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婪放下手上把~玩的玉锤,抬脚走出去,空洞的音乐尾声像尘封的涛声,阳光已经浓密的阴云中透出一丝耀目的光,洒落在满园暖意烘焙出的十里红云上,他冷硬的勋章和制服将这柔和的芬芳不动声色割开,然后,他只深深看了一眼台上的方向,便折身走了。
崔答和珞忍紧随其后,他们转头,看见对面小陆公子正看着他们友好的举杯。
崔答气的牙齿发紧,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陆家的副官走在之后,冲着小陆公子缓缓点了点头。
小陆公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为自己今日的试探和收获心情大好。
——沉得住气,静的下心,分得清得失,不计较蝇头小利,有容人之量,这才是他们陆家想要的盟友。
当然,不久之后,他为自己判断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
傅家隐狐,既是狐狸,怎么会有这么轻易退让的呢。
无人再关心那些失落的买客,人人都在议论今日小陆公子的出神入化和他买的那位新美人的出众。
更听说,今夜陆家将会宴请帝都贵宾,但这显然大部分人显然没机会,只能暗暗惋惜。
陆宅很大很大,亭台楼阁,不像是领军所在,倒像是个大族深宅。
宅中靠近前厅一排小屋子是归女奴们居住的,里面是排列有序的小床,屋子对面是一间间雅致的包厢,上面贴着不同的花纹。
唐格的高昂购价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她被领进去后,先换了统一的红纱衣,然后便有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阿姆来分号。
她给了唐格一个新的号码。玉制的号码牌显然是重复用的,上面隐隐还有暗色的污渍。
唐格带上前,先用布条去擦,性子温和的阿姆便咳了一声:“擦不掉的,上回用的女孩子脑子撞破了,血浸了进去——”
唐格手一抖。
阿姆眼疾手快接住,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又重新给了她一个号牌:“小娘子,小心。以后,你还是用这个罢。”说罢,看着她又深深叹了口气。
陆家难得大宴,今儿下午开始布置,到了夜间,整个宅子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因为招待的是帝都的贵宾,还特意请了那边来的大厨。
傅婪和陆老将军初初见面言谈甚欢,两人不时举杯,而剩下的人也闲不下,聘聘婷婷的女孩子们鱼贯而入,都三三两两的跪坐在席间劝酒。
唐格端着托盘酒盅,跪坐在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文官身旁,她一直低着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饶是如此,仍然能偶尔感觉到目光在身上掠过的感觉。
只做视而不见。
她那号称百晓生的闺蜜曾经得意洋洋总结,这世上有三样动物不能直视他们的眼睛。
狗。鹅。单身(男)狗。
“这不是两只狗了吗?”
“狗和狗也不一样。比如前一种,你看它一眼,它就知道能不能咬你,后一种,你看他一眼,他就知道可不可以睡你。”
——嗯,这是个有故事的闺蜜。
虽然那文官不似其他武官那般粗~鲁,但是也推不过喝了两杯,她沾了酒,脸上便染了红晕,让呆呆的神色意外多了几丝妩媚。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晚宴上分坐的席位,桌上堆满了颜色鲜艳恍如水果拼盘一样明丽缤纷的各色食品,唐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那危险的小陆公子,今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崔答和珞忍轮流上阵,一壶酒接着一壶酒,一瓶酒接着一瓶酒,红的白的透明的,像水一样流进他们肚子里。
崔答显然有点喝多了,眼睛左边一顿,右边又是一顿,然后一笑一口大白牙。
傅婪神色清明,似乎正在和陆老将军说什么,两人似乎又陷入小小的僵持。
壶里的酒喝完了,而唐格尚无醉意,文官不依,还要再饮。
唐格借机站起来,她端着酒壶,顺着人群不注意的侧后方缓缓向旁边的门走去,那外面是是巨大的走廊,里面有很多很多房间,如果不动声色躲进去……
然她刚刚走了两步,便被前来寻酒的珞忍叫住,他今晚显然也喝了不少,平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手里拎着两个玉瓷酒壶,眼神也有些不聚焦。
“去,上酒。”他把两个酒壶哐当放在她的托盘上。
他转着眼睛,用自以为低调实则响亮的声音道:“这个,给那位崔副官倒上——这个嘛,呵,给那位小陆公子!”
嘿嘿,一壶白开水,一壶最精酿的白酒!
这么烈的酒!他就不信还灌不倒。
唐格一呆,看着托盘上的两只酒壶,珞忍有些不耐烦,又催了她,而两旁的人显然已经留意到她,她只得垂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按照珞忍的交代将酒杯满上,小陆公子已经喝上了兴致,一仰而尽,他迷瞪着挑衅似的看向对面端着酒喝了一口又松开的崔答。
“我都干了!该你了!”
