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拿着枪,依然是平时冷淡得不生一点儿波澜的样子,遥遥朝她的方向瞄准。
叶枝回头,在自己身后看到了发着光的电子枪靶。
不知道怎么,偏偏越害怕越躲不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叶枝迎着黑洞洞的枪口,看着林暮冬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心跳越来越快。
……
紧接着,林暮冬持枪的手腕轻轻偏了一下。
慑人的灼烫贴着她的耳侧擦过去,不差分毫地正中靶心。
叶枝坐了起来。
她的胸口轻轻起伏,额间细细密密地布着冷汗。
电脑没关,幽蓝的冷光投下来,落在教练公寓里依然稍许陌生的摆设上。
像是知道她做了噩梦,手机也跟着凑热闹,忽然嗡嗡震了好几声。
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不敢动了。
新搬进来的公寓还只有原本标配的家具摆设,冷冰冰的,和林教练看起来一样不近人情。好像连沙发都会忽然咚咚咚挪过来,严厉地要求她写一千字擅自做噩梦的检查。
叶枝晃晃脑袋,把自己的想象飞快逐出了脑海。
叶枝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声给自己鼓劲:“不害怕,不害怕……”
屋子里只有空调运行的声音,静得怕人。叶枝闭上眼睛,小心翼翼的,把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往身边扒了扒。
纤细的手指颤巍巍摸索着,一下,两下,好不容易把手机挪到了身边。
叶枝壮着胆子,把眼睛悄悄睁开条小缝。
……
是唐玥。
叶枝长长呼了口气,轻轻拍了两下胸口,抱起手机,点开了唐玥发过来的消息。
唐玥:值夜班,倒时差才醒!
唐玥:怎么忽然要手腕受伤的病例……这么快就有队员配合地受了个伤,让你展开你的队医工作了吗!
唐玥:手腕受伤的得去骨外吧?我这儿倒是有几个那边的电话,回头给你问问。
唐玥:你这几天怎么样?工作顺利吗,见到帅哥没有?
叶枝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低头给唐玥回了几条消息。
夜班值班只在住院患者有状况的时候格外忙碌,唐玥现在正闲,没想到她居然也没睡,立刻兴奋地拖着叶枝聊起了天。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一会儿,叶枝终于渐渐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唐玥还要补病历,兴奋地和她打听了半天队医的日常生活,就不再骚扰她,转头和科里的新系统厮杀。
叶枝放下手机,觉得有些口渴。
身上的睡衣也有点儿潮,贴在身上冰得难受。叶枝索性摸索着开了灯,掀开被子下床,把空调往上调了一度,重新换了身干爽的睡衣,又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往里面加了块方糖。
一连串折腾下来,叶枝彻底不困了。
叶枝索性不再勉强自己躺下,小口小口啜着热乎乎的牛奶,抱着电脑,窝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屏幕上是近几年能查得到所有运动中腕关节损伤的相关病例。
她这些年都一直在运动损伤康复学做研究,对普通的损伤反而涉猎得少,今天听刘娴说起往事,隐约觉得林暮冬的伤并不像是在比赛里受的。
但它的存在,无疑确确实实影响到了林暮冬参加比赛。
不然也不会去年林暮冬还在名单上,今年就被从现役队员的名单里剔除了。
国内和国外有着时差,实验室那边现在还是白天。叶枝给导师和同学发了几封邮件,又仔细浏览起了自己手里现有的资料。
秒针咔哒咔哒往前走着。
叶枝一页页翻着那些病例,把康复部分的内容摘录下来,准备和射击项目对肌肉和关节的运用单独比对。
大概是因为今晚的噩梦,叶枝又想起了那双眼睛。
像是个漆黑静谧不可见底的深渊,哪怕稍稍靠近,都会被吞没进去。
……
楼梯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柴国轩一身的冬夜霜寒,不知道第几次把半夜去练枪的林暮冬从手|枪馆逮出来,塞回了教练员的集体公寓。
公寓是独立的,每一层都有两个对门,和普通的居民楼构造相似。柴国轩怕他又自己偷跑出去练枪,押着林暮冬一层层往上走,走到三楼,忽然一眼瞄见了门缝里透出来的隐隐灯光。
这些教练员都是柴国轩一手带出来的,最看不得哪个熬夜不好好睡觉,影响状态不说,也无疑是在糟蹋身体。
对着林暮冬不舍得发火,柴国轩憋了一肚子气,见状神色更沉得厉害。
察觉到他停了脚步,林暮冬也停下,回身望着他。
看着林暮冬依然无波无澜不知悔改的神色,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按了按额角。
柴国轩是个老教练了,曾经让违纪的队员当了半年的纪律委员,坚信让犯错的人去教育别人是个加深记忆提升觉悟的好办法。
虽然不清楚里面住着谁,但无论是谁,只要做错了事,作为领队都有资格教育。
