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毕竟是冒名顶替的,一开始也心跳乱了一会儿,可是迅速镇定下来。
两人打算静观其变。
观了三天,发现一定动静都没有。
张耳笑道:“萧老弟,怕是你多心了。你是知道我身份的,难免会多想。可是旁人看来,我就是那个赵虎。”
萧何没再说话,可是心中始终怀着隐忧。
第四天,谒者来带着他们去一处大宫殿,虽然不是章台宫,却是也相差仿佛,这是要提前学习陛见的礼仪,怎么入场,怎么退出。
于是七八组共四十人都集合起来。
正是张耳久等的机会!
这四十人中大部分是草莽,仅有几个文士,一看身板模样便知。
张耳瞅准了其中一个,凑过去轻轻一撞。
“啊呀,真对不住!”张耳扶住那文士,笑道:“在下信都赵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文士单薄,被他一撞险些倒地,狼狈起身,不悦道:“在下范阳蒯彻,赵兄走路不看人的吗?”
张耳听得这名字便是一愣。
那蒯彻说话间已是抬起头来,看见张耳,也是一呆。
两人竟是认识的。
你道这蒯彻是谁?便是后世所说的辩士蒯通。
后人为避讳汉朝皇帝刘彻的名字,改称“蒯彻”为“蒯通”了。
这蒯通在历史上,也颇是个人物,与韩信、刘邦都有故事流传下来。
第50章
蒯通, 就是那位劝说韩信自立齐王、三分天下的著名辩士。
当时刘邦与项羽两军对峙, 正是韩信自立的好机会。
可惜韩信当时感念刘邦共衣之恩,犹豫了两天之后, 拒绝了蒯通的提议。
蒯通见韩信不采纳自己的建议, 于是装疯做了巫师。
等到吕后杀了韩信, 刘邦把蒯通捉来, 问道:“当初是你劝说韩信反叛的?”
蒯通答得痛快,“是我。韩信不听我的建议,所以死了。”
刘邦于是就叫把他给煮了。
结果蒯通喊冤。
刘邦奇道:“你自己也承认唆使韩信反叛之事,如今还有什么冤好喊呢?”
蒯通不愧是名辩士,说了一个叫人只能骂他鸡贼的比喻。
蒯通是这么说的:
“做狗的呢, 冲着主人之外的人吠叫,是它的职责。”
“我从前只知道齐王韩信,不知道还有您呐!”
“您怎么能因为我尽忠职守,而烹杀我呢?”
“况且暴秦无道, 天下有能力的人都在逐鹿, 不过因为失了时机或是能力不够,未能问鼎。可是您能够把他们全都杀光吗?”
蒯通这个把自己比做狗的行径,非常形象,又很投刘邦无耻的品味。
于是刘邦就把他给放了。
后来, 曹参做了相国,还请蒯通做了宾客。
这蒯通, 也算是个奇人了。
至于张耳为什么会和蒯通认识, 还要从武臣说起。
大家还记得可怜的武臣?
他原本是陈胜旧时好友, 领兵攻掠从前赵国的地方,结果被张耳、陈余一顿骚操作,莫名其妙就自立为赵王了。又命途多舛,派出去的大将李良遇到了夏坑坑。在夏坑坑一顿忽悠下,李良心思浮动起来。阴错阳差又没有防备,武臣就给李良给杀了。
看到这里,你要问了,武臣这么点背,当初怎么拿下燕赵几十座城池的呢?
因为武臣也不是一直点背,至少一开始遇到蒯通的时候,气运还行。
当初武臣领军北上,兵过蒯通老家范阳。
蒯通就劝说县令徐公,说是让他去见武臣,能保全城人无忧。
死马当成活马医,徐公就送蒯通出了城。
蒯通见了武臣,调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极力陈述不杀降者的好处与象征意义。
武臣虽然不懂,可是他身边的张耳、陈余懂啊。
于是采纳了蒯通的建议,让徐公率领范阳归降,而一人不杀。
周围人听说了这件事,燕赵旧地有三十几座城池就都投降了武臣。
由是,张耳与蒯通二人相识。
可是两人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咸阳宫中重逢。
武臣被杀后,蒯通混乱中捡了一条命,流落到一支小杂牌军中,凭借口才,取得了首领信任。
因近旁没有合适的大军能投靠,而首领又不是能成事之人。蒯通瞅准朝廷招安的时机,唆使首领归顺,又趁着首领临阵退缩,自己作为老二来了咸阳。
与张耳冒名顶替不同,蒯通是真实姓名来的。
——虽然他也不是真心归顺。
因为此刻蒯通还叫蒯彻,名册报上去,也没有引起胡亥注意。
毕竟胡亥看名册时,注意力大半都放在萧何上面了。
蒯彻何等机变,一看便知道张耳是冒名顶替,当下也不声张,两人一个眼神交换,便都心知肚明了。
既然相认了,私底下勾手谋事便是顺理成章的,更不必着急。
是夜,张耳把与蒯彻相认之事,告诉了萧何。
“这下子可不止你我兄弟二人了!”
