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琅闭上了嘴。
赵母这时道:“都是内宅的事,是我没处理好。你今日刚下朝,也累狠了,去休息吧。琅儿这事我来处理。”
大约是屋里太乱,赵琅又醒了,他也没了太多耐性,赵颉看了赵母一眼,淡声道:“随你吧。”
赵颉走了,赵瑾看了赵琅一会儿,也叹了口气,说了句:“三弟,你也少让父亲母亲操点心吧。”
赵琅笑嘻嘻道:“这可不行。”
赵瑾听了直摇头,赵母这时发话道:“瑾儿也回去,顺便告诉玙儿这几日都不用来请安了。”
赵母神色冷淡,她握着扶手,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锤子一样敲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飞燕草怎么进了明珠要给琅儿的姜茶里,这件事我要知道所有的情况。包括明珠的药房、她屋子里那些熬药的侍女还有飞燕草。”
王氏低声道:“儿媳这就去查。”
赵母挥了挥手,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查。”
王氏一惊,只听赵母道:“琅儿说的对,这事搞不好就是针对他的。”
赵母瞧着王氏的眼里也多了份审视:“这几年我躲懒,有许多地方都疏忽了,劳你多费心。这几日你便也休息两日,让母亲替你分担一二。”
王氏面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波动,她张口欲言,但赵母根本不打算听她说话,直接吩咐赵瑾:“这几日照顾好阿云。”
云是王氏的小字,赵瑾是个孝子,虽然他不明白赵母为何会突然这么吩咐,但不妨碍他听从下去。
他行了礼,便领着沉默下去的王氏一并离开了。
屋里一下进来许多人,如今又乌泱泱出去许多。
赵琅瞧着没说话,末了他只是对赵母说:“今日我带着明珠去,大家是不是都不高兴?”
赵母瞧见赵琅这幅模样就要垂泪。她听着赵琅的话,心中其实有数,也低声问着赵琅:“琅儿,你和母亲直说,您是不是觉得……”
赵琅看着屋梁,他只说:“母亲,我快议亲了,若是我无病无灾,您该能是同我说个好人家的吧?”
赵母道:“这是当然,母亲当然要为你挑个好的。”
赵琅笑着说:“比大嫂更好?”
赵母沉默了一瞬。她直道:“你大嫂,一直克己守则,所以当初我才放心将一切都教给她。但如今瞧这家里乱的,前些时日金氏莽撞、后脚你居然能把明珠给截出来。如今宅子里居然还能有人下毒了——”
赵母神色冷了下来,她对赵琅还是温柔的:“你好好休息,母亲也不吵你。”
赵母也出了门去,安明珠再一次被遗忘了。
戚乐揉揉手腕,觉得这戏也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她能跟着赵母后头一起悄无声息地出去。
然而不等她跟着踏出门,赵琅懒懒道:“明珠,你给舅舅倒杯水。”
戚乐顿了一瞬,只得回头去给赵琅倒水。
她端着水杯走近的时候,赵琅忽然伸手钳住了戚乐的手腕,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调,双目紧紧盯着戚乐,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第65章 斩龙07
戚乐闻言一惊,起先以为是赵琅拿话炸她。但戚乐细看了赵琅一眼,只见赵琅神色平宁,唯有眼中有风暴酝酿。他似乎是觉得戚乐先前一句话没听清,又钳着她的胳膊再问了一次:“你是谁?”
病中的赵琅并没有多大的力气。戚乐对他笑了笑,先是用力挣开了他,再接着将茶水慢条斯理地递进了他的手心里,最后才缓声说:“小舅舅是睡迷糊了?我是明珠呀。”
赵琅听见这话只想冷笑,这屋中全是他的人,他倒也不担心有话传出去,只压低了声音对戚乐道:“我侄女?我倒是不知道我的侄女会下药害我。”
“栽赃陷害,浑水摸鱼。”赵琅慢声,“明珠要是会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这些年来都无法活出个样来。”
戚乐有些惊讶赵琅居然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了,居然在说话间还是帮了自己,顺着自己的打算把局推完了。
戚乐忍不住便笑了,她笑了却让赵琅反而发毛。
赵琅狐疑警惕地瞧着她。屋中侍女不多,戚乐装出了一副心忧地模样看向青竹:“青竹,小舅舅似乎还有些不清醒,你去替小舅舅打盆水来擦擦脸吧。”
青竹迟疑了一瞬,她看向了赵琅。
赵琅盯着戚乐,也慢声道:“都出去。”他也知道剩下的话,最好别有旁人听见,甚至还帮着给了理由:“明珠怕是吓坏了,让她歇一会儿。水倒是不必了,青竹,你去盯着厨下,让他们炖碗安神汤来。”
青竹心领神会,她即刻几句话吩咐下去,便让屋中的侍女都分了活出了屋门。她自己最后也出了门去取安神汤,甚至直接守在了门外。
戚乐瞧着这一切,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方才莞尔道:“青竹还真是信任你。倒也不觉得你把所有人都支开,是藏了什么坏心思。”
赵琅端茶欲喝,听见这句反讽了一句:“这屋里藏坏心的人会是我么?”
