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春吉挑挑眉。
旁侧有许多命妇早就落座,见太子妃神情微妙,她们自然也心领神会,便也心照不宣地彼此莞尔。
这些人里头不乏许多曾经迷恋过张制锦为人以及才学的,见那样一个风流才子、金尊玉贵的人物却对周家七宝独独倾心,她们虽不便如何,心中自然暗自嫉妒。
只恨自己的容貌比不过七宝,出身也未必比得过,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
如今总算好像找到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当然得意。
七宝察觉太子妃似乎缺了些善意,不由抬头看向她。
孔春吉旁边的嬷嬷轻声咳嗽了声,孔春吉回头看一眼,才又换了另一幅笑脸,对七宝说道:“我看少夫人的肚子似乎有些尖尖的,仿佛像是个男孩子呢。”
七宝说道:“是吗?那就可惜啦。”
孔春吉一怔:“这话怎么说?”
七宝笑道:“我们九爷常常跟我说不想要男孩子,他偏疼女孩子多些,如今若是个男孩子可怎么办呢?不过对我而言,自然是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一样疼之如宝的,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肉,太子妃说对不对?”
孔春吉脸色略有些怔,旁边周蘋也笑着说道:“这话很是。横竖都一样疼爱如宝呢。不过叫我说,张侍郎大人也不必着急,兴许这一次是个男孩儿,下一回就是个女孩了呢?”
有些跟张制锦素来交好的贵妇们听了这话,就也纷纷附和着笑说:“那自然是了,一子一女,合起来便是个‘好’字。想来男孩子自然如张侍郎般博学多才,为国之股肱,女孩子的话,就如少奶奶这般聪慧伶俐了。”
突然旁边有个人说道:“还像是少奶奶这般绝色无双呢。”
在这种正式的场合中,若是夸奖一个妇人“贤良淑德”或者“聪慧伶俐”之类的,自然是好话。
可如果带上“绝色”两个字,听着却就变了味了。
七宝听到这声音熟悉,扭头看时,不由哑然失笑,原来居然是旧时相识,竟是张府宋三夫人的那位亲戚曹晚芳,原先听闻她草草地嫁了个小官,不料今儿竟也有幸出席。
七宝因为不想理会她,就只一笑,转身自己落座了。
不多时,张府也自有人来贺,竟是张老诰命亲自带了女眷们前来。
老诰命之前因为身子一直不大安泰,府内又多事,便很少出门,但是太子府宴请自然非比寻常。
七宝听外头通禀,就缓缓站起身来,等老诰命拜过了太子妃,七宝就也向着张老诰命微微下拜。
老诰命瞥她一眼,含笑说道:“我当是谁呢,罢了,快快请起,我恐怕受不了你这一拜。”
她虽然面带笑容,但话软中带刺,竟是当着众人跟前不给七宝面子。
七宝不禁面上微红,有些略窘。
老诰命却不说别的,回身落座,自顾自跟别人说话,摆明了不理会七宝。
正在此刻,旁边的曹晚芳起身向着老诰命行礼,张老诰命和颜悦色道:“你也来了,你向来可好?”
曹晚芳道:“多谢您惦记着,一向很好,听说老太太身上不太妥当,先前还寻思去探望呢,现在看您这般康健,想必大好了。”
张老诰命呵呵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倒也硬朗,还没有给那些不肖子孙气死。”
这话自然又是暗指张制锦、刺七宝的。
七宝坐在旁侧,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曹晚芳却笑道:“是呢,我也听说了府内最近多事的很,先是好好地四奶奶给没了,还听说四奶奶原先已经有了身孕却小产了,真真的人间惨事。我想四奶奶素日是个善人,怎么偏没得个好结局呢?”
张老诰命听她突然提起李云容,微微一怔,正要化开话题,曹晚芳又叹道:“另外又听说府内的一位姑娘突然哭着喊着要出家去,却不知真假?好好的高门小姐,锦衣玉食的不要,居然要抛弃亲人家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老诰命直到听到这里,才觉着不太对:“你……”
待要叫她住嘴,人家却好像说的是实话,但大庭广众下说这些,岂不是故意不给人脸吗?
