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动了动,另一只手已经轻轻攥上来。
软绵绵的,冰凉,比他的要小一圈,努力包住了他的手掌。
“不是没意义呀。”
叶枝拉着他的右手,轻轻晃了下,抬头,声音细细地从嗓子眼里憋出来,低声重复:“不是没意义呀……”
停电都勇敢地没害怕的小姑娘,这时候水汽反倒漾上来,眼眶无声无息红了一圈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没立刻抽出被握着的右手,在叶枝的头发上轻轻揉了下:“别哭。”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缓下来,反过来安慰她:“只是不能承重,剩下的事,一只手没什么区别。”
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去找医生,柴国轩更是操心得早晚奔波求人,可答复永远都是已经错误长合的肌腱不能被重新彻底治愈,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程度,更已经是天方夜谭。
他不是没试过换左手拿枪,枪械的不适应还在其次,更核心的问题,是除了他就只有柴国轩清楚的。
他已经没办法再扣下扳机了。
能举枪,能瞄准,能找到全部熟悉到了如指掌的感觉,偏偏到扣下扳机那一刻,所有已经刻在记忆里的情境就会瞬间闪回,把他牢牢禁锢回那一次的意外里。
突如其来的枪击,混乱的人群,真正的枪,穷凶极恶的歹徒,闪烁刺眼的警灯。
还在发烫的手|枪,子弹射出带出的一蓬鲜红,近在咫尺爆开的榴弹。
……
林暮冬无声地阖上眼睛。
没有任何一个运动员会期望着这种事的发生。
他甚至不知道,当时的那颗子弹究竟有没有救下那个远得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质。
射击首在练心,心一乱,其余的自然也什么都不剩了。
柴国轩已经接受了他不能再用枪的事实,只是想找到办法治好他的手。可对他来说,既然不能比赛,手治好治不好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大的不同。
已经太久没有提过当初受的伤了,总有要直面它的一天。林暮冬微微低头,松开手,替怀里的小姑娘拭净了滚落的眼泪:“别哭了,好好睡觉。”
他把叶枝轻轻放在床上,俯身去捡地上的论文。
论文都这样堆在地上,早上睡迷糊了,一走就说不定要摔跤。要是不小心睡过了头,跑出去都有点儿难度。
林暮冬弯下腰,想要把论文捡起来整理好,被手上的力道一牵,才发觉叶枝一直都没松开握着他的手。
迎上他的视线,小姑娘给自己鼓了鼓劲,起身跟上了他的步子。
林暮冬轻蹙了下眉。
叶枝仰起脸:“还是……不一样的。”
早就知道了林教练对治疗的抵触,叶枝翻遍了一整本医患沟通学,又特意找当初的同学们取了一圈的经,才结合着林教练的性别年龄基础资料,在唐玥的煽风点火下确定了最可能成功的办法。
“就比如——”叶枝胡乱揉了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你有个女朋友。”
林教练的眉峰拧得更紧了。
叶枝上学太早,一直规规矩矩地好好学习专心长大,大学毕业了都没谈过恋爱,从没说过这么刺激的话,细软嗓音带着点儿犹豫的温糯:“你总要……”
叶枝心跳得飞快,主动给他示范,脸上不自觉地淡淡红了一层:“你总要……牵她的手呀。”
她的手挪了挪,学着电影上看到的姿势,牵着林暮冬的手,十指相扣。
右手还被小姑娘当成示范牵着,林暮冬脑海蓦地空了一瞬,从没接触过的陌生情绪忽然纷乱涌上来,猝不及防地占满胸口。
闪回带来的不适都被这一刻的无所适从冲淡了,林暮冬依然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跟他手拉着手,右手轻放在他腕间的伤疤上。
“握我的手。”
叶枝已经顺利进了专业状态,温声鼓励他:“试一试,用一点力气。”
林暮冬的指尖轻动了下。
他的喉间莫名有些涩,几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右手确实使不上力,还是心跳得太快、四周的一切都太过反常,让他很难顺利控制自己的动作。
这样古怪的状态让他本能生出些紧张。
