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出于礼貌的笑了笑, 明眸婉转,只是眸子里有着毫不掩饰的不快和冷漠。
“即便我家念念名声有损, 也不会随便找个人嫁了。宁缺毋滥, 念念的婚事, 自有我和他爹爹操心, 就不劳嫂子费心了。”
周香彤的母亲甚是可惜的叹了口气, 想到年后与秦家定下的婚事,又眉飞色舞起来。
“你休怪嫂子多事。咱们毕竟是妯娌,我才这般操心呐。不过你们倒也别急,等我家彤姐儿嫁过去之后, 秦家那孩子人脉广, 人缘好,总也能寻到不嫌弃念念的人家。”
大房又有人捂着帕子嗤笑了一声。
“他们哪能嫌弃呢?话说念念当初在国子监,可是有一群成日在一起念书吃喝的同窗好友, 感情定是深厚着呢,说不定其中就有不嫌弃念念的。”
“够了!”老夫人一拍桌子, 面容严肃,看着底下一群幸灾乐祸的嘴脸,显出不高兴的脸色来。
“你们到底是一家人, 难道看到我们念念嫁不出去反倒开心?一个个在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我听了都心烦,都下去吧,我要小憩一会。”
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别在她面前晃悠了。
大房和二房不睦,始终是老太太的一块心病。
叶念凝也随着周氏离开了老夫人的后院。
又去了二房所在的院内,给外祖母问了安。
叶念凝的外祖母也就是周氏的母亲,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跟周氏说了最近两年长平侯府里,两房愈加不合的种种不快之事。
周氏也听得极为愤懑,幸好她早早嫁了出去,不用天天面对这些糟心事。
叶念凝听不明白这些,便坐在一旁晃着腿吃着点心,吃得实在是撑了。
“大房的几个孙女儿都嫁得好,自是成日在我们二房面前显摆,说她们教女有方,个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不像咱们……唉……”
当时周氏闹的那事,就已经让二房在大房面前好久都抬不起头了。
这回又出了叶念凝这档子事,成了乾京城众多名门望族的女眷眼中笑柄。
周氏又和自己的母亲叙了好一会子话,约好正月里头走亲访友再来,才带着叶念凝离开了长平侯府。
叶念凝跟在周氏后头,乖巧的和外祖母道了别,她乖巧懂事的模样让外祖母舍不得撒手。
直叹这孩子命苦,被自己亲爹坑害,又责备了一番周氏竟同意叶茂山胡来。
回了小院,程婆子已经将整个院里都拾掇得差不多了。
淡淡的夕阳余晖氤氲在院外的竹林青筠之间。
重回故地,叶念凝心中也免不了的高兴。
儿时的回忆都在这儿了。
叶念凝迫不及待的想去东大街,找沈卿卿。
顺便瞧她这两年多是不是手艺又长进了。
却被叶茂山拦了下来。
“不可,此番是秘密回京,待年后再去罢。”
叶念凝虽不懂爹爹为何这样。
但也只会点头应是,老老实实待在院里。
幸好自家小院既可枕卧松石下,也可隔篁闻水声,也好玩得很。
就这样回了乾京城未多日。
便到了大年三十。
此时已是冬赋大地尽白装。
但乾京城内已是一片喜气,四处都是红艳艳的福字和大红灯笼。
天一大亮,叶茂山就拿着个上头挂满了铜钱的竹竿,在使劲敲打灰堆。
叶念凝撑个懒腰,好奇的凑上去:“爹爹,你在作甚?”
“你爹爹在打灰堆呢,祈求往后逢凶化吉,遇难成呈祥。这个又叫击如愿,念念现在便可许个愿,定是可以实现的呢!”周氏在一旁,温柔的说道。
“好!”叶念凝认真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希望她不要嫁人,一直陪着爹娘,也不会被外人笑话。
大年三十这日,自是不必出门。
周氏提前几日便命程婆子采买好了鸡鸭鱼肉、茶酒油酱、南北炒货、糖饵果品。
还带叶念凝去成衣铺子添置了身新衣裳。
时下乾京城里最流行的火狐领芙蓉白。
一整日,叶念凝都和爹娘聚在一起。
叶茂山搭着木梯贴上春联,挂上灯笼。
周氏则在小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
年夜饭极为丰盛,但每样菜也都有着吉利之意。
鱼是年年有余,生菜是生财,腐竹是富足诸如此类。
周氏的厨艺自是不必说。
叶念凝和叶茂山都吃得乡乡而饱,唇齿留香。
一家子吃过年夜饭,便要守岁。
点起油灯,叶念凝同爹娘一起围坐在火炉子前。
周氏早就备好了一些消夜果。
诸如时果、蜜煎、澄沙团、枣儿糕、炒槌栗、五色豆萁之类。
“现下皇宫里只怕是热闹非凡呢,朝中重臣家眷都得陪着圣上入阁守岁,幸好我秘密回京,不然也得被叫去,那歌舞实在闹得我头疼。”
叶茂山庆幸不已。
叶念凝正伸去拿枣儿糕的手一顿,原来爹爹不愿让人知道的缘由就是不想入阁守岁?
