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仍是没有醒来,只是长睫轻轻地动了动。
七宝差一点就转身逃之夭夭,幸而他只是动了动眼皮而已,但这样也已经足够吓到她。
七宝屏住呼吸,终于不敢再耽搁下去,她一边盯着张制锦,一边脚步轻轻地挪到了阁子门口,才要转身跑出去,又想起来。
她回头瞪着那昏迷不醒的人,满脸嫌弃地说道:“这位玉笙寒姑娘明明是静王殿下喜欢的人,你居然三五不时地过来私会,你真是……真是、非但不知廉耻,而且不忠不义,呸!”
七宝说完之后,生恐他突然醒来似的,转身往外,头也不回地沿着廊下往前跑去。
池水中的锦鲤给急促的脚步声惊动,瞬间四散游开,也如逃命一般。
七宝不管不顾地从屏风旁绕过去:“阿盛!”
此刻桌边上有一人站了起来,竟正是小玉,他的面上含笑,眼神清醒:“哟,小宝出来了?你可看明白了?”
七宝急促地喘着气,忙先看向苗盛,却见他脸儿红红,神情恍惚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竟好像没发现她回来了一样。
七宝忙奔向苗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玉姑娘呢?我没看见她。”
小玉漫不经心地笑:“她明明在的呀。那你看见的是谁?”
七宝一愣,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神,心里很不自在,便拉着苗盛道:“阿盛,咱们要走了!”
捉住苗盛的瞬间,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七宝叫道:“你让阿盛喝酒了?”
小玉笑道:“是他自个儿要喝的,男人呀,就这点不好,不管年纪大了的还是年纪小的,总是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逞强。”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神态里居然有一丝懒懒的奇异风情。
七宝觉着他的口吻跟举止都有些奇怪,又担心里头张制锦醒来,于是手忙脚乱地把苗盛拉起。
小玉这会儿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待会儿让姑娘出来陪你几杯如何?”
“还是不了,”七宝强压下想见的念头,道:“你们这里有很可恶的人,你也让你们姑娘当心点儿,别……太过分了。既然王爷喜欢她,就让她、让她规矩一些才好,别跟……其他的人乱来。”
小玉挑了挑眉,七宝说了这句,脸上已经涨红,幸而苗盛已经站起来:“还喝吗?”
“喝什么喝!”七宝跺跺脚,抓着他往外就走。
小玉也并不拦阻,只凝视着七宝:“小宝儿,下回可还来吗?”
七宝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倒是苗盛回头:“来、自然是要来的。”
七宝忙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恨恨道:“你喝了迷魂药吗?”奋力拽着他出门去了。
小玉笑嘻嘻望着七宝拽着苗盛离开,这才转身往内。
他过游廊到了亭中,见无人,便折向右手侧的阁子:“张……”
还没叫出来,就见里间屋内,张制锦半跪在地上,手扶着罗汉榻,脸色雪白,浓眉微蹙,神色恍惚中带着三分愠怒。
小玉愕然之余,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并不靠前,只抱着双手道:“张大人,你怎么了?”
张制锦转头看她一眼,仍是有些不太清醒,整个人晃了晃,另一只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香囊。
小玉扫见他的神色恍惚,又看见他手中捏着的东西,不由大笑道:“这里好像有迷药的味道,我的张大人,您可别说,您是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
张制锦咬牙,勉强起身,小玉见他脸色煞白……却跟迷药没有关系,只是气的。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青衣的侍女走来,垂首禀告:“那两位公子已经出门去了。”
“知道了,”小玉忍着笑回头,吩咐廊下的侍女:“去舀一些凉水过来。”
第39章
侍女捧了水回来,张制锦已经强撑着起身。
小玉走到他身边一步之遥,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香囊,然后掩着鼻子又往旁边退后:“难为那小丫头从哪里弄来的,你还不丢掉?这药力足能让人睡个半天了。”
张制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七宝会把这香囊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
把榻上的棉布帕子攥紧,把香囊重新裹好放进袖子里。
这会儿侍女跪在地上,张制锦举手用冰冷的水洗了脸,小玉又亲自捧了一杯清冽的井水送了过来。
张制锦接了,慢慢地全都喝了,才觉着心头跟眼前重又清明了许多。
小玉早已经把窗户打开,好散去屋内的气息。
他站在窗边儿上笑道:“你把人家怎么了?她那样着急地逃走了?”