晕乎乎的崔答一脸懵逼:“不是我不喝,是这酒,他娘的有些烫嘴。”
第10章
夜已经深了。
晚宴上的男人们大多已露醉态,在美酒的壮胆下,手开始不老实地在身旁的侍酒女奴身上游弋。连崔答都开始看着两个长发如云的女奴嘿嘿傻笑。
珞忍不知道又从哪里寻来一壶酒,重重搁在唐格的托盘上,让她半跪的身子微微一沉。
“去,给少帅添酒。”他的声音略浸醉意,但极有威严。
高高的主位上只有傅婪和陆老将军在。
看着她起身,主位上,黑衣深眸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
唐格将头垂得更低,慢慢走上去。
仍能看见挺括军装上的金属扣折射~出冷淡的光。
“这酒是用清云果混合须弥山的紫葡萄酿制,用雪山融出的水,初时做好,必在石泥下埋足一年。既清冽,又上口,酒性不烈,重在回味悠长。”陆老将军感慨,仿佛想起什么愉快的往事,眼睛微微眯起来,他精锐如狐狸的眼睛略略扫过唐格,
“奉酒。”
精致透明的小杯子,下面托着小小的盒底,倒有点日本清酒的酒具味道。
唐格略一沉吟,晓得不能出错,敛眉执起酒壶,白~皙纤长的手搭在耳柄上,恍若一体。她倾满酒杯,却不停手,待那酒水漫过了杯沿,流了些许到下面的木盒子里这才停手。茶浅酒满。尽完侍女的本份便预备端起酒壶退下去。
然她将退的手却突然被男子温暖粗糙的手掌握住了。
唐格一惊,险些落了手上的酒壶,她猝不及防抬起头,便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而男人另一只手已稳稳托住了酒壶。
他慢慢将酒壶放回案几上,手却没有松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在那小小的薄茧上捏了一捏。
低沉的嗓音有淡淡的酒气:“嗯?会写字?”
唐格何曾被陌生人这样迫近过,况且是一张这样灼目的脸,她的心砰砰狂跳,已说不清是慌乱还是害怕,耳朵和脸颊顿时涌起微微的胭脂色。
男人似笑非笑,只垂眼看她,似乎等她回话。
唐格心慌意乱,想也没想,本能做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用力抽回手去。
手像游鱼自指尖滑开了去。男人却没有恼,脸上笑意更甚,眼睛顺着她那泛着粉色的耳~垂扫了一扫,然后懒懒挥了挥手。
唐格如蒙大赦般退下,几步远远退开,跪坐在他们身后。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被称作联邦的少帅,就在今日,他的副官还想要将她买下哩。
他刚刚是做什么?他怎知道她会写字?还是,他已经看穿她了吗?!唐格突然想起什么,手悄悄摸向衣间藏起来的那块小石刀,这一摸,顿时魂飞魄散,那石刀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她惊慌的抬眼看去,看见那被称作少帅的男人正端起那酒杯,却先不喝杯子里的酒,而是将木盒里面的酒水慢慢喝了,这才端起酒杯浅饮。
这酒本是冷酒,用不得大杯子,容易润了温度,散了味道。
酒杯莹亮,光洁可鉴,他喝了一口,端着那酒杯看,酒杯外映着淡淡的人影,她慌乱低下头,背上心口竟缓缓冒出了汗沫子。
陆老将军见状低低笑道,满头华发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银狮子:“我这个儿子,别的不会,声色犬马倒是件件不落下。”
傅婪微微一笑:“小陆公子勇谋兼具,陆老将军过谦了。”
陆老将军鼻间哼了一声:“这小崽子别的不说,性子烈,吃不得亏,这一点,倒是和我很像。”似又感慨,“不过,这年纪大了,脾性到底比不得当年,还记得十年前,那时候在帝都,分明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尉,却偏要想着将军们操心的事。”
“当年帝都里陆将军的英伟事迹,婪也听得一二,便是雷老先生此行前,还托我务必向将军问好。”
陆老将军眸光微闪,而后露出慨然的笑:“世易时移,连雷海臣到底也已经坐到了长老会的位置。”
他举杯,再敬傅婪。联盟的要求宽松,而这位少帅虽是行伍出身,但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初生牛犊,亏得品性尚好(好骗?)他自然乐得敷衍结盟——其实本来也便是联邦的一份子,只是之后更加名正言顺要东西罢了。
“雷老先生如今是卫岳军校的名誉教习,常提到当年和将军的同窗之谊,也颇想一见小陆公子。”傅婪不动声色。
“此事不急。”陆老将军眉头微蹙,一副慈父的痛心疾首的酸楚,“你也看到,这满屋子的女子,他到如今竟然没有留一个子嗣。这叫我如何放心,怎么给陆家祖宗交代。”
“?”这连傅婪也微微有了诧异之色。
陆老将军叹息:“陆家向来如此,受~孕延嗣的女子到了后期,常常不堪重负,累计胎儿未及足月便夭折。所以,医师建议一定要非常强壮丰盈的女人,才能成功坚持到临盆,偏偏,这小子,从不喜欢那一类。”
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跪坐的唐格:“瞧瞧,这一回,花了大笔钱,单单买回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哎”
唐格:??!!坐着也躺枪。
他似心疼着自己的钱,又滋溜了一口酒。
傅婪神色微冷,将杯中酒饮尽,顺着他的话,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道:“我听说镇西军西境荒漠,近来隐隐竟有流军侵扰。这些流军虽人数不少,但向来都不敢和正规军队为敌,这一回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有新的图谋。”
陆老将军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陆某也是不明究竟的。”
“但是,”陆老将军哼道,“便是他们有所图谋,有我镇西军在,区区流寇,乌合之众,也不过自寻死路。”
“有劳将军费心了。”傅婪眼睛扫过大厅中流光溢彩的金箔和穹顶的金粉画卷,唇边有淡淡笑意。
呵呵,这个老狐狸,如果不是陆家背着联邦在西地秘密开掘金矿,如果不是那铜臭钱香的诱~惑,谁能这样不要命去和正规军队抢东西!
