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太子泩对于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没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丑。
可是时间推移,新生儿渐渐长开了,他对着这孩子越看越爱起来。
太子泩甚至抱着典籍,认认真真查阅着,要亲自给长子起个好名字。
二丫坐在床上,嗑着瓜子冷笑道:“你费什么劲?好像你能说了算似的。”
太子泩笑道:“孤的儿子……”
“你的儿子又如何?”二丫抢白道:“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太子泩默然,怒道:“好端端的,你故意说这些话来气孤作甚?”
二丫把瓜子皮随手抛在地上,见太子怒了,反是笑了,挨过来搂着太子泩,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高耸的胸脯间,坏笑道:“气什么?来,娘喂你吃奶,不气了!”
太子泩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闷的,偏又喜欢。
耀眼的阳光洒在窗上,俩人却在屋子里胡天胡地起来。
二丫还没出月子,惹起来又推开太子泩。
太子泩咬牙道:“孤迟早给你害死!”
二丫睨着他,咬唇笑道:“我又没拴着你,你去找别人呗。”
太子泩眉目一动。
二丫立时冷笑道:“你走出去试试。”
太子泩失笑,道:“罢罢罢,孤今日哪儿也不去。”
二丫道:“你大儿子这也快满月了,连个名字都还没有……”
太子泩不好接话。
二丫又道:“宫里肯定也不会给我儿子办满月宴,倒是娘家人还想着我,我哥说要在家里张罗个宴会,到时候你去捧个场?”
这不是什么难事儿。
太子泩道:“到那一日,孤去你家喝杯水酒就是。”
“殿下,”忽然外间侍者低声道:“陛下派人来,请您速去章台殿一趟。”
太子泩心中一沉。
“什么事儿,没头没脑得就来叫人?”二丫也觉出不同寻常来。
太子泩忐忑不安地跟着侍从来到章台殿。
“来了?”胡亥从奏章中抬起头来看了太子泩一眼。
听得皇帝语气还算温和,太子泩松了口气,笑道:“不知父皇因何事召见儿臣?”
“给皇孙起名的用字,太常所备好送来了。”胡亥道:“朕从中挑了几个意思好的,到底你是孩子父亲,就交给你去定。”
“谢父皇!”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太子泩彻底放下心来。
谁知道皇帝喝了口水,却又道:“朕最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你听到了么?”
“风言风语?”
“是啊,你是国之储君,一举一动都干涉甚大,身边的人做了坏事儿,你脸上也无光——是不是?”
“谁做了坏事?”
“朕说了,不过是风言风语——只是给你提个醒,记得约束底下人。”胡亥从杯盏上方瞥了浑浑噩噩的太子泩一眼,心生倦怠,道:“去。”
太子泩怀揣着太常所选的字,渐渐心虚——难道是张家的事儿给父皇知道了?是哪个不长眼的背后敢告他的状!
七月初,皇长孙的满月宴在张家举办。
灯火把张家照得好似一只流光溢彩的珠宝盒。
门前牛车分了两排,来拜贺道喜的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两名旧相识的商贾一面等着给贺礼登记造册,一面低声聊天。
“张家这富贵可真是不得了!当初我还跟他家张灿一同卖木头呢!现如今,不能比不能比!”
“可不是嘛。也是宫里那位福气好,占了个‘长’字儿。”
“另外两位虽也是皇孙,然而生母都是普通宫人,听说连兄弟家人都没有——叫我看,倒是宫里的沾了外头这叔侄俩的福气。”
旁边有人听到,插进来一句,笑道:“叫我看,你们很不用争论——不都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都感叹道:“说起来,还是太子殿下命最好。先帝与陛下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都给他了。”
生下来就是皇帝惟一的儿子,这运道谁能比?
忽然两队郎官列队跑来,分开众人。
张芽在前骑马引路,后面是一辆皇族才能用的马车。
郎官望着马车跪倒,口称“太子殿下千岁”,众人惊慌失色,也都跪了。
竟是太子殿下亲临张府。
这张家真是好大的体面!
谁知道太子殿下的马车才入张府,便有将军领兵马而来,团团围住了张府。
那将军一脸冷肃,道:“三人以上聚众饮酒,都抓了!一个都不许放走!”
第206章
太子泩才入张府, 在众宾客或热切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下,正好似夏日饮冰雪、冬日吃热汤似得舒服。
“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大办!”太子泩低声斥责张芽, 道:“前番不是告诉你了么?朝中有人正攻讦你们、也就是攻讦孤!风言风语之中, 不要太招摇!”