张制锦无法回答,只微微闭着眼睛调息。
小玉笑道:“这孩子是个有意思的,我本来还想再逗逗她,你这样把人吓走了倒是不好,下次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呢。”
张制锦仍是不语。
小玉倾身细看他一会儿:“侍郎大人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张制锦合着眸子,置若罔闻。
正如小玉所说,这药性果然极强,此刻他仍是有些心神不稳,尤其是一想到七宝的脸,想到她一颦一笑,真真假假,就觉着呼吸急促,随时都可能给气晕过去的感觉。
小玉见他不动声色,却瞧出他心底波澜壮阔,便转头看向外头池子里的锦鲤:“这孩子不错,虽是高门出身,娇生惯养,但心思无邪,竟也无世俗偏见,竟又是个难得的绝色,真叫人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疼爱,可惜世间男子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者居多,或许只为她的美色所迷罢了,真心的能有几。”
直到此刻,张制锦才说道:“你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你自己。”
小玉一笑不语。
张制锦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蓦地止住,缓缓地吁了口气,才又说道:“王爷的心意,横竖你已经明白,王爷不会强人所难,我也只走这一次。”
小玉淡淡道:“一个娼妓入王府,王爷还怕自己没被人耻笑够吗?”
张制锦道:“你是怕王爷担了污名,还是怕自己也给……始乱终弃。”
小玉的瞳仁微微收缩。
张制锦迈步出门,临走之前说道:“趁着现在还有选择,好好地给自己找个归宿吧。”
小玉回首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听说平妃娘娘很看好周家七姑娘,侍郎这会儿特意为王爷跑这一趟,到底是为王爷,还是为自己?”
——
七宝豕突狼奔地拉着苗盛上了马车。
幸而苗盛只是微醺,又被小玉迷住了才神思恍惚,如今被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
两人偷偷地从角门进了府内,回到暖香楼里,把衣裳换了。
七宝用茶漱了口,擦了擦嘴道:“真倒霉,正主儿没看见,反而又见到灾星。”
幸而关键时刻自己的迷药香囊又建奇功,只可惜没拿回来,看样子还得再新做一个。
苗盛则喝了一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七宝:“表姐,你说是没见到玉姑娘吗?”
“当然了。”七宝叹气。
“表姐,”苗盛迟疑着,“其实,那个小玉……她,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七宝惊:“你说什么?胡、胡说!”
苗盛红着脸说:“你没有细看吗?她的手分明是女孩子的手,而且她没有喉结。还有,她的耳垂上有耳洞的……再说、也生得那样好看。”
七宝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她因为怕疼,所以不肯扎耳洞,竟完全没有留心那“小玉”。
却想不到苗盛竟然注意到这么些。
七宝回想当时跟“小玉”相处,心怦怦乱跳:“怎么可能?”
苗盛低声道:“表姐,照我看,她只怕就是你想见的那个什么玉姑娘吧。”
七宝的耳畔嗡地响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拿了个铜铙用力地敲了一记,轰响连绵不绝。
——
在苗盛要启程回家的那天,京城内出了一件大事。
——永宁侯在康王殿下的寿宴上,当众质问户部侍郎张制锦,说他渎职谋私之事。
原来之前白浪河河水泛滥淹没田地,户部负责拨了补偿款子给受灾百姓,但是张家的人却中饱私囊,勾结地方官员,把银子吞入了自己的口袋,并且打压有疑问的无辜百姓。
据说在宴席上,两人剑拔弩张。
最后张侍郎声称,假如真有其事,他必定主动引咎辞官。
此事因是王府发生,自然也惊动了圣上,于是特命顺天府跟锦衣卫联手调查此事,这件事很快查明,原来侵吞款项的,是张家的一名庄头,原本系打着张家的名号,勾结地方,鱼肉乡里。
于是锦衣卫将此人的庄子尽兴查没,一应男女上下人等尽数入狱,论罪而处,或者发卖入官之类,牵扯的人众也有二三百余。
皇帝又安抚了张制锦,只说此事不跟他相关,不许他辞官。
同时也嘉许了永宁侯,说他刚直不阿,并且因此特调了永宁侯入镇抚司,暂时担了百户长一职,也是个正六品的武官了。
这件事很快传扬开去,京城内众说不一。
七宝听说这件事,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在那日的寿宴上,目睹张制锦吃瘪。
这日在暖香楼里,七宝跟周蘋说起来,因道:“我三姐夫就是能耐!这下好了,胡作非为的人罪有应得,那些百姓也都得到该有的抚恤。姐夫一个人单挑张家,我巴不得立刻见了他,好好地夸赞一番。”
周蘋看着她小脸放光的样子,啼笑皆非:“我可没有你这样高兴。”
“这是为什么?三姐夫能耐,最高兴的得是姐姐啊。”
周蘋道:“你这小脑瓜子想事情就是简单,照我看,永宁侯简直是……不知所谓,好好地得罪张家做什么?就当他的闲散爵爷不好吗?这种事,难道别人不知道,就他知道?偏他去出这个头,如今倒好,他无权无势的,硬是得罪了整个根深蒂固的张家还有那位前途无量的张侍郎!别看现在皇上封了他做什么百户长,以后人家说要对付他,也是易如反掌的。”
七宝震惊:“三姐姐,不至于吧?”
