门就此烟消云散。
“张家二老呢?”胡亥问道。
司马欣道:“先是病倒了,后来他们村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妻,把老人接回去了。那女的好像是从前跟张芽订过亲,后来张芽发达之后,就毁了婚。”
“那是桂花和赵大眼子了。”胡亥想起来。
司马欣道:“陛下知道?倒是一对念旧的厚道人。张芽和张灿的尸首,也是这对夫妻给收的。”
胡亥想到当初巡游天下,在第一站郑国渠不远处的田地里,与张伯第一次相见时,对方操着乡音,一口一个“令长大人”喊自己的情景,不禁也是一阵唏嘘。
“富贵容易,若想守住富贵,不被富贵迷了眼睛,可是古今一大题目,唯有心怀宏愿、清正自守之人才能做到。”胡亥叹道:“愿天下多些此等贤士。”
一时司马欣退下,冯劫上殿堂。
胡亥与冯劫例行讨论过政务,见冯劫似乎还有话说,道:“怎么?”
冯劫道:“昨日张苍向臣递了请辞书——只说是要回家乡养病,可是臣问了问,他身体康泰……”
“哦?”胡亥想了一想,道:“他是怕张家的案子牵扯到他?”
“是这么回事儿?”
“也不怪他,是太子硬压着他,叫他给张芽一家序到家谱上。”胡亥道:“朕是要整治贪官污吏,这事儿跟张苍不相干,你去宽慰他几句。”又道:“说起来,太子最近都在忙什么?”
冯劫一噎,顿了顿,小心道:“听说……是在安心养病。”
胡亥翘了翘嘴角,笑道:“倒是比从前乖觉些了。”
冯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太子妃鲁元只觉这俩月来,宫中异常清静,也不见有人来,问左右,又都劝她安心养胎。
鲁元只当是太子泩流连于各宫人之间,身边侍女怕她伤心,有意隐瞒,却不知道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已经是第二次怀胎、第二次生产了,不比第一次的紧张恐惧,鲁元这次从容了些,虽然仍免不了了一场受罪。
恰是年末的十月,鲁元夜里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婴,哭声洪亮。
孩子甫一降生,便被皇帝立为“皇太孙”,名嬴祚。
在此之前的三位庶出哥哥尚且没有名字,皇太孙却已经担起了“国祚”的重大意义。
第208章
萧瑟秋风中, 神勇了十几年的二郎神终于老去了。
胡亥亲手把它葬在章台宫庭中树下, 手中握着一枚狗牙, 想要一同下葬,却又有些不舍。
这颗狗牙, 原本是二郎神小时候换下来的牙, 后来赠送给了还是孩童的张芽。
张芽在乡间之时, 就以红绳把这狗牙串起挂在脖间, 等到做了太子属官、富贵滔天之时,则换了金链子将这狗牙串在胸前, 务必要来往之人第一眼就能拿看到这“御赐”的信物。
沧海桑田十数载,张家倒了, 桂花与赵大眼子不敢留这“御赐之物”, 为张氏叔侄收殓之后,便把此物送还了监斩官。
于是层层上送, 最终由廷尉司马欣呈给了皇帝。
狗牙已被胡亥捏得温热。
“呜汪!”一只小奶狗从树后扑出来, 通体乌黑,只胸前一簇白毛, 肖似躺在坑中的老二郎神,正是二郎神的后代中与它最像的一只。
“二世, 过来。”胡亥蹲下来,冲它招手。
他称呼这小家伙“二郎神二世”, 简称为“二世”。
“也罢。”胡亥叹了口气,把那金链狗牙给小家伙套在脖子上,“给朕留个念想。”
二郎神二世低头想咬颈间的东西, 却哪里够得着?像是生了气,冲着胡亥又“呜汪呜汪”叫起来。
胡亥转身,二郎神二世追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扑上去。
一阵秋风吹过,拂动树顶金叶簌簌作响,二郎神永恒香甜的梦里,不知会梦到什么:是母亲吐血雨夜的惊恐,是追随皇帝跳入堕龙崖的刺激,是与金子岛小花狗的缠绵,还是日复一日陪伴着帝王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