张芽听着太子泩言不由衷的训导,忙笑道:“殿下说的是,若是小臣自己的家事, 绝对不能大办,这不是……借着皇长孙的福气么?”
见提到大儿子, 太子泩也笑起来。
张芽趁他欢喜,忙请他坐了首席, 连连奉酒。
满桌满屋的人, 都簇拥着太子泩,说着吉祥恭维的话。
忽然蒙南行色匆匆走进来,几步赶到太子泩身边, 弯腰附耳低语几句。
太子泩勃然变色, 怒道:“是何人如何大胆?竟敢来捉孤饮酒!”
三人以上无故不得大哺, 这是朝廷的法度,本是为了约束底下黔首,从根源上杜绝谋反乱纪的行为。
实际上像咸阳城中,往来官员商贾,虽不是故意触犯律令,却也或多或少犯过这一条——朝廷也从来没有抓过。
这边太子泩亲临张府,为皇长孙的满月宴增光添彩, 忽然之间冒出来一位将军,竟然带兵围了张府,还拿这条形同虚设的律令做缘由——这简直是不把太子泩放在眼里!
蒙南面露难色,道:“这将军却不曾见过……”
太子泩一愣。
只听府外喧哗声大作,那将军带的兵已是与护送太子泩而来的郎官起了冲突。
张芽骂道:“皇长孙大喜的日子里,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寻晦气!”撸起袖子道:“殿下,您且安坐,小臣去把人给打发了!”
太子泩皱眉,道:“人多眼杂的,不要节外生枝。打发走了就是。”
“您就坐等!”府里坐着太子殿下,张芽的胆子要大过了天,气势汹汹才冲出门去,就给外头的士卒兜头按住、捆住双手押在了墙边。
张芽气得一张脸雪白,叫道:“哪里冒出来的蛮将军?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今儿来的是谁!”
那将军冷冰冰道:“管你是谁,凡门里面的,一个都走不脱!”
里头跟着张芽的家仆,门缝里瞅见了,急得忙要冲出来,又怕那带兵的将军。
张芽被士兵压着,脸贴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怒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告诉殿下!”自打成了太子泩近臣,张芽还未从受过此等委屈,当下立誓要让这瞎了眼的将军好看!
连张芽都给抓了,这真是巴掌扇到太子泩脸上来了。
太子泩虽然不愿意起事端给皇帝知晓,当下却也顾不上了,带着蒙南往外走,怒道:“孤倒要瞧瞧,是哪个将军要拿孤来立他的威!他这是打错了算盘!”
蒙南低声劝道:“殿下,事出突然,恐怕其中有蹊跷之处,咱们还是先回宫。”
太子泩怒道:“你没听那将军说么?门里面的,一个都走不脱?这是他不让孤回宫!”
灯火亮如白昼的府门前,那些还在排队登记贺礼的商人们,此刻都在士卒看押下沿墙根列队站着,他们脸上到并没有惧怕之色,都知道府里坐着皇太子,正要看这瞎眼将军怎么倒霉——一干人都是幸灾乐祸的心。
待到太子泩亲自过来,家仆大敞府门,众宾客浩浩汤汤尾随而至,这场大戏才真正开场。
见了黑袍的太子殿下,那将军这才下马。
太子泩见状,冷笑一声,道:“你倒还知道自己身份!”又道:“你是哪里来的蠢货?是跟着北营蒙盐的,还是骑兵营李甲的?叫你们长官来跟孤说话!”
那将军黑口黑面,冷冰冰道:“臣不知道什么蒙盐李甲。臣做的是朝廷的将军,不是谁的属官。”
太子泩一愣,察觉自己落了下风,怒道:“你到底是谁?”
那将军抱拳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臣姓灌,单名婴。”
带兵围了张府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灌婴。
这灌婴原是跟随刘邦起兵之人,等刘邦死后,便被收入了朝廷将才之中,平定北逃胡地的韩王信、剿灭九江王黥布,灌婴都曾跟随朝廷大军,领兵出战。,颇有战绩。
等到战乱平息,灌婴以车骑将军之职,原是跟随汉王太后,远赴封地的。
半途为救戚夫人与如意,受汉王刘盈之命,灌婴与夏侯婴一路护送母子二人,重新回到了咸阳。
失而复得的将才,胡亥绝不会轻易放手,立时就让冯劫留下二人,编入北营。
这次的行动,乃是胡亥直接授意灌婴的。
让原本效忠于太子妃父亲与弟弟的将军,来捉为宠妾所出子撑腰的太子泩,再没有比这更能表明皇帝立场的法子了。
“灌婴?”太子泩虽然未曾见过此人,却听过他的名号,又是一愣,道:“你既非执掌咸阳城中士卒的官员,怎得跑来张府捉人?快些把人都放了——今晚的事情,孤便不追究你!”
