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真大师双手合十,说了一声佛号。
“大和尚,我不信命,若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说中我的命,那不如我也随你遁入空门去。我信自己的眼睛,以后有什么难,我自己就能挡住,要是我连我的人都护不住,岂不是白来了这一遭。”楚斐说:“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要亲眼看一看,撞得个头破血流,我才罢休。即使当真有什么,那时候我也不会后悔。”
“王爷既然执意如此,那贫僧也不好再劝。”慧真大师垂目道:“只是王爷也要多加小心,王爷命中死劫未过,还要多提防身边人。”
“本王都记着。”楚斐手中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日后我与宁姑娘成了婚,还需要你为我在皇兄和母后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你的话,他们肯定是愿意听的。”
慧真大师莞尔,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算是应了下来。
楚斐又说:“既如此,你还有些什么古籍孤本,都一块儿拿出来,就当做是提前给过的礼了。”
慧真大师顿时无奈,任由他去翻自己的收藏。
楚斐心中却是得意的不行。
宁朗不让他妹妹与自己接触,他是不能往宁家人住的院子里跑,可他们却拦不住宁姑娘往外面跑。慧真也说了,宁姑娘性情纯善,又有他拿古籍诱惑,指不定宁姑娘就被他骗了出来。只要他们两个见着了,没有宁朗打扰,那宁姑娘喜欢上他,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楚斐心中自信的很,觉得数遍整个京城,都找不到比自己还要更优秀的青年才俊。
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之中,听到下人说今日宁朗来过,送回来一本孤本,顿时愣住。
小厮机灵地道:“奴才与宁公子说,那是王爷给宁姑娘的,没有王爷的命令,奴才不敢收。宁公子才又走了。”
楚斐这才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看了小厮一眼。
他也特地从慧真大师的书架上拿了两本书过来,打算好好看完,等下次能再找借口去见宁姑娘,借着这书与她好好探讨一番。只要人还在云山寺之中,他就能找到机会,哪怕是宁朗虎视眈眈地在旁边看着,他也能避开宁朗,与宁姑娘接触。
心中惦记着不远处屋子里的小娘子,楚斐捏着书,魂儿一半随着宁姑娘去了,书也看得心不在焉的,一边想着宁姑娘,一边看到了很晚,直到深夜,他靠在床上,才迷迷瞪瞪睡了过去,夜里还恍惚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然在云山寺之中,山外兵马喧嚣,火光照亮了深夜半边寺院。他与慧真大师坐在禅房内,灯火如豆,却不如屋外火光明亮。他一身落魄,就连慧真大师的白胡子也比如今多了许多。
“大和尚,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来向你讨了。”
“她的亲人都死了,也没有什么朋友,如今连我也要走了。等我死后,王府被封,走的走散的散,再过几年,连记得她的人也没了。”
“我连累她入泥沼,她因我失了性命。可恨我原先看不清,如今我想要补偿也来不及。若是真的有下辈子,恐怕她也不愿意见我。”
“大和尚,佛门之中说人有轮回,是真的还是假的?”
“若是有,我要你日日诵经为她祈福,若她当真有下辈子,要让她投户好人家,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富贵无忧。”
第44章
楚斐醒来时,还有一些不真切感。
他躺在床上许久,整个人仿若失去了生气,过了好半天,身体才忽地一震,跌跌撞撞起了床,去推开屋子里的木窗往外看去。
外面天光明亮,艳阳高挂,山上清晨还有些冷,晨风一吹,立时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斐却是没有管,只怔怔看着头顶的灿烂烈日,直到小厮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出声喊了他一声,他才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他竟然还活着?
这院子分外眼熟,分明还是是在云山寺里,他每年来云山寺,每年住得都是同一间院子。
难道下了阴曹地府,地府里也和人间一模一样?非但有着太阳,连一草一木都仿佛是从人间复刻了过来,连这满院子生气,都好似梦境一般。
都说幽冥地府永无天日,难不成大和尚还骗了他?或是他一身罪孽,竟还能免去油炸火烹、刀山火海之苦?
“王爷,王爷!”小厮拿着外衣走过来,急忙披到了他身上:“山上风凉,王爷小心注意身体。”
楚斐回过头来看他,想了好半天,却还是想不出他的名字。
他拂开小厮,走回到屋子中央,环视了周围一圈,才问道:“这儿是哪?”
“王爷,这儿是云山寺。您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小厮惊讶道:“王爷,要不要奴才去喊大夫来?”
“云山寺?”楚斐应了一声,又不禁出神。
小厮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双脚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就听楚斐又道:“慧真大师在寺中吗?”