周蘋摇头叹道:“还有,你别总是三姐夫三姐夫的叫,让四丫头他们听见了,心里笑我呢。”
七宝给她一席话说的惊心,闻言又悻悻道:“那又怎么样,迟早晚的啊。再说我替姐姐高兴而已,明明三姐夫又正直,又能耐,怎么说不得了。”
周蘋见她不太喜欢,忙陪笑道:“好了,我只分析了些以后的忧患,你怎么就立刻不高兴了?就这么护着永宁侯?”
七宝嘟嘴:“人是真的好,我才说好的嘛。”
周蘋笑道:“好好好,数他最好了,京城之中,数他最能耐,行不行?”
七宝噗嗤笑了出声,仰头想了会儿:“若说最能耐的,平心而论,只怕也不是三姐夫。”
周蘋诧异:“我是随着你的心思说,怎么你反而不这么想了?那最能耐的又是谁?”
七宝叹道:“当然是静王爷了。”
周蘋嗤地笑了:“小妮子,你又胡说什么呢。”
七宝道:“我没胡说,连三姐夫也说静王殿下不可小觑呢。”
周蘋笑吟吟道:“是吗?你们两个倒是挺合得来,他说什么你也信啊?”
七宝道:“说的有理我才信。唉,只可惜。”
“又可惜什么?”
七宝低头:“可惜我巴结不到静王殿下了。”
原来给苗盛点破了“小玉”就是玉笙寒后,这两日里,七宝每每回想“小玉”的一举一动,果然有迹可循的,洒脱风流,别有韵味,举手投足里尽是风情。
本以为玉笙寒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女子,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一种类型的,倘若静王喜欢的是玉笙寒这样的女子,那么她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周蘋耳闻“巴结”一词,笑道:“我听你这些胡话。”
突然看七宝颓丧的样子,周蘋意外:“好好的康王府都错过了,却要去巴结什么静王,你要怎么巴结他,难道……”周蘋忍笑,低低道:“想当静王妃吗?”
七宝叹了口气:“也只能想想了。”
周蘋敛了笑:“你认真的?”
“我认真也没有用啊,静王殿下不喜欢我。”七宝绞着手帕,心底都是玉笙寒那谈吐风流的样子。
周蘋本想斥责她几句,又觉着这件事匪夷所思:“你、你……千万别生这个念头,离静王远点儿都不能够呢。”
七宝嘀咕:“三姐夫也说静王殿下很可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他总不会也是信口胡说吧。”
周蘋狐疑:“好好的,他怎么跟你说这些?”
七宝索性全都招认:“因为我跟三姐夫说,我想巴结静王爷,我想当静王妃。”
周蘋瞪起两只杏眼:“你是不是……给你四姐姐要嫁到康王府的事情气坏了,所以才这么想?这永宁侯是不是疯了,竟然也这么撺掇你。”
七宝见她误会大了,忙道:“不不不!不是的三姐姐。”她见周蘋满面恼色,生恐她真的责怪永宁侯,便跺跺脚道:“罢了,事到如今,我都给姐姐你说了就是了。其实什么八字之类的,都是假的,根本是我不想嫁到康王府,老太太疼我,才挡回了康王府的人罢了。”
周蘋受惊匪浅:“你说的是真话?”
七宝说:“三姐姐对我最好,我骗你做什么?这件事只有老太太跟太太知道,老爷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走漏了消息。”
周蘋迟疑着,终于点头:“你放心。我的心自然跟你一样的。可是好好的怎么不想嫁到康王府?反而……看上了静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