灌婴冷冷道:“原是想为太子殿下遮丑,既然殿下执意要撕破面皮,那末将也就顾不得了!”他这才掏出圣旨,当着数百宾客的面,把张芽、张灿叔侄俩及张氏众兄弟卖官鬻爵、欺男霸女的一桩桩罪名朗声诵出,最后对几欲昏厥的太子泩道:“臣是奉皇命捉人——得罪了殿下,改日末将再向殿下请罪!”
若是换了旁人来办这趟差事,一上来就说了是皇命,太子泩绝不敢多话,此事悄无声息就掩下去了。
然而胡亥选中灌婴,就是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太子泩薄待太子妃,宠爱张氏,偏重皇长子,早已惹得汉地臣民不满。
要说灌婴是故意打太子泩的脸,那也不算很错。
早在灌婴朗声宣读张家满门罪状之时,太子泩脸上便一阵白一阵红,踉跄了两步,好在给蒙南扶住了。
张家满门,连同在座宾客,无一漏网,全部被捉拿起来。
太子泩白着脸,瞪着灌婴,发颤的声音不知是怒是怕,道:“你连孤也要拿下么?”
灌婴让出路来,“殿下请自便。”终归没有把事做绝,放过了太子泩。
太子泩浑浑噩噩回宫,直扑张氏房中,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如在梦中。
二丫正喜滋滋对镜试着新首饰。
今儿张家给皇长孙办满月酒,她这里收到的贺礼也是珠光满目。
听到太子泩回来,二丫抚了抚新插上的玉钗,道:“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外面的酒不好吃么?”
“吃酒吃酒!”太子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怒气与惧意都找到了发泄口,几乎是咆哮道:“都是你和张芽,非叫孤去吃这口酒!差点送了孤的命!”
“这话是怎么说的?”二丫抚着玉钗的手一僵。
太子泩抢上前来,夺过那玉钗,狠狠往地上一掼,怒道:“你倒还有心思打扮!”
二丫惊叫着弹起来,骂道:“你没事儿找事儿呢!新造的玉钗,花了不知道多少金子——你、你、你花着我们张家的钱,还糟蹋我的东西!”
胡亥给过太子泩的教导不多,其中有一条“珍惜物力”,太子泩自幼牢记。
这是太子泩第一次摔东西。
摔过之后,望着那碎了一地的玉钗,太子泩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畅快,那种惧怕与怒意似乎都被暂时压下去了——难道张氏每常喜欢摔东西。
太子泩的思绪像是飘在云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落不到实处。
张氏的叫骂哭喊都像是隔了很远,太子泩发傻似得呆了半响,忽然“嘻”的一笑,拍手道:“他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
“你说什么?”二丫正一面叫侍女打扫碎玉,一面叫人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太子泩又是一拍手,嘻嘻笑道:“哈,哈,他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也不管张氏的追问,抬脚自己走了。
二丫叫来跟随太子泩的侍从,问清了来龙去脉,立时也大哭起来,哭过又骂,骂过又问太子泩去了哪儿。
有侍女小声道:“仿佛瞧着是往皇长孙奶娘房中去了……”
二丫顾不上思考,忙也赶过去,要找太子泩商量如何营救家人,远远地却见里面服侍的奶娘侍女都给赶了出来站在屋外。
“怎么都在外面?”
“殿下不许我们在里头……”
二丫推门进去,就见昏暗的烛光下,太子泩正低头盯着熟睡中的皇长孙——他的一只手按在孩子胸口颈间。
二丫几乎吓晕过去,方才太子泩那两句发疯似的话,到这会儿才钻到她心里去。
“他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
二丫扑过去,哭喊着拖住太子泩,叫道:“你放开我的孩子!”
皇长孙被亲娘凄厉突然的叫喊给吓醒了,大哭起来。
太子泩像是缓过来了,抚着二丫的背,泣道:“孤不如他……孤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