周氏同叶念凝抿嘴一笑。
估计他不是怕那歌舞声,是怕被与一众重臣打交道吧。
程婆子的家就在乾京城,两年多未回家,周氏准了她的假,她早便回去与家人团聚过年去了。
唯有白盏孤苦无依,无家可归。
周氏便特意让白盏今夜和他们一起守岁,让她就坐在叶念凝的边儿上,形同姐妹,不必拘束。
叶念凝本还精神着,吃着消食果,听爹爹讲着神话故事,不亦乐乎。
可夜再深些,便困顿了。
屋内火盆中的炭烧得又足,窗外寒风凛冽吹得窗棂沙沙作响。
叶念凝揉着眼睛倒在周氏怀里,眼皮直打架。
周氏心疼得摸着她的发髻:“念念,若你困了,便先去睡吧。”
“不行……”叶念凝打了个呵欠,坚持着说道,“我要和爹娘一起守岁。”
“傻孩子……”周氏心疼的轻轻拍着叶念凝的后背。
叶茂山则继续说着神话故事,简直是一首催眠曲。
白盏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
火盆中的银霜炭再烧半个时辰就没了,她得去西屋里再取些过来。
正是千家万户守岁之时。
出了屋子,便隐约可见爆竹声夹杂着欢声笑语。
白盏抿了抿唇,两只手都拢到袖子里,披着一身夜里霜冷的寒意,在院里快步走过。
走了没几步,白盏便似乎听到了院门口有什么动静。
幸好院里四下都点着红灯笼,她便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却见门口停着一辆翠幄清油车,秦季珣刚跳下马车。
穿着一身竹叶花纹雪白滚边的毛斗篷,发色如墨,眸如流水。
不过两年多未见,身上那淡淡青涩的少年气息已经完全消散,越发轮廓分明,眉目疏朗了。
秦季珣也没料到白盏会在这里。
他本是在宫中参加宫宴陪皇上一起守岁的。
但皇上身体实在不适,坐了没多久,就遣散了众人,自个儿回殿内先去睡了。
秦季珣从皇宫回秦府,正好顺路经过国子监。
他便命马车绕到叶家小院来看一看。
虽物是人非,但他也可睹物思情一番。
秦季珣见到白盏,压抑着心头的激动。
原本清冽沉稳的嗓音,也不自觉带着细微的抖动。
“你家小姐回乾京城了?”
秦季珣转头瞥去,看到院里到处挂着大红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晃,充满着过年的喜气洋洋。
他的心也忍不住随着灯笼轻轻摇摆。
今日真是个好日子。
秦季珣抬腿,想踏入院内。
却被白盏挡在身前。
“秦公子请留步。”白盏十分淡定的抬起手,清秀的容颜上泛着笑意。
“秦公子,我家小姐并未回京。只是老爷夫人遣了我先回来,将这院子收拾妥帖,他们大抵要年后才会动身回来。”
白盏杏眼里满是真诚,不似半分作假。
秦季珣顿了步子。
确实这样没来由的往里头冲也是失礼了。
他只好后退几步,又多打量了白盏几眼。
“那好,等你家小姐回来了,打发个人来我府上报下口信。”
“是。”白盏微微颔首。
晚风顺着她露在外头白嫩细腻的脖颈一直往里钻。
哆嗦了一下。
秦季珣回头朝小山使了个眼色。
小山立马会意的跑过来,递上个大红色的小荷包,里头装着沉甸甸的金银锞子,交到白盏手上。
秦季珣清冽的声音,在白盏耳中宛如天籁。
“这是给念念的压岁钱,等她回了京,烦请你第一时间替我给她。”秦季珣顿了顿,又看了白盏在风中瑟瑟发抖,便继续说道,“天冷,小山你拿几个碎银子给她,去做件厚些的立领袄子吧。”
白盏受宠若惊的抬眼看向秦季珣。
只余他身姿挺拔的背影,钻入了翠幄清油车之中。
小山塞了几个碎银子到白盏手里:“白盏姑娘,还愣着干嘛呀?快接着呀!我和少爷也得赶回府上团年呢!”