曹晚芳却继续叹道:“我想老太太你素来是英明的,之前张侍郎因为什么‘忤逆’罪给皇上免去官职,我还以为是他的不对,谁知道后来竟又官复原职,依旧的委以重任,可见圣上还是信任他的为人呢。而府内却接而再地生事,这恐怕不是子孙们的原因,老太太有没有仔细想过,是不是府内哪里出了差错?或者是风水之类……”
“你胡说什么!”张老诰命面露怒色,再也按捺不住。
七宝在旁边听得惊愕起来,曹晚芳素来跟她是个对头,又曾因她吃了亏,今儿见她在场,本以为她会借着这个机会跟老诰命一唱一和地踩自己,却没想到她居然是针对老诰命的。
面对老诰命的盛怒,以及满座众人的哑然。曹晚芳若无其事地陪笑道:“是我一时说漏了嘴,请您别见怪。我也是真心为了府内好才这么说的呢。”
说完后,就悄悄地退后几步,自个儿落座了。
张老诰命正是念在府内多事,所以今日特意强撑着带人前来,本是要争一口气,让众人看看她本无事。
何况又知道七宝必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七宝一场,却想不到完全不必七宝出手,自己府内的糗事就给宣扬的如此。
在场的众位诰命贵妇们,本不知道李云容是小产而亡,更不知张琼瑶要出家之时,一时愕然,纷纷窃窃私语地探听。
当下老诰命又给气的头晕目眩,脸色发白,立刻扶着人下去歇息。
不多时便命人来报,说是身体不适,先行回府去了。
七宝心中纳罕,见曹晚芳起身出外,她就也找了个机会跟着起身。
来到外间,见她立在栏杆前,七宝问道:“夫人方才怎么那样对待老诰命?”
曹晚芳笑道:“怎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七宝对上她的眼睛,说道:“你向来不是看不惯我的吗,怎么这次却没跟他们一起踩我?”
曹晚芳道:“我吃了一次亏了,难道还不知道死活?何况……”
她顿了顿,叹道:“你不用在意。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对老诰命那样儿的,我如此,只不过是承了……张侍郎大人的情罢了。”
七宝更加疑惑,才要问她是什么意思,廊下突然有几个管事的女人慌里慌张地跑了来,脸色煞白。
两人噤口回看,此刻两名管事女人入内,向着太子妃跪地禀告说道:“娘娘,大事不好,外头……外头杀人了!”
四座哗然,孔春吉大惊:“说的什么话?青天白日谁敢在东宫杀人?”
其中一个女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听说是、是康王世子殿下……杀了一个、一个言官!”
第187章
太子妃先是一惊,继而眼神微微变化,却仿佛闪过一道光。
七宝在外间听见,大为震惊,又且不太能相信:赵琝杀了人,还是杀了一个言官?
众所周知,本朝除了御史之外,数底下的言官最难缠了,就算是再能干的朝臣,再得势的王公贵戚等闲都不想去招惹他们。
七宝虽然不是朝堂上的人,却也很知道言官们的“威名”。
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杀的不是言官,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东宫行凶杀人,那也绝非可以善了的。
她下意识地开始替赵琝担心。
今日周绮并没有来东宫,据说是身子不适。如今发生这种事,七宝反而庆幸周绮没有来到。
此后满座震惊,太子妃早命人前去询问仔细。
周蘋趁机出来,悄悄地对七宝道:“没想到大好的日子出了这种事,我看今日东宫也不太平,不如你便假称身子不适,快些回府去吧。”
方才太子妃对七宝的言语行止,周蘋看的何其明白,只不过如今她不过是个良娣,毕竟要受太子妃的约束管辖,所以虽然明白,到底不敢直接跟太子妃如何。
七宝听周蘋的话,忙道:“我也正有此意。”
于是周蘋先仍回去,不多会儿,七宝便按照她所说告退出外。
这会儿外头也正忙忙碌碌的,张制锦听里头来报,早到门上接了七宝。
七宝随着他往外而行,且走且问赵琝的事是不是真的。
张制锦道:“是,顺天府跟镇抚司已经来人了。”
七宝慌的问:“真杀了一个言官?好好地是为了什么?”
