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毕,殿中一时响透凤凰清啼,众人看向照羽,直觉他身后隐有凤凰金焰,交缠出展翅的模样,仿佛随时便要欺下吞灭一方。
唯有昆仑掌门不惧,他甚至更上前一步,道:“当谷主不试便罢,东境王,还请您配合。”
巫支祁从这男人身上察觉到了危险,他后退了一步,昆仑掌门的手已如雷电般袭来。巫支祁在如海般辽阔的修为压制下,难以抑制本能,他的手臂妖化,脸上也露出异状来——
照羽见状惊极,他喝了一声:“巫支祁——!”
来不及。
昆仑掌门指风已至,巫支祁只觉得杀意和危险如瀚海来,他再也忍不住与众人面前显出了妖状,齐身之大,竟是在片刻间直接撑碎了玉凰山的大殿——!
殿外,众人正是酒酣,忽听一声雷暴,玉凰山最大的建筑便哄然而榻,只见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自殿中咆哮跃出,其身似山海,光那一双眼睛,便令人似觉见日月。
殿中有百兽谷的使者,那人瞧见了玉凰山上空巨大的怪物,抖着声音道:“九、九阴,是九阴——!”
生骨只是九阴身化之物,九阴则不然。九阴之祸在传记中任可窥见,它是个能掌控灾害的怪物。而掌控灾害,这是故事里的神灵才会拥有的力量。九阴正是因此虽有妖身却不能算妖,被单单归成一样,归成怪物。
无声起再一次瞧见了那可怕的东西,他大笑道:“原来玉凰山和药王谷在瞒这个。”
“你们在饲养九阴——你们竟然敢饲养九阴!”
传言中,九阴现必有灾祸。昆仑掌门再不迟疑,抬手便向空中巨物攻去。然而那巨物是何等可怕的怪物,昆仑掌门一式击出,不仅未能伤他,反而激怒了他,被他一尾攻去,险些受伤——
众人见状,皆要连向九阴攻击。九阴被围攻,他深知再留便是死路,便瞧着一处薄弱,以利爪撕开了通路,眨眼间奔逃而去!但面对这样的事情,昆仑的掌门却像是早有所知。
他问下属道:“风霭呢?”
弟子答:“风霭长老已在路上,他说过,若真是九阴现世,他会出剑的。”
昆仑掌门颔首:“好,告诉他,九阴往东去了。”
南渊离的不远,听见了这样的话。
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昆仑根本就是有备而来——他们就是为了要杀巫支祁!
什么昆仑重视掌门赴宴,根本就是掌门借自己来逼出巫支祁,从而好有理由让四境第一的风霭去杀他!
南渊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修行时间尚短,药王谷的典籍也没看完,不知道九阴,也不知道生骨。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想要巫支祁的命?
巫支祁有做错过什么事吗?
为什么青龙在重霄羽宫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为东境鸣不平杀青龙,却对什么也没做的巫支祁偏要赶尽杀绝?
“这世上哪样不是这么分的?有利处的是肉,无利是鸡肋,有害的——就是鸩毒。”
戚乐的话忽然响在南渊的脑海里,他无助的想,因为巫支祁是毒吗?所以要斩尽杀绝?
戚乐似乎知道南渊在想什么,她伸出手,抚了抚他肩上落灰,全做安慰。却不想南渊一把抓住了她,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草。
南渊道:“师父,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了。巫支祁已经是东境王了,他们为什么还敢这么做?”
“我不明白!”
戚乐瞧着南渊,她说:“你真的不明白?巫支祁是因救你暴露身份的,你以为无声起布的阵是想要他的命?无声起哪里杀得了他,他要的就是逼出巫支祁是谁。”
南渊茫然:“那,那是我的错吗?”
戚乐道:“这时还不能算你的错。我当时就提醒过你,落子一定要慎重。你说你要报答巫支祁,要帮他夺得东境——没人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他作为半妖当东境王是很威风。但已经出了无声起的事情,他藏都不来及,你却要辅佐他做王。”
南渊:“我,我后来还让他鸣钟……”
戚乐颔首:“对,这是你错的最厉害的地方。鸣钟,四境皆知,连照羽都不得不办四境宴,想破釜沉舟救他一把。你在宴上,却还盼着他来。”
“南渊,我劝你深思了多少次,你说着听进去了,却想的那么浅。”
南渊闻言连手都在抖,他说:“师父,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我呢?您可以直接和我说呀?!”
戚乐冷淡道:“我说了,这是你的考验,我不插手。”
“更何况——”戚乐说,“所有棋的第一步,纵了无声起,让他有机会接触昆仑掌门的人是我。”
“南渊,你自己破不了局,却来怪布局的人不提醒你,这是什么道理?”