戚乐瞅着赵琅,幽幽道:“这可不难说。屋里现在谁也没有,你要对侄女做什么不伦的混账事,我呼救也叫不来旁人。毕竟这黑灯瞎火的,门外又守着人,宅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赵琅听见戚乐这话,差点被杯子里的茶水活活再呛昏回去。
他憋红了脸,面向神色正常的戚乐又羞又恼道:“明珠是我的侄女!”
戚乐毫不为所动:“侄女才有意思啊。”
赵琅:“……”
赵琅还没开始问话,先差点被褪下了明珠皮的戚乐气到当场命绝。
赵琅缓了一会儿,决定略过先前的话题,他直接问:“别扯这些,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明珠呢?我真正的侄女呢?”
戚乐盯着赵琅缓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我不是明珠?”
赵琅道:“形貌的确是明珠,但里面我却不能确定。”他声音发冷:“江湖奇人异事多,我虽未曾入足过,却也曾听朋友说起。说是江湖上的奇人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将七分像的人伪装成九分像,若非是极亲近的人,都难以辨出真假。”
戚乐顺口道:“那为何连王氏赵母却从未说过我假呢?”
赵琅不答,戚乐见状反笑了:“原来你也知道,在这偌大个宅子里,连一个真正亲近安明珠的人也没有啊。”
赵琅沉默了片刻,瞧着戚乐缓缓道:“我家如何,远轮不到你一外人说道。”
戚乐摇了摇头,她伸出了手,露出了安明珠手腕上的一处小小红色胎记。她对赵琅说:“你错了,我的的确确是安明珠。”
赵琅闻言冷笑了一声,他讥诮道:“你若要还说这句话,是不是也该像前几日一样装装——”,后面的几个字在他清清楚楚瞧见了安明珠腕间的胎记时消失。他瞧着这块胎记失了声。
这块红色的胎记赵琅小时候第一次见安明珠出生时就见过,圆圆的,瞧着就像颗红色的珠子,所以她才会被自己的母亲取名叫做明珠。而这不是令赵琅震惊的重点,重点是这胎记的中心有一点是无碍的皮肤。这一点小点夹在红色的胎记之中显得尤为突兀,安明珠为了让手腕上的小小红斑好看些,常会在手腕上画出花钿遮掩。只是手腕不同额间,常会被袖口又或者是镯子摩擦,极易晕花。安明珠为此苦恼过很久,赵琅得知后,还曾寻了一种非油不溶、难以擦落的颜料作为她那年的生日贺礼送了去。
所以若非是极为亲近的人,即使瞧见了手腕的花纹,也只会当她手腕上有一处红色胎记,而绝不会发现在这胎记的中间处仍有一点无碍——可若是极亲近的人,为什么要去帮着外人来替换了家里的亲人。
其实从赵琅问出“你是谁”起,这个问题里就有着一个被他刻意忽视了的“矛盾”,那就是哪怕世上当真有这种奇人异事,这些奇人异事又要如何去、又为什么要去针对一个藏于深宅大院中的病弱小姑娘。
戚乐伸出的手腕与其说是在证明她是安明珠,倒不如说是再提醒赵琅这一点。
赵琅喉结滚动,他瞧着戚乐手腕上的胎记,勉强低嘲道:“难不成还是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
面对赵琅这句嘲讽,戚乐不惊也不慌,她甚至心里有了新的主意,还含着笑意回了一句:“若我真的是呢?”
系统原本在吃瓜,听了这句回答差点被呛着。
系统:……论野还是你戚乐最野。
赵琅被戚乐这句话也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他是不信怪力乱神这些东西的人,但戚乐在灯下低眉浅目,若是敛去了眼中那与安明珠截然不同的光,便又是完完全全的安明珠了。
戚乐瞧着赵琅被吓傻的模样,她伸出手撩起了耳边碎发,冲赵琅露出了一抹与安明珠截然不同的笑意,缓缓道:“怎么,这可能不还是你自己的提出的么?你提出的,你不敢信?”
戚乐温温和和,甚至还在耐心地问:“如何,要立刻去找道士来驱我么?”
“如果要去,我奉劝你省省心。”戚乐直接从安明珠的领口里拽出了一枚玉雕的佛坠,“这是安明珠的母亲昔年替她求的吧,听说还是国寺开光的。”
戚乐拿在手心把玩,她笑容温和:“触手生温,是块好玉。”
赵琅:“……”
赵琅喉结忍不住滚动。在他说出那句话后,面前的“安明珠”就非常干脆的舍去了所有伪装,不仅是舍去伪装,她甚至还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瞧他无可奈何的笑话。
她说着一些安明珠绝不会说出口的话,玩弄着应该是对鬼魂有所害的法器,身上披着的、却又是赵琅血亲侄女的皮囊。
本来孤魂野鬼什么的话虽是赵琅随口一提,可事实突然走到这一步——就算赵琅不想去信却又再也没了旁的解释。
戚乐叹道:“你为什么要问呢,如果不问,岂不是就没有现在这张惶苦恼了?”
