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留下了那个送汤的丫鬟,那丫头见势不妙,早抖的筛箩一般,不敢抬头。
靖安侯满心疑惑,问张制锦道:“是她?”
张制锦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裴宣说道:“你方才说你送汤去上房的时候,脸上颇有鬼祟之色,你真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亦听不出来?方才你们九爷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应该也听的很清楚,我是给你们府里面子,才在这里问话,你要是还不识抬举,就跟我们回镇抚司吧。”
这丫鬟脸色煞白,听了这两句,几乎晕厥过去。
靖安侯无法忍受,早站起来喝道:“是你这该死的贱人下毒?永宁侯,你只说是不是她,如果是她,也不必带往镇抚司了,我现在就立刻处决了这贱婢!”
丫鬟听闻,才大声叫道:“冤枉,侯爷,大人,我、我真的没有下毒!”
裴宣冷冷地说道:“那就说实话,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丫鬟吓的拼命发抖,终于说道:“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方才的确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说了后,太太会怪我做事不谨慎……那天,是我从厨房里带了参汤送过去的,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我因为有些累了,就将汤碗放下,坐在那夹竹桃下的台阶上休息了会儿。”
张制锦听到“夹竹桃”,眉峰微动。
裴宣说道:“然后呢?”
丫鬟道:“然后,因为怕那参汤凉了,我便打开汤碗盖子看了一眼,可、可不知为什么里头竟有一片夹竹桃的叶子,大概是方才不经意的时候落进去的,我吓了一跳,怕奶奶知道了骂我,于是把那叶子捞了出来,仍是把汤送了过去……”
靖安侯在旁边按捺听着,听丫鬟说罢,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在瞬间煞白。
他已经明白了。
裴宣跟张制锦对视一眼,裴宣说道:“侍郎是从哪里想到这一节的?”
张制锦想起在七宝发端发现的那一枚夹竹桃叶片,唇边露出一抹浅笑:“实不相瞒,是得了内人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一节。”
裴宣嘴角一动,却没做声。
从厨房到张进忠的房中正好经过那一重夹竹桃下,张制锦只是有些怀疑,但不能确认,如今听这丫鬟果然如此说了,便不用再问下去了。
要知道,夹竹桃的叶片跟花都有剧毒,寻常人一旦误食,便是致命的。
这丫鬟却显然不知道还有此事,只哭哭啼啼地说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侯爷,九爷,大人,我真的没有这个胆子。”
张制锦问道:“那汤碗既然是盖着的,怎么会有叶子飘进去?”
丫鬟说道:“我也不知道,哦……是了,先前盖子没有盖严实,大概是从边儿上滑进去的。”
靖安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喘气。
裴宣想了想,依稀觉着这里头仿佛还有什么东西,皱眉思忖半晌,终于有问道:“你是无意中在台阶上坐着休息的,当时可有人看见了?”
丫鬟摇头:“没、没有人看到。”
张制锦看他一眼,即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说是因为这丫鬟一时心血来潮,恰巧坐在台阶上休息,恰巧那汤碗的盖子没有盖好,恰好这叶子就在这时候掉下来,又恰好落进汤碗里……
这一切仿佛真的太过“巧合”了。
裴宣正皱眉还在想,外头已经有人来了,见状不敢进门,跪在门口说道:“老太太那边来问是怎么回事。”
靖安侯想站起身,双腿却有些发软。
张制锦在旁看着,忙过来扶着他。
靖安侯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居然已经泛起了薄薄地泪痕。
张制锦见状心头微震,知道靖安侯是真真的伤心了。
靖安侯却没有说话,只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一摆手说道:“你、你送侯爷出府吧,这个奴婢……随便他怎么处置。”
张制锦只得拱手:“是。”
靖安侯迈步往外,脚步竟有些踉跄。张制锦皱眉看着,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就在这会儿,里头隐隐地有女子的哭声传了出来:“是那贱婢?快些立刻打死了!”
原来是里头宋夫人跟杨氏听丫鬟送了消息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咬牙切齿叫嚷起来。
裴宣看到这里,便知道不能再在这里问下去了,于是便叫人把这丫鬟带了回镇抚司。
往外走的时候,裴宣问仵作:“这中了夹竹桃的毒而死,可是什么症状?”