陆老将军闻言一笑:“为联邦和长老会效命,乃是陆某之幸。但,眼下又有几起乱子,这今年的军费,实在吃紧啊——还要仰仗少帅在长老会多多支持。”
“客气。”傅婪道。
“但小陆公子既承军职,终须前往帝都受令。届时陆小将军在帝都行~事,自然更加方便。”傅婪不再兜圈子,直视陆老将军的眼睛。
向来如此,军阀门派总有嫡亲子弟都需在帝都受命,而接受受命之后,还需在被号称联邦将军摇篮的安岳军校进修一年。这既是为了了解继承者的习性,更是对蠢~蠢~欲~动的门阀高官的极大牵制,特别是陆家这样只有一个独生嫡亲儿子的军武世家而言。
按照长老会的尿性,哪个军阀不安定了,便封了他的继承人,前往帝都修习一年,若是再不安分,再封,再修习一年。
封官修习、封官修习无穷尽也。
而陆家有所不同,当年陆老将军在帝都闹出的动静太大,十年间他都不曾回帝都,和长老会以及联邦都只有名义上的联系,而小陆公子自小长在边境天生天养,更是以身体健康、西境混乱拒绝了一切封官进爵。而西地的确离不开镇西军。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权衡利弊,长老会还是先做了妥协。但没想到帝都前后几次派来的巡防使和督察竟然都蹊跷死于各种意外。
至此,无人再愿来巡视,镇西军年年军费的预算也都雷打不动报上去,再雷打不动被搁置起来。帝都和西地都对这些消息保持着缄默。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对峙,路老先生的笑意慢慢先收了起来。
“这是自然。”
他转头看向唐格:“你、少帅的酒杯空了,没看到吗?”
唐格腿跪坐得久了,起来是微微发麻,强行走了两步,有些脚软,她微微一动,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一跌,便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伸出,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握~住了。
肩章下面的布料质地冷硬,便如男子身上的气息,即使眉目平和,也总有无形的威压。
酒壶晃动间,有些许酒水溢出来,洒在唐格拽着的衣袖上,暗色的衣衫顿时晕开更深的颜色,他的手臂,被紧紧握在女人纤细柔软的手掌里。
傅婪侧头,低低嗅了嗅酒香。却不知这酒香是从衣上还是女子身上而来。
唐格半呆,忙错开身子,着急地执了衣袖去擦,而那酒香和湿渍被男人体表的温度蒸出,便立刻无声无息氤氲开去。
她的动作慌乱生~硬,傅婪抬起眼脸,看见女人艳~丽中还带着稍许稚气的脸庞,而微微裸~露的胳膊,随着她动作,露出一节节令人目眩的莹白皮肤,一个粗糙的玉质号牌挂在她脖颈上,竟也被显出几分水色来,仿佛轻轻一敲,便会如那满玉阁碎掉的玉钟一般清脆作响。
“倒酒吧。”他说。陆老将军见状生生忍住了嘴里的一句呵斥。
酒水轻轻落在杯盏中,傅婪看着她精致的侧脸,手指慢慢扣在桌上,一声声像是扣在人心口上。
酒杯满了,他却不伸手取酒,反而伸出一只手来,摊开一看,手中是一个流光溢彩的金镯子。
这样的金,和上面细密的水纹一一的曲线,是陆家新开的金矿里特有的绵金。
“把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