张制锦道:“不过是喝多了几杯酒,言差语错之间有些气不忿,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错手杀了的。”
七宝还要再问详细,忽然见曹晚芳也出了门,有个相貌方正的男子走到跟前接着,又快步走过来向着张制锦行礼,口称:“侍郎大人。”
曹晚芳却并没有靠前。
张制锦点头还礼,那人又说了几句话才退下,陪着曹晚芳去了。
回去的路上,七宝就问起曹晚芳所说“承了张侍郎的情”是何意思。
张制锦却也并没有隐瞒。
原来方才过来打招呼那人,正是曹晚芳所嫁的那小官儿,在鸿胪寺当值。
这人官职虽然不大,但竟是个难得的尽职尽责的好官,一概的贪墨懒怠习性都没有,做事勤谨,生性耿直,但也正因为这样,又加上没有后台,所以被很多人所不容。
当时有人想故意为难他,便设了个套子,在一次配合接待外国使臣的时候,让他出了一次差错。
鸿胪寺卿怕大怒之下,便要将他按律处置。
七宝的父亲周蔚也在鸿胪寺当值,向来欣赏此人,也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算是他的大罪过,只不过周蔚素日不太冒头,也不愿意因此得罪人,有一次私下跟张制锦说了。
张制锦听后,只叫马武带了自己的拜帖去了一趟鸿胪寺,鸿胪寺卿见贴之后,当即便免除了那人的罪责,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果然觉着此人可用,所以竟很快又升了他的职位。
这小官原本因为自己不太会做人,自以为一世升官无望的,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因祸得福。而细细寻思,这一切除了周蔚帮忙外,自然便是张制锦的功劳了。
曹晚芳当初虽然一心想进张家,但也是因为宋氏的撺掇,外加上张制锦的确极出色,后来求而不得嫁了此人,虽然官职卑微家世不显,但总算也是个老实肯干的好人,所以曹晚芳也收心跟他过起日子来。
听夫君将这件事说明后,曹晚芳心中自然也是百感交集。
所以这次在东宫之中,曹晚芳才不惜为七宝出头,也算是为了报答张制锦对她夫君的救护之意。
七宝解开了心中的疑惑,略觉感慨。
忙又询问世子赵琝的事,不知赵琝会否因为此事而获罪。
七宝又说道:“我觉着世子哥哥不像是那种冲动之下就会杀人的,唉!”如果是以前那个纨绔好色的赵琝,七宝自然不会说这话,恐怕还会觉着今日发生的事理所当然呢。
但是现在……赵琝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生关死劫,生离死别的,早不是当初那个桀骜冲动,好勇斗狠的康王世子了。
何况如今又是在东宫,且杀的又是言官,这件事简直意味着赵琝自己把脖子往吊索里放呢。
对张制锦而言,心中也觉此事有些蹊跷。
赵琝比张制锦来的要晚一些,事发的时候张制锦正在客厅内跟许多前来攀谈的官员寒暄。
听到吵嚷的时候出来,却见有一人正面红耳赤地指着赵琝说什么:“不要以为你是康王世子,就能以势压人了,如今京城内都是这般说话,有本事你去堵住天底下人的悠悠之口,亦或者……早知道这种事情见不得人,当初就不要做呀!”
赵琝听到这里,上前一拳挥出,那人给他打的往旁边撞了出去,竟摔在栏杆上。
如果换了别人,到此只怕就结束了。但是偏偏这人一来身份是言官,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来又喝了酒,酒酣耳热,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给打了一拳,嘴角鲜血溅出,他却反而精神百倍,挣扎着爬起来,指着赵琝大声地叫起来:“大家来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康王世子殿下要当众杀人啦!”
赵琝说道:“我就算杀了你又怎么样!”
那人将脖子一梗:“你杀了我,你自然仍然遗臭万年,老子身为言官,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却绝不会有半分藏掖,就算死了也是为国尽忠而死,我怕什么?我自然流芳百世!”
这会儿旁边有几个兵马司的同僚,忙过来劝赵琝,也有人去拉那言官。
那人见赵琝似乎克制了怒气在原地不动,便又大笑起来:“怎么了殿下,是词穷理屈了吗?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当初对国公府的七姑娘求之不得,可后来却每每藕断丝连,这一次两人同时落难,偏巧路上那七姑娘就有了身孕,若说不是那些北贼的,恐怕跟世子的关系……就是一言难尽了吧?”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赵琝为什么会那样暴怒。
张制锦眉峰依恋,那边赵琝挣脱开同僚的束缚,抢步上前。
他盛怒之下,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地一脚踹出。
当时本来有几个人正拉扯那言官的,见赵琝来势凶猛,都吓得松了手,赵琝这一踹,竟把那人踹的飞跌出去,偏偏竟撞在了身后的台阶上。
也合该是此人命蹇,后脑勺偏偏撞在身后尖锐的理石台阶的边沿,当下撞破了脑袋,鲜血迸溅,不多时竟死了。
——
当日,赵琝就给带到了镇抚司。
到了第三日,太子赵雍,康王世子赵琝一块儿进宫面圣。
皇帝年下的精神勉强还算好了些,只因陡然又出了这件事,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衰朽。
只是在打量着眼前的太子跟世子的时候,皇帝深陷的眼窝里才又射出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厉光芒。
皇帝扶着太监的手走到赵琝跟前:“好啊,你真真的出息了。”
赵琝垂着头:“皇爷爷,我自知罪大恶极,无可辩驳,也不求您饶恕了,只管以国法处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