仵作说道:“这夹竹桃的叶子跟花都是有剧毒的,如果真的落在汤里,当然是会毒死人。只不过卑职觉着,弄的这样七窍流血的倒是有些怪异。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发生的很少,卑职还不知道,还要回去再翻看案例。”
裴宣不置可否。
张制锦陪着他出门,可没走多会儿,又见一个丫鬟飞也似的跑来,惊慌失措说道:“九爷快去,老爷方才走着走着,竟然晕厥过去了!”
张制锦闻言,当下顾不得裴宣,忙转身往内奔去。
裴宣看着他离开,心中略微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入内去看一看靖安侯,但是……就算去了又怎么样?
裴宣心中一叹,便仍是带人往外而去。
正走着,裴宣目光转动,突然看见旁边的抄手游廊之中,伶仃地站着一道身影,像是一幅画似的,跟他遥遥相对。
那站在廊下的,竟正是七宝。
七宝原先听说裴宣忽然到了,虽不知缘故,却也猜到多半跟张进忠身死之事脱不了干系,在房中等了半晌,忽然听说又提了许多涉事的丫鬟仆妇过去,竟是声势浩大的样子,七宝不由担心,于是忙带了同春出来查看情形。
她自忖不便就直接过去,就仍是在这里站着等候消息。不料正遇见裴宣出来。
不期然四目相对,裴宣所见的那双眸子,仍是如昔日般清澈柔软。
一念之间,他的脚步不由放慢了许多,身后的锦衣卫不知何故,直到裴宣低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稍后就来。”
大家这才领命,先行出府去了。
这边儿裴宣脚下一转,便也从游廊下走了过去。
自打裴宣娶亲后,这还是两人头一次面对面,可越是走近,竟有种呼吸越是困难的感觉。
隔着三四步远裴宣就停了下来:“七妹妹。”
七宝屈膝行了个礼:“侯爷。”
裴宣听着她的称呼,不禁一笑,这笑中却毫无欢喜之意。
“我今日是有公干,如今正要去了。”裴宣深深呼吸,才抬头直视七宝,若无其事地说。
七宝凝视着他,原先因为他丝毫不听自己的话就娶了谢知妍,七宝本有些不想理他,但是这些日子过去了,先前那股气也消散了不少,何况如今更有紧要的事在眼前。
七宝方才也看见那些锦衣卫押着一名丫鬟,便说道:“可是、发现什么了吗?”
裴宣回答:“具体还要再审才知道。”
七宝见他并不说明详细,心头微窒:“原来是这样,那……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裴宣回了那句,本是没有别的意思。见七宝这样,就知道她误会了:“七妹妹,我……”
他把心一横,索性先按下那些不提,只说道,“之前你劝我,我并不是不听,只不过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七宝见他提起了这件事,就摇头说:“裴大哥不用特意跟我说,我知道的,横竖……你跟伯母都喜欢,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裴宣一笑,欲言又止,只说道:“我也知道你会明白的,知妍十分能干,母亲也很满意她,你就放心吧。好了,我先去了。”
不料同春在旁边听裴宣夸奖谢知妍,委实忍不住,竟说:“侯爷,我们姑娘其实是好意。”
裴宣脚步一顿。
“其实侯爷不知道,”同春的心突突乱跳,知道他是个温和性子的好人,壮胆继续说道:“谢家表姑娘不是看着那样好的,她从开始就很针对我们姑娘,私下里见面的时候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之前也是故意选在姑娘生日的那天给老太太操办大寿……就是不想让姑娘好过……”
裴宣眉头紧锁,终于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七宝也早说道:“同春!”
同春想到方才裴宣说什么裴老夫人也满意谢知妍之类,很是不忿,见七宝拦着自己,便又说道:“姑娘怎么不跟侯爷说明白呢,侯爷都给蒙在鼓里……”
只是同春还未说完,裴宣已经说道:“我给蒙在鼓里?”
这会儿七宝发现裴宣的神情跟口吻都有些异样,裴宣却又说:“我知道当初张家老太太有意想把知妍许给张侍郎,但这却并不是知妍的心意。另外,你们怕是有什么误会了,做寿的事,原本是知妍不知道才误打误撞地重了,并不是故意。何况她若真的针对七妹妹,怎么会太太一说要送东西给七妹妹,就捡了这些东西派人送来?我知道以张家的门第也许看不上这些,但也不要因此而错想了她的心意才好。”
同春又惊又羞,满脸涨红。裴宣从来是个最温和的性子,从来不说半句重话,待人是最好的,如今这几句,却如刀子般锋利,叫人无法答话。
而且他虽然没有发怒,眼中却已经透出了冰冷的锐色。
七宝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裴宣,错愕道:“裴大哥……”
裴宣看向她,半晌说道:“七宝,我如今已经跟知妍成了亲,照我看,她竟是个能干孝顺的人,至少在府内是这样,你跟她的脾气不对,或者……你是因为张制锦之前差点娶了她的缘故心里过不去,可毕竟那是以前的事了。”
七宝才品出些意思来,她吃惊地望着裴宣:“你是说,我……我是因为大人的缘故针对她?”