小厮回答道:“慧真大师当然在寺中,原本慧真大师在外云游,是王爷您特地将慧真大师叫回来的,您连这个都忘了?”
楚斐不答,拢紧外衣后,便急急忙忙朝外面走了出去。云山寺他已经来过很多回,对这儿所有的路都熟悉的很,经过隔壁院子时,也半点停顿也没有,径直朝着慧真大师的住处大步走了过去。小厮一惊,连忙追了过去。
慧真大师院子里的小和尚见他来了,也没有都加阻拦,楚斐一个也没有理,径直冲了进去。
“大和尚!”
慧真大师闻声而出。
“大和尚,是不是你做的?”楚斐拽住了他,急切地质问道:“好端端,我为何,为何……”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说。
慧真大师的白胡子似乎是比记忆中的还要少。
楚斐恍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有放开拽着慧真大师的手,却是急忙回头问小厮:“如今是什么时候?”
小厮纳闷:“王爷,您是在问什么?如今是卯时。”
楚斐呼吸急促:“我问你今年是天和……天和几年?”
“回王爷,是天和十八年。”
“十八年?怎么会是十八年?”楚斐又问慧真:“大和尚,是不是你做的?”
慧真大师道了一声佛号,“王爷在说什么,贫僧听不明白。”
楚斐拽着他的袈裟,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这才总算是镇定了下来。他抬眼看到小厮担心的眼神,只觉得头疼欲裂,挥手欲将小厮赶走。
“王爷,奴才去叫大夫过来?”
“不用叫。”
“那奴才去给拿些吃食过来?”
楚斐顿了顿,又道:“给本王泡壶浓茶吧。”
小厮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等小厮泡好了茶,他又找借口将小厮赶走,一口浓茶入肚,楚斐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拢好外袍,捧着杯盏小口缀饮,望着远处出神,理清自己脑子里的记忆。
见状,慧真大师也什么都没有说,静静闭目默诵经文。
过了好半天,楚斐才终于动了。
他的眼神比之之前还有更加深沉,身上的生气仿佛被抽走了大半,整个人郁郁寡欢,衣袍凌乱,乌发披散,远没有平日里的光鲜。
“大和尚,佛门之中说人有轮回,是真的还是假的?”
慧真大师动作一顿,睁眼朝他看来:“王爷想是有了奇遇。”
楚斐笑意苦涩:“若真说出来的话,倒也的确惹人羡慕。”
若是能有机会,谁不想重来一回?
可他死前已经万念俱灰,抱了必死的念头,谁知道再一睁眼,却没有如愿死去,而是回到了多年以前。
天和十八年……天和十八年啊。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开始发生,连阿暖都还不曾入她王府。
若说旁人想要重来一回,是要弥补过去的缺憾,可让他重来一回,是要让他弥补什么?宫中没有人真心待他,唯一真心待他的那个人,假使重来一回,他却是不敢再连累阿暖,让阿暖再重走一回上辈子的路。
纵观他一生,自诩自己机智聪敏,却连身边人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唯独只有刚成婚的那段时间里,他与阿暖情投意合,过了好一番甜蜜日子,只是后来却也还是遭了算计,受人挑拨,与阿暖离了心。如果说是要弥补缺憾,也不应当重回到这个时候,得一口气回到幼年,在太后将他抱养到皇后膝下时,直接一头撞死在殿中那根朱红色的柱子上。死了一了百了。
楚斐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道:“即使有这奇遇又如何,也不知是好是坏。”
慧真大师说:“王爷心中在犹豫。”
楚斐苦笑:“我活得像个傻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恐怕王爷心中不是这样想。”慧真大师说:“王爷一向自信,连自己的命数也不相信,昨日王爷亲口与贫僧说,要去撞个头破血流看清结果才会罢休,今日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服了软。”
只因他看清了结果,血流了,人丢了,命没了,一身骄傲全都摔得粉碎,才不得不相信命数。
他什么结果都看到了,连从前不知道的,被隐瞒的,被欺骗的,都在死前看得清楚,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
若真说有不甘心的,唯独只有他欠阿暖的,豁出去一条命也还不清,可他醒悟时却已经晚了,想要补偿也来不及,只能在最后求慧真为她日夜诵经祈福,换她下辈子一生顺遂。
即使重来了一回,可他却是不敢再接近阿暖,再连累她为自己丧命,只因他上辈子摔得太痛太惨,如今连一点多余的念头也不敢升起,生怕一不小心走错了道,又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楚斐脊背佝偻,捧着杯盏动作小心翼翼,不见往昔的自信。
慧真大师与他相交甚久,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副模样。
慧真大师不忍道:“王爷既已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又何必这般自暴自弃。王爷有了奇遇,已是比之别人有了优势,若是就这样放弃,与贫僧认识的王爷,着实不像。”
楚斐道:“那大和尚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我?”