萧何纵然担心,也感振奋,微笑点头,不忘提醒,“一切小心行事。”
“我理会的。萧老弟放心。”
张耳行事低调,与蒯彻相认后,也没有出格的举动。
如此又过了七天,四十人都通过了《新政语书》的核定。
虽然有些人背得磕磕绊绊,但到底能讲通了。
萧何等人不欲引人注目,于是算着日子,刚好在中间时段通过的。
《新政语书》核定结束,众人都喜气洋洋等着领封赏了。
谁知道,上面忽然传话,要众人都往章台宫去,要殿上加试。
那些草莽,有的苦了脸,道:“他奶奶的,背书也就算了。老子连怎么拿笔,都是这两天才学的,这一烤只怕要烤糊了。”
旁人哈哈笑,有的心胸开阔些,道:“管他糊不糊呢!没有只选那些能写会算的去,这是陛下给咱们机会呐!只当去开开眼,又如何?”
先头那人一想也是,又没什么损失,于是也笑起来。
虽然这些草莽底下说话放肆,可是真的到了章台宫,被那宏大到近乎神圣的建筑一震,都讷讷说不出话来。
皇权天授的观念深入人心。
哪怕是这些原本的造反头子,真到了要见皇帝的时候,也不自觉恭敬畏惧起来。
殿内,案几竹简早已陈设完备。
四十名考生居中,李斯、冯去疾等重臣分列左右两侧,而九层高台之上端坐的,便是大秦帝王胡亥。
众考生按照此前演练的礼仪,鱼贯而入,入席,行礼,无人敢抬头窥视帝王面容。
胡亥俯视着他们走进来,心道,难怪唐太宗会感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他早已留心萧何的位置,此刻看去,却见与名册上所写相仿,是个白面膛、眉目清明的中年文士。
看着萧何垂眸走进来,胡亥微笑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在宠物小精灵里收了一只皮卡丘。
胡亥一点头,赵高宣道:“考试开始。”
四十人中,十余人看不懂题目,坐在位置上,或发呆,或研究竹简,还有的在竹简上画画。也无人去管他们。
又有十余人半通不通,急得满头大汗。
剩下十余人,都是文士或小吏,通晓题目,静心做题。
萧何、张耳、蒯彻三人,算是这四十人中的翘楚。
张耳、蒯彻倒也罢了。
萧何却原本是一县主簿,简单的算术题目,是每天工作时要用到的。
李斯知道皇帝要从中选少府之后,虽然觉得荒唐,可是也不妨一试。
少府是肯定选不出来的,不过朝廷缺吏,选几个小吏也是好的。
于是择人出题,多为简单题目。
萧何解得很快,一面做题,一面分神思索皇帝的意图。
此前张耳说会有殿试,萧何怎么也没先到会是考算术。
皇帝这是要选拔吏员吗?
想着想着,题目已做了大半。
萧何一惊——他想要回丰邑,便不可太招眼。
万一被皇帝选出来做了典型,不管是好典型,还是坏典型,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事儿。
于是后面的题目,萧何便放慢了速度,直到交卷,还空了两道题目没填。
他自忖当在张耳、蒯彻之下,倒不必很担心。
阅卷之人即席核定。
胡亥走下来,与前排考生闲聊。
“你是首阳山人?”胡亥走到左手第一位考生身边,低头看着他在废弃的竹简上雕的一朵草,“这是什么?”
那考生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他便是那不通写字算术的十余人之一。
“回陛下,这是薇菜。”
胡亥笑道:“首阳山上的薇菜,有点意思。看来你这是颂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至于饿死的气节呐。”
那考生无聊瞎画,画的乃是老家常见的薇菜,哪里知道皇帝能讲出这样一通典故来。
他虽然不懂什么叫不食周粟,可是忽然间,涌动起一股想读书认字的冲动。
胡亥跟前排数人都闲聊了几句,了解各地乡土民情。
他倒没刻意往萧何跟前走。
一时考卷评定出来,呈给胡亥。
萧何所料不错,排在第七,不显山不露水,又不至于不符合他官员的身份。
谁知道上首皇帝抽出一份卷子来,赞叹道:“绝妙好卷!绝妙好卷!萧何?”