南渊难以置信,他忍不住道:“你纵的无声起……你一早料到今日?”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做!”
戚乐垂眸看他,颇为不解:“我为什么不能?你也瞧见了,昆仑连我都不想放过。若是不将焦点移出去,我等着巫支祁将我推出去顶锅吗?”
“更何况我已经退让了。他不来,我也没有去找。如果他当时就彻底消失了——”戚乐冷声,“我也不会去追究。”
“我也给过他活路了,他不要,你还要我亲自捧着自己去换他吗?”
“不对,不对——!”南渊叫道,“他才不会,他根本不会!”
“他不是你,做不到你这么冷酷无情,也做不到你这么麻木不仁!”
南渊哭了出来,他又飞快忍住擦了擦眼角,他对戚乐冷漠道:“你不配当人,巫支祁的心是热的,你的心却是冷的。当浮生,你甘做恶鬼,我却不能。”
“你不救他,我救!”
南渊跌跌撞撞往外跑去,他抛着还被绊倒,翎翀瞧见了扶了他一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先被南渊拉住恳切的祈求了一通。戚乐看见那少女迟疑片刻,又看向降丘,最后对南渊点点头,让他跟着来。
戚乐想,他大概是瞧见了照羽的态度,要去求照羽和权羽了。
但没用的,照羽要是能在这场景下仍然能救巫支祁,他就不会举办这场宴会,也不会先与巫支祁密谈了。
系统到了这时才问了句:“你不去保护南渊吗?”
戚乐道:“不用了,玉凰山会护着他的,照羽从不失信。”
系统问:“那巫支祁呢?”
戚乐顿了一瞬,好久才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猜来猜去好像都不对。”
说完,戚乐又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被他明明有了活路却偏偏不要,还要来赴宴的精神感动,应该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自己的去救他?”
系统不敢说话。
戚乐道:“我不救。”
系统小心翼翼:“那,那我们接下来干嘛……”
戚乐说:“等。”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过于无情了,戚乐说:“等南渊想明白。他不出师,任务不算完成不是吗?”
系统:“……”这时候你居然还能念着任务。
如果系统当真只能从戚乐的话里察觉她的情绪,那么此刻的系统未免也要觉得戚乐太过冷酷残忍了。但它能监测到戚乐具体的情绪波动。它知道戚乐现在的情绪起伏波动很大,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事实上,戚乐的情绪数据落差要是堆出来,几乎能模拟成十级海啸。
她好像自我博弈。
一刻理智冷静又覆手无情,一刻又在冲动质疑想要相信。
两相冲击之下,戚乐竟然回了药王谷。
南渊由穷奇护送往巫支祁身边了,这也是玉凰山能给的最大帮助。在此时,照羽虽不屑昆仑,但也得掂量昆仑的重量。他身后是万千妖族子民,他不能为巫支祁、为一个祖上的承诺赔上玉凰山。
仿佛是为了作为补偿,他命令权羽保护戚乐。
照羽道:“我答应了巫支祁,他不在,玉凰山来庇护你。”
戚乐谢过了照羽,比起南渊的冲动,她更像无事发生。
权羽将她这样的情绪当成了大悲后刻意镇定,在护送她的路上,还忍不住低声劝慰,劝她不必如此收敛自己。
这话听得戚乐觉得熟悉。
巫支祁也这样,她做点什么他都要往好处去想。她谋算要放任南渊受苦,巫支祁说不行,理由是她会伤心。
戚乐问自己,她会伤心吗?当然会,但伤心才值多少。伤心有用吗?伤心能解决任何事吗?什么都不能,只是徒劳,那大可不必去伤心。
只是巫支祁的眼里,伤心好像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要去规避,要去治愈,为此甚至不惜搏命。
戚乐忽然问权羽:“权羽将军,你会为了一个人高兴,就去奔赴一场必死的劫难吗?”
权羽一怔,片刻后才道:“怎么会有这种人呢?高兴需要让旁人去死,既然都是这般卑劣恶徒,又为何要为这样的人去死?”