“嗳!好的!”白盏忙接过小山手里的几块碎银子,连连鞠躬致谢。
一直目送着秦季珣坐着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头,白盏才念念不忘的转身离开。
晚风依旧寒凉。
毫不留情的灌入她的脖颈之中。
但白盏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心里暖着呢。
白盏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块碎银子,咯得手心疼。
可她半点都舍不得松开。
其实周氏待她不薄,吃穿都未亏待,也给了她足够的银钱添置冬装。
只是那些钱她都用来……
白盏晃了晃头。
今夜无月,唯有朦胧的灯火照着她娇小的身影,在寒风中穿行。
白盏感受着手心里的疼,又想到秦季珣那般光风霁月的身姿。
白盏暗暗下定决心,目光逐渐坚定。
秦公子真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她绝不……绝不能让秦公子和小姐走到一块去。
白盏把碎银子妥帖收好,这才去西屋里抱了些银霜炭,回到堂屋里。
门一打开,白盏携着一身寒风凉意进屋。
蜷在周氏怀里睡觉的叶念凝冷得一哆嗦,醒了。
叶念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娘,可是天明了?”
周氏轻轻一笑:“哪能这么快,还未夜深呢。不过是白盏进来了,你若困,便去躺着吧。”
“不要。”叶念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家人就是要团团圆圆,一起守岁,我绝不抛下爹爹和娘亲,一个人先睡!”
说完,叶念凝又打了个呵欠,小脸皱成了一团。
周氏揪了揪她的小脸垛子:“念念长大了,越发懂事了!指不定明年,你就嫁人了,不能和爹娘一起守岁了呢!”
叶念凝心中警铃大作,心中不愿嫁人的缘由又多了一条。
叶念凝连忙缠着周氏的胳膊,小声哼哼撒着娇。
“我不要!我年年岁岁都要和爹娘一起守岁,到我七老八十了都要和爹娘一起守岁!”
叶茂山被女儿的娇憨之语逗得噗嗤一笑:“得了得了,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若你想嫁了人以后也和爹娘在一块,那咱们招个入赘的便是了。”
叶念凝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打灰堆真是有用。
才在上午许下的心愿呢,这会子就有了主意。
叶念凝沾沾自喜,并决定从新春伊始,就自个儿先开始偷偷摸摸物色,瞧瞧有没有入赘的好人选。
“照我看,还是叶清辞那小子不错。”叶茂山还对自己最看重的叶清辞念念不忘,“只是来乾京城这几日,还是未听到有他的消息,也不知到底去哪儿了……”
叶茂山向来疏淡的神情还是起了一丝紧张与关心。
叶清辞那是真正叶茂山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的晚辈,着实上心,也怕将来给不了叶二牛一个交代。
周氏软声宽慰着:“相公莫急,清辞那孩子是个聪慧过人的,又自己一向有主意,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叶茂山长叹一声:“也只能这样慢慢找了……”
叶念凝拍拍胸脯:“爹爹别急,等过完年,我就去寻太子殿下,让他帮忙寻人!乾京城中官兵众多,那么多双眼睛,肯定容易找!”
叶茂山轻轻摸了摸叶念凝的脑袋:“好孩子。”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叶念凝终于半梦半醒度过了一整夜,连吃点心也没了精神,强自硬撑着到了天明。
当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叶念凝终于撑不住,倒头歪在周氏怀里,呼吸绵绵。
叶茂山笑着摇摇头,抱起叶念凝,将她送回了房里。
白盏一直跟在后头,给叶念凝脱了鞋袜,又擦了脸和手,最后给她盖上了被子。
白盏做完这一切,定定的盯了叶念凝一会儿。
才从怀里摸出那个装满了金银锞子的小荷包。
白盏犹豫了片刻,最终打开了叶念凝平常装放她小金库的那个梨花木箱,将这个小荷包放了进去。
白盏不会自己私吞这些银钱,但她也不想告诉小姐。
她已经从老爷和夫人处得知,秦公子似是对小姐有意。
但她天天贴身伺候着叶念凝,自然知道,叶念凝一点儿都未开窍。
可她还是不能将秦公子来送了压岁钱这事告诉小姐。
小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若正好被秦公子拨动了哪根琴弦,便不好了。
白盏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告诫自己,她一定要阻碍小姐和秦公子两情相悦的这件事发生。
正月里。
是走亲访友的时节。
叶茂山依旧闭门不出,还是不打算让乾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回京了。
他似是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观察着什么。
叶家在乾京城再无别的亲戚。
周氏也只带着叶念凝回了趟长平侯府。
年前周氏回长平侯府的时候,就已经和老夫人通过气儿了,让老夫人告诉长平侯府里头的人,不要将他们回了乾京城的消息告诉府外的人。
老夫人似乎也猜到了此为何事。
面色有些凝重的知会了后院女眷,让她们不要到处说嘴。
只是在长平侯府的时候,自然周氏又是免不了受到大房的一些挤兑。
主要是冲着她当初下嫁叶茂山之事,和如今叶念凝名声有损之事。
周氏都巧妙而圆润的挡了回去。
老夫人也不乐见两房相掐。
便寥寥说了几句,打发了周氏些回礼,给了叶念凝丰厚的压岁钱,便让她们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