裴宣只淡淡道:“总而言之,过去的事便不必再提了。若她还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我先替她赔不是吧。”
七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裴大哥!”
裴宣却已经后退一步:“还有公干,我先去了。”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剩下七宝跟同春两个站在原地,同春喃喃道:“真、真不敢相信,侯爷竟一心护着表姑娘。”
七宝心头跟舌尖都有些苦涩:“是、是啊。”
同春忽然说道:“一定是她早早地跟侯爷私下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才听侯爷的口风好像也是这个意思,说什么老太太看上她,而不是她看上九爷,一定是她颠倒黑白地挑唆了!”
“可是裴大哥竟然都相信了,”七宝自然也明白,当下苦笑道:“幸亏咱们没说别的,也没提怀疑过她送的东西,不然的话,在裴大哥的心目中咱们就是那些背后诋毁人的小人行径,只怕更恨憎死我们了。”
同春仍是匪夷所思的,苦笑说:“表姑娘果然很是能耐,先前侯爷对姑娘那么好,这会儿竟像是陌生人一样,竟不听姑娘的话,只偏听偏信她。”
七宝心中想的,却是梦中裴宣如何对待周蘋的情形,是啊,毕竟如今谢知妍做了裴宣的夫人,不管如何,裴宣都会全力护着谢知妍的……
心里竟然有些微微地酸楚,七宝转身往回走,且走且说:“当初两人议亲的时候你跟我说,兴许裴大哥会降服住她,可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好像正好相反了。”
同春也很后悔,低头叹道:“是啊。”
七宝见她黯然,却反而一笑说道:“往好里想,谢知妍的确很有心计,只是她的心计跟手段是用在对付咱们上头的,倒也罢了,横竖咱们早有提防,见招拆招就是了。只要她一心一意为了裴家好,对伯母跟裴大哥真心的好,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同春又觉意外,又是笑:“姑娘,你这也算是菩萨大心了。”
七宝说道:“不然又怎么样,裴大哥看着很喜欢她,我们难道要去棒打鸳鸯?那在裴大哥心目中咱们更是恶人了,只好祝福他们真心恩爱而已。”
横竖……只要谢知妍对得起裴宣对她的维护,那也就罢了。
第109章
裴宣带了人回到镇抚司,又细细地审问那丫鬟。
镇抚司的手段自然极多,很快的,那丫鬟终究把事情都吐了出来。
原来那天的确是她送汤过去,只是走到那夹竹桃花下的时候,她突然间发现在旁边的泥地上好像有一样亮晶晶的东西。
这丫鬟心念一动,又怕过去洒了汤,就把汤碗先放在了干净的台阶上,自己跑去查看。
果然竟是半块儿碎银子,这丫鬟大喜过望,见左右无人,忙把银子擦干净,偷偷藏在怀中。
等她回到台阶前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汤碗似乎有些歪斜,她只以为是自己方才放下的时候不小心弄歪了的,忙打开看了一眼,果然见里头飘着一片夹竹桃的叶片。
这丫鬟原本年纪小,并不知道夹竹桃的花叶都有毒,只恐怕给人发现后怪自己办事不谨慎,就忙不迭地将叶片捞了出来,只假作无事的又送了上去。
谁又能想到,这一送竟会要了忠哥儿的命呢。
丫鬟供认完毕后,仍是大叫冤枉。
裴宣命人把她扔到大牢里,一边寻思着这件事,一边往外走。
忽然门上报说:“世子殿下到了。”
裴宣忙敛了心绪,才迎了几步,就见世子赵琝从外匆匆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你去过张府了?”
“才审了案犯。”裴宣微笑回答。
赵琝迫不及待道:“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样?”
裴宣道:“是一个丫鬟送汤,中间毛手毛脚地掉了有毒的夹竹桃叶子进去。才致人死亡。”
赵琝诧异:“竟然是这样?”
裴宣问道:“怎么,世子觉着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