林暮冬唇角绷了绷,喉结轻动,有些焦灼地蹙了下眉峰,想要抽出右手,小姑娘的力道却已经柔软地加上来。
细白的手指搭过指缝,指尖落在手背上,掌心不差分毫地牢牢贴合。
林暮冬用力闭了下眼睛,嗓音低沉,几乎压得微沙:“叶枝,不行……”
叶枝肯定地点点头:“不行的话,就是屈肌腱的功能损伤了。”
林暮冬:“……”
作者有话要说: 奶枝:超专业!☆彡▽`)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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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万一
回过神的时候, 林暮冬已经在队医的引导下, 对右腕进行了全套详尽而细致的检查。
叶队医专业得毫不含糊, 一只手贴在他的腕间,引导他的动作, 始终专注地探查着指下肌肉沿力道的走向变化。
中间还体贴地拉着心跳过快的林教练坐下, 把着脉让他深呼吸休息了一会儿。
全套检查做完, 林暮冬的右手已经麻得彻底没了任何感觉。
“回去可能会疼一点儿,要用热毛巾敷敷,不要一直劳损了。”
叶枝拧了热毛巾替他敷上,打圈轻轻揉着:“按摩热敷配合针灸,每周三到四次,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有效果, 要坚持……”
林暮冬右手平放在桌上,垂下视线, 看着埋头用功的小姑娘。
已经过了半夜, 连刘娴和柴国轩都熬不住,当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散心,试探着发了消息提醒他已经散会,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叶枝却好像已经一点儿都不困了一样。
不光不困,还在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握着他的手仔细检查一会儿,就又往纸上添几行。
她写字也不算快,纤细手指扣着蓝黑色的按动水笔。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的字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放下笔的时候,白嫩的指腹就被压出了一点微微的红。
林暮冬低头,看着旁边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到现在也依然不清楚,小姑娘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好的耐性。
不知道病因就广撒网,没时间就偷偷熬夜,到现在了还用笔做笔记,手绘解剖插图,字迹清晰条目分明。
还带索引的。
射击运动员当然是需要耐性的,但这份耐性也是以成绩和胜利作为最终的目标,每付出一点努力就能看到真实的进步。
可叶枝现在做的,却是一件几乎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不会没有结果呀。”
温糯的嗓音响起来,慢吞吞的,清晰落在耳边。
林暮冬霍然回神,眉峰无声蹙了下。
叶枝弯了下眼睛,又低下头,指腹在他的疤上小心抚过:“找办法……一直都是要找办法的。”
“我们现在就先让它不疼。”她的声音轻轻的,“只要不疼,就是好一点儿了。”
叶枝抬起头,眸子里带着柔软干净的光亮:“等不疼了,再复健,说不定还能多做点事呢?”
她的语气认认真真,像是再说一件很可能的、一点都不难的事:“说不定我就找到了能做手术修复的团队,做了手术,慢慢复健,最后能治好呢?”
林暮冬错开视线,想要开口,一颗剥开的薄荷糖已经递到了他唇边。
小姑娘拄着桌面,探了脑袋打量他的神色,白皙指尖捏着糖,眉眼弯弯地等着他张嘴。
林暮冬的眼底沉了沉。
叶枝的专业技能是实打实的,不可能错估他的伤势,也不可能不明白这种伤治愈的几率有多渺茫。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该被这样无望的努力徒劳占据精力。
林暮冬深吸口气,侧了下头,嗓音微低:“叶队医——”
不知道是不是当医生的都练就了见缝插针的本事,他一开口,糖块已经被又稳又准地塞进了嘴里。
叶枝自己也含了一颗,腮帮微微鼓起来,小仓鼠似的蹲下去收拾论文,慢半拍地含含糊糊抬头:“嗯?”