慧真大师道:“王爷常与贫僧说,人定胜天。”
“大和尚,这也是你给我算的命?”楚斐苦笑:“从前你给我算命时,我不信你,到后来却是果真被你说中了。原先我是不信,可现在我是不得不信。既然如此,那我何不如听你的,早早避开那命数,也省得又落得同样的下场。”
“贫僧还说过,人的命数随时都在变化,贫僧能说中的,也不过是十之八九。”
“可那十之八九,也已经中了。”
“可贫僧却没算出来过,王爷还会有一番奇遇。”
楚斐一愣。
慧真大师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王爷如今的命数已有了变化,贫僧却是看不清了。”
“你……”楚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你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要是又……”
慧真大师:“王爷不如顺心而为,王爷能有这一番奇遇,想来也心中仍然是不甘的。若是王爷自暴自弃,岂不是浪费了这一机会?”
楚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忽然道:“大和尚,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慧真大师笑而不答。
“大和尚,这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楚斐想来想去,重来一回这么玄乎的事情,也就只有慧真大师可能做的出来。慧真大师修为高深,连当今圣上也对他倍加推崇,连他上辈子临死之前,最后见到的也是慧真。
慧真大师道:“贫僧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楚斐狐疑地看了他半晌,只能作罢。
等从慧真大师的院子里一出来,楚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躺在床上,忍不住仔细琢磨这辈子的打算。
活了一遭,他算是什么都明白了。宫中所有人都不是真心待他,太后恨他母妃,当初淑太妃随先皇殉情,让太后没了下手的机会,一腔恨意便落到了他的头上,皇帝皇后将他养大,对他百般宠溺,连几个侄儿都没有他受宠,可却是得了太后的意思,想要捧杀他。
上辈子,他想要求娶阿暖,心中却是忐忑的很,那时阿暖的名声还未洗清,皇家又一向注重名声,他原以为太后和皇帝都不会答应,却不想,当他将阿暖的事情说给他们听的时候,太后与皇帝都只为他有了心上人高兴,不曾因为阿暖的名声说些什么。那是他满心欢喜,只当太后与皇帝都宠爱自己,却不知后来阿暖名声洗清,得到慧真大师亲口夸奖,两人却齐齐变了脸。先是从中挑拨,让他和阿暖离了心,后更是在阿暖生产时设计她,让她一尸两命,生怕他会留下自己的孩子。再后来,他心灰意冷,郁郁寡欢时,两人又担心自己做的事情败露,抢先对他下手,将污水泼到他头上,一杯毒酒断了他的性命。
若是这辈子,阿暖先洗清了名声,他再提出来要娶阿暖,说不定会得到两人百般阻挠,生怕他会因此得到什么助力。
楚斐心中叹了一口气。
可这辈子,他却是不敢再连累阿暖了。
只要他帮阿暖洗清了名声,阿暖自然能嫁给一个好人家,他虽是不敢靠近,可也会在暗地里偷偷看着,为阿暖扫平障碍,若是有人胆敢对阿暖不好,他也定会帮阿暖处置那人。他不敢再让阿暖嫁给她,只要阿暖这辈子过的舒心,不再受上辈子的委屈就好。
至于他自己,只要好好做个闲散王爷,适当卖个蠢,不露出一点威胁,想来太后和皇帝也不会对他生出警惕。
虽然是这样,可他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甘。
他何曾这般窝囊的活过?
他虽感恩太后和皇帝的养育之情,可所有的情分,在上辈子就已经磨光了。即使他安安分分的,那两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慧真说让他顺心而为,他想要护住阿暖,可也不甘心就这样让人算计。若是他连自己找不到立身之处,又如何能护着阿暖?
第45章 (修)
楚斐独自在住处思考了许久,辗转反侧,忐忑不安,上辈子与这辈子的事情折磨着他,又有慧真大师的提醒在,他自然是想要亲近阿暖,可却又担心会因此连累了阿暖,想亲近又不敢亲近,这让他左右为难,犹豫再三因为无法轻易下定决心。
等楚斐好不容易纠结出了一个结果,这才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喊来小厮去和慧真大师说一件事情。
昨日安王放下一本孤本就走了,后来让宁朗送回去,安王却又不愿意收,非要宁暖亲自送才答应。宁朗回来时气得不行,差点就要当着宁暖的面破口大骂,骂那个安王不怀好意,又暗恨自己为何偏偏在那时跑了出去,让安王找到了机会。
宁暖自然是不可能去,那本孤本便留了下来,等到了慧真大师出借孤本的两日期限到了,都还在宁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