戚乐含笑:“是这个道理了。”
药王谷防护阵重新张开,没了重明,连权羽想要入内都十分废功夫。
而东境也乱起来了。巫支祁在逃离玉凰山的路上,正巧遇见奉命来的风霭。风霭为昆仑正法峰的长老,为人真正守序,他不会成为昆仑掌门的私剑,但却会为天下的长治久安,而动手先斩祸患。
九阴能引灾祸。一旦被利用,山河崩塌都是小事,怕得是自此后江河倒涌饿殍遍地。
风霭不能容九阴,便好似昔年太上元君斩九阴。
两人于东南处酣战三日,以双方互伤为结局。巫支祁折断了风霭的剑意,重创其元婴,风霭则差点将巫支祁顺龙筋开膛破肚——巫支祁能浑身欲血,若非身为九阴恢复力太过强悍,怕是也未必能活下。
巫支祁从风霭剑下逃出,只是风霭也不能再战。
三境趁着机会,集结修士直攻东境,要还天下安宁。南渊奔赴东境,调动效忠于巫支祁的半妖、妖类、乃至人族,将三者混编为君,直抗修士直抗三境修士,以期给巫支祁喘息之机。
戚乐在药王谷里听着信鸟给权羽带来消息,听着他感叹巫支祁的悍勇、无奈、以及命运的无常。
戚乐心想,哪里是命运无常呢。这么些年,天下不可能只有巫支祁这一个九阴之后。在他之前,必然也有别的九阴,只是他们活下去了,无声无息。他们或许是藏得很好,或许是早与当时的玉凰山达成协定。没有命运无常,只是有人动了杀心。
东境的战火越演越烈,最后连穷奇都不得不咬着南渊的衣领,不顾他的反抗强行将他带回玉凰山。
东境太危险了,已经危险的到处都是尸体。
但巫支祁最后还是击退了三境。
戚乐听着信鸟向权羽描述,描述九阴是如何威猛又是如何坚不可摧。他踏碎了祁连的剑阵,袭灭了日阳天亘古不灭的真火,他撕碎了三境的修士,踏着满地的尸骸,为替他死去的所有东境半妖报了仇,携着满身的血液,咆哮着坠进东海深处去了。
折损了近三境的精英,东境的那颗生骨,沉于海底,依然没能被留下。
昆仑掌门叹道:“总归九阴不再现世,诸位便不算白白辛苦。”
仅仅除去了一只尚未成气候的九阴便不算白辛苦了吗?众人要的哪里是天下平宁,大家要的都是生骨。
巫支祁死了,众人少不得要将视线都投向当浮生这个“疑似”,昆仑掌门劝不住,只能摇头叹息。
戚乐是在风和日丽的白日见到的巫支祁。
他浑身狼狈,穿着的玄甲都残破不堪,整个人都糟透了,连脚步都是踉跄的,可他的眼睛却依然亮着。
戚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意外见到他。
她安静地看着他。
巫支祁踉跄走来,却还未走至戚乐的身边,先支撑不住摔了下去,戚乐瞧见,她起身走了过去。
巫支祁摔在药田里,一只手挣扎的向外,瞧着有点滑稽。戚乐忍不住笑了笑,坐在了他的身边,扶了他一把。
但巫支祁实在是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他只能仰躺着。
他看见了在他身旁的戚乐。
戚乐扫视了他身上的伤口,对他叹道:“伤势太重了,你自我都无法复原,我也救不了你。你来错了。”
巫支祁看着她摇了摇头。
戚乐看见他摇头,道:“那你是来找我后悔的?后悔当日没有听照羽的躲起来?”
巫支祁又摇了摇头。
戚乐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巫支祁道:“他们来了。”
戚乐垂眸。
巫支祁道:“他们来了,我扛不住了,我死了,他们会将视线盯上你。仙长布这个局,最早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身上‘疑似生骨’的特征洗掉,让旁人都不在注意你的特殊对吗?”
戚乐低声:“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巫支祁道:“是典籍。南渊教我重读医典,我看了许多,看见了九阴,看见了生骨。我想我都能猜到自己是谁了,仙长不可能不知道的。仙长知道,却不和我说,那一定是有你的目的。”
戚乐微微一笑,她叹气:“你知道呀,你知道怎么却还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困惑至极地问:
“巫支祁,你是自己想要求死吗?”
巫支祁又摇了摇头。
唯一的解释被推翻,戚乐越发不解:“你不想死,那又为什么呢?”
巫支祁艰难重复:“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你要达成目的,就必须要有‘生骨’。”
“你得有‘生骨’,移开他们的视线,才能安全。”
戚乐的手指无意识的抽动了一瞬,巫支祁未能察觉,他仍在艰难地向戚乐诉说:“九阴身死化生骨……”
他低喃着,那张狼狈不堪的脸上露了笑:“我为你尽用了吗?”
戚乐眼中情绪波动剧烈,她看着巫支祁一时冷漠极了一时又露出陌生的情绪。
她微微弯下腰:“你……”
“你当日听懂了?”
“听懂了,你还答应?”
巫支祁道:“我答应了,便不会反悔的。你其实不必试探。”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也是真心实意答应的。”他说,“你不用害怕。”
戚乐道:“但我背叛了你。”
巫支祁看了戚乐一会儿,他微微笑说:“我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