林暮冬:“……”
冷风毫不客气地往嘴里灌,清凉气息瞬间冲淡了深夜的丝缕倦意。
第一次吃薄荷糖的林教练被迫咽下了所有要说的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咬紧牙关吸了满嘴的凉风。
叶枝蹲在地上,看上去依然乖乖的,眨着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林暮冬静坐半晌,终于轻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提了下唇角,眼尾一点点温和下来。起身揉了一把叶枝的脑袋,把那颗嘶嘶冒凉风的薄荷糖嘎嘣嘎嘣咬成碎末咽下去,陪着她一块儿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满地的论文。
/
第二天,叶队医毫无悬念地在赛场边上睡着了。
飞碟队的比赛,没出现什么需要队医处理的意外。柴国轩正和刘娴都知道她最近辛苦,正商量要不要给小姑娘调半天假,边上的林教练已经不声不响地脱了难得一穿的羽绒服,把人严严实实围了一圈。
羽绒服是射击队上次去俄罗斯集训,统一发放的。
当地的牌子,战斗民族出品,绒厚扛风质量结实。就是环境所限,造型实在有些笨重,拿来穿严重影响气质,大部分人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就都没再碰过。
刘娴正跟柴国轩商量能从哪儿暂借来个队医代班,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擦肩过去,话音一顿,错愕抬头:“林教练——”
林教练没听见,走到叶队医的座位边上,半蹲下来,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叶队医揉着眼睛抬头,撑着胳膊想要坐直。
又被林教练按着肩膀,耐心地一点点哄了回去。
林教练脱了身上的羽绒服,声音低得听不清,跟小姑娘有商有量地,把人裹了个结实。
……
刘娴慢慢收回视线,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林暮冬应该不能知道今天叶枝会犯困。
哪怕知道,也不像是特意穿羽绒服过来,就为了替小姑娘裹个衣服的人。
大概是恰好今天就想穿了。
看着那件把小姑娘裹得暖暖和和的笨重羽绒服,刘娴谨慎地吸了口气,朝柴国轩打了个手势,按下还在伤心难过的飞碟队领队,示意几个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了低。
……
今天恰好想穿羽绒服的林教练还在和叶队医低声说话。
“不冷……”
被裹得暖暖和和的,连冷风都好像没了踪影。叶枝轻轻打了个哈欠,在羽绒服里动了动,撑开眼睛看着衣着单薄的林暮冬:“林教练——”
“我不冷。”林暮冬从随身的行李袋里拎出个热水袋,放进她怀里抱着,“听话。”
他的嗓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柔和,正好落在了最催眠的频段。
叶枝努力眨了眨眼睛,眼睫却好像更沉了。
林暮冬把羽绒服的拉链一丝不苟拉到头,伸手理了下帽子,让她枕得更舒服一点儿:“睡。”
小姑娘困得软绵绵的,让抬手就抬手,让动脑袋就动脑袋,听话得不行。
林暮冬一手半托在她颈后,探身下来,抬手碰上羽绒服的领口。
叶枝忽然偏了下头。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这样一动,脑袋就不自觉地轻蹭上他的肩膀:“林教练,今天还能治手吗?”
臂上盛了点力道,软软的温度透过衣料,在肘弯落定。
林暮冬的动作稍顿了下。
久病成医,他听了太多的诊断和定论,看了太多的总结报告,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几乎已经能给叶枝背出来他的肌腱缝合中出了什么错、因为护理不当感染后贻误了多久的时间、目前黏连的程度、究竟为什么治不好。
可他忽然不想说了。
小姑娘的眸子里还蒙着困倦的水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确实已经很累了,却依然牵着他的袖口,力道柔软又执着。
……哪怕能好一点。
林暮冬单手揽着她,肩背微俯下来,让她好好地枕在自己左臂上。
他的身形依然静默无声,垂在身侧的右手轻攥了下。
微凉的细腻触感好像还能感觉到,小小的,温柔地覆落在掌心。
小动物似的,敏锐又警惕,好像稍微一吓唬就会立刻跑掉。偏偏又异常勇敢地、比任何存在都更加坚决地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至少——
林暮冬阖了下眼,抬起右手,慢慢整理着垫在小姑娘颈后的帽子,帮她把短发轻轻理顺。
发丝被轻轻拂开,淡淡的暖意擦过脸颊。
叶枝舒服得眯了下眼睛。
早上起来凭着十足十的意志才艰难睁开眼睛,一上车就忍不住睡着了。叶枝到了赛场,被冷风一吹才短暂地清醒了一阵,这会儿正是最困的时候。
射击并不是多激烈的运动赛事,不是每场比赛都会有队医出场的机会,甚至有很多时候比上一天都未必用得到。
今天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叶枝努力跟着看了一会儿,眼皮不小心黏上,再好不容易彻底睁开,已经被羽绒服好好地裹上了。
叶枝整个人陷在大了好几号的羽绒服里,抱着热水袋,又这样被他罩着,暖和安稳得整个人都要陷进梦境的海洋里去。
枕着的臂弯安稳坚实,叶枝侧了侧脑袋,不自觉地轻蹭了下温暖的布料,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林暮冬瞳底的光芒一瞬深了下。
他至少——应当能牵她的手。
小姑娘枕着他的胳膊,困得朦朦胧胧的,依然支撑着不肯合眼睛,还在等他的答复。
林暮冬静静站了半晌,点头:“好。”
为了保证队医的休息时间,林暮冬看了下时间,特意强调:“我早点去,不准再熬夜,十一点半必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