好好的姑娘家身上突然多了旁的人,这样的灵异之事在各种杂记上也是屡见不鲜。赵琅也看过。在大部分类似的故事里,被附身的姑娘如果元灵还在,只要驱了妖魔鬼怪,被附身的本人就能又再次回来。
赵琅瞧着戚乐的眼神闪烁,他问:“明珠还活着吗?”
戚乐反问:“你觉得她能在这宅子里活下去吗?”
她忽然凑近了赵琅,刻意阴测测道:“你也不必太过装好人,她那日被胁迫着参加宴会,也不见你入后宅拦过金氏。怎么,那一日见她被欺负的高烧不退,心生了恻隐,这一可怜,还可怜出了习惯吗?”
赵琅被问住。他像是完全没料到戚乐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然也未听出她话中低嘲之意,只是愣愣问:“那一天,就是我见过明珠最后的一天吗?”
戚乐:“……”
戚乐叹了口气:“十四年呀。”戚乐慢声道,“你是觉得她有多坚强,可以独自一人挺过十四年?”
赵琅失言,他沉默了很久。
戚乐本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却不想半晌过去,赵琅竟然道:“也是,这宅子满是血污腌臜,明珠就算活着,也活得艰难。”
他说着,竟然还回头又看向了戚乐:“我算算,你先借王氏处理了逼过明珠的金氏,如今又借我对付王氏。怎么,你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孤魂野鬼,难不成是为了替明珠报仇而来吗?”
还不等戚乐回答,赵琅已道:“这世道早已黑白不分,你如果当真是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若能替她申了这怨、这冤,我做个痴聋也无所谓。”
戚乐闻言,略挑起了眉梢。她问:“痴聋?怎么,你的侄女死了,你也不打算去帮她一把的吗?”
赵琅抬头缓缓看向戚乐,戚乐道:“我直接同你说罢,你的侄女也不是真的死了。她确实在这宅子里活不下去,也的确是有人要害她。我是个孤魂野鬼,却是个报恩的孤魂野鬼。”
“我要找到想杀安明珠的人,将她们一个个都拔除了。”戚乐微微低下头,她由上而下地注视着赵琅,“你在最初帮我顺手推了王氏,甚至一开始在猜我是冒名假装的安明珠——可见你也知道有人对安明珠心存歹意,这歹意还不局限于赵府。”
赵琅瞳孔微缩。
戚乐道:“小舅舅,我听说你是见着‘我’母亲死的。那时候你无能为力,如今安明珠的性命则捏在你的手上。你帮一把,安明珠活过这坎,或许她能回来再叫你一声。”
“或者你当个痴聋,安明珠活不过她的及笄,她个性温和,倒也不会恨你十四年的遗弃。”
戚乐温声道:“等明了,大家一起到了阴曹地府相聚,她还是会叫你一声小舅舅,不会怪你。”
赵琅:“……”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头就像冻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戚乐的话说得再轻描淡写不过了,甚至话里话外都在为他去开脱选择。这些话不是由自己说出来,是由她说出来,就变成了一把把淬着毒的刀,咬的赵琅满口鲜血,甚至连开口说一个字都难。
赵琅意识到,这人在最初的时候,在干脆不过的一口应承下了自己不是安明珠——大概就是为了在此时,用着安明珠的口来说不该安明珠说的话,让他从发现对方身份的掌控者,反变成了困进“安明珠不是安明珠”局里的迷失者。
他反而变成了该为此事负责的人,犯了罪该忏悔的人。
赵琅心里十分清楚,正是十分清楚,才越发迷失。因为他对安明珠的疏忽是真的,他往日里的恶声恶气也是真的,安明珠的不会责怪也是真的。
赵琅瞧着戚乐的眼神,渐渐从最初的惊恐,慢慢化成了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知道这场有关真假的试探交锋,自己失败了。
因为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或者说是赵琅心中最难以直面的愧疚。
赵琅闭眸放弃,再睁开眼,他干脆直接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戚乐笑了,她避而不答,反谦卑道:“孤魂野鬼,不敢妄想太多。”
赵琅:“……”
赵琅心想,这就是要让他自己主动将自己能给的都给出去了。
戚乐还在等一个答案。
赵琅最终说:“反正我是个混不吝。”
他抬起眼,瞧着戚乐淡声道:“帮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好让人奇怪的。”
戚乐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慢慢扩大。
赵琅见着她笑,又冷声补充:“但我要明珠回来,若她回不来——拼尽一切,我总有办法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