萧何:……???
他一脸问号地站起来,恭敬道:“草民在此。”因造反,虽归顺,还是以民自称了。
胡亥盯着他,眼中放光,道:“朝廷现在少府一位空缺。朕看,就由你萧何来做了!”
满殿震惊。
李斯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萧何身子一晃,怀疑自己在做梦。
九卿之一的少府!
皇帝委派了他?
若不是还没失了智,萧何真要怀疑自己答题的时候神仙附体了。
一击不够,胡亥又微笑道:“对了,朕听闻你与在坐的赵虎、蒯彻二人交好。朕看他二人题目也答得不错,就留下了给你做属吏。”
萧何身子又是一晃。
张耳和蒯彻两人猛地扭头看向萧何,目光如利刃。
张耳心道:苦也!原来这萧何把我二人卖了!他早投靠了皇帝!
蒯彻却是心道: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上了这俩奸贼的连环套!
胡亥看着颤巍巍站起来的李斯,温文尔雅道:“当然了,这少府怎么说都是九卿之一,不可儿戏。这样,萧何你先暂代少府之职。满三个月考核政绩,若做得好,就继续做。若做不好,”胡亥手指在案几上轻叩,歪头想了想,一笑道:“朕身边刚好还缺个阉人做近侍。你懂的?”
萧何身子第三晃,撑不住歪了下去。
第51章
萧何根本记不清自己怎么走出章台宫的了, 意识回笼的时候,他正往住处去,同手同脚的。
他停下来, 调整了一下自己滑稽的行走姿势;回头一看, 却见同队四人与那两名谒者都跟在自己后面。
见他回头,谒者躬身上前,恭敬而又谄媚地笑问道:“萧少府,怎么啦?”
萧——少府!
萧何在袖子里面掐着自己胳膊肉,太刺激了。
这就好比现在一个市级公务员,本来去人民大会堂一日游的, 结果老大忽然说:就是你了, 你已经被组织钦定了,即刻起,你就是七常委之一。
换成谁,都得给刺激疯了。
所以萧何只是同手同脚走了一段路, 已经算是异常镇定的了。
“我……”萧何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俩谒者忙都眼巴巴盯着他的嘴唇,仿佛那里面会蹦出什么仙丹来。
可是萧何又挪开了目光, 看向张耳和蒯彻,因有外人在,道:“赵兄,小弟我……”
张耳虽然在心里痛骂,知人知面不知心, 被萧何给卖了。
可是现在人在咸阳宫中, 张耳又不是毛头小子了, 忙笑道:“托萧兄的洪福,小弟一向想报效朝廷、为陛下尽忠,可惜投靠无门。多亏有萧兄在。既然萧兄早有举荐,怎得不先告诉小弟?叫小弟好生惊喜……”
萧何:……
张耳不等萧何接话,忙又道:“既然有了这等际遇,小弟一定唯萧兄马首是瞻。萧兄但有用处,只管吩咐小弟。”
萧何看着张耳,干巴巴道:“我……”
蒯彻却紧跟张耳凑上来。
他这样的名辩士,乱世之中能活下来,靠的就是眼色百段。
在他看来,萧何、张耳这是实足的一唱一和,自己孤身在此,不能力敌,忙也笑道:“萧少府、张兄,小弟真是何其有幸,能遇到两位兄长。既然是陛下对咱们青眼有加,”他抱拳冲着章台殿的方向一拱,说得连自己都信了,“我等若不能拼死以报,怎么还能算个人呢?”
萧何面容扭曲,嘴唇颤抖,“我……”
所有人都凑上来,殷切关心道:“萧少府,您想说什么?”
萧何一拂衣袖,转身疾走,终于在内心爆了粗口——“我他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想到留在丰邑的全族老少,萧何欲哭无泪,也不知消息传回去,沛公当作何感想。
再一想陛下最后那句“朕身边还缺个阉人内侍,你懂的”,萧何只觉脐下三寸凉飕飕、痛隐隐,夹着腿往住处挪去。
然而萧何被封少府一事,在众老二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
除了当事人,参与考试的其余人都以为这萧何当真是凭成绩拿到了九卿之一的少府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