“你——”
柴国轩压着火气,叫住林暮冬,指了指那扇门。
坚信自己可以训人,柴国轩瞪着林暮冬,命令铿锵有力:“去,跟里面的人说,不准熬夜,赶紧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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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开灯
林暮冬皱了下眉。
他是柴国轩一手带出来的,对这位老师各方面都很尊重,但一直不太能接受柴国轩这种连人家几点睡觉都要管的操心法。
偏偏柴国轩觉得这件事挺应当。
柴国轩觉得这是锻炼林暮冬的好机会,还在催促他:“快去,明天给你批一天假不带训练,想瞄准就瞄准,想练枪就练枪……”
林暮冬瞳底微微动了下。
林暮冬转回身,下了楼梯。
这桩宿舍楼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初建的时候不大严谨,每层台阶的高度都要细微地差出不起眼的几公分。走的时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毫无防备地踩空一次。
柴国轩年纪大了,看着林暮冬这样看都不看就往下迈的架势就紧张,提心吊胆看着他走下那几阶楼梯,在门前站定。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这会儿已经灭了,只有拐角小窗里的月色落下来,衬得门缝里的灯光尤为明显。
林暮冬站在门口,半晌没动弹。
不论出于什么动机,半夜去敲别人的门让别人好好睡觉,看起来都实在太奇怪了。
林暮冬毕竟还是个思维足够冷静清晰的年轻人,虽然被柴国轩开出的条件诱惑下来,现在却依然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合适。
林暮冬绷了下唇角,理智回笼,转身要上楼。
柴国轩忽然加价:“训练馆的钥匙给你,准你练到十一点。”
林暮冬:“……”
柴国轩目光灼灼,鼓励地注视着他。
年轻人总是需要鼓励的。
柴国轩几乎是看着这群教练员长大,一群半大孩子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年纪就离家训练,身边没人管教没人照顾,柴国轩又当爹又当妈,从过敏忌口操心到兴趣爱好,并不认为这些小崽子退役之后就可以不让自己管了。
上次的意外发生后,林暮冬原本就寡言的性格越发封闭,和人打的交道也越来越少。柴国轩宁可把别的事放在一边,也要保证他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
敲门就是个很正常的交流。
从十几岁入队起就被柴国轩照顾有加,看着授业恩师眼里藏着的无声担忧,林暮冬闭了闭眼睛,终于艰难按下自己的理智。
林暮冬吸了口气,抬起左手,极缓极慢地在门上叩了两下。
林暮冬:“关灯,睡觉。”
他的声音偏低沉,因为实在觉得这件事莫名其妙,开口时难免有些不情愿,语气里的冷淡却也仿佛被冲淡不少。
不像是训斥,反倒在夜色的蛊惑下,透出些极具欺骗性的难得温和。
……
下一秒,门内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慌乱响声。
短促的惊呼刚冒出来就又被憋住,格外软糯的嗓音带着尤其明显受惊过度的哭腔,从门缝里颤巍巍钻出来:“哦……”
林暮冬:“……”
柴国轩:“……”
脚步声挪一步停三步地蹭到门口,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跟着灭了。
屋里的人明显吓坏了,怎么都不敢开门,细细的抽噎声一半憋在嗓子里:“不写——”
小姑娘哭得有点儿喘不上来气,断断续续地商量:“不写检查……行吗……”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扔下把自己关爱教导抚育大的授业恩师,转身上了楼。
*
第二天,叶枝没敢去训练馆。
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就要听见噩梦本人在门外敲门,这种恐惧实在丝毫不亚于睡觉梦见考试,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确实在考试。
叶枝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努力,尝试着克服半夜有人敲门催自己睡觉的心理阴影。
偏偏手|枪队的训练馆就在队医办公室的楼下。
如果把那一整栋建筑都按照功能分区,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队医办公室就在手|枪队所属的二楼。
叶枝每天听着楼下传来的清脆枪声,都觉得林暮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来,可能会趁她趴在桌上午睡的时候来敲她的门,或者是在她偷偷喝牛奶的时候趴她的窗户,严厉地对她要求:开灯,工作。
那天晚上阴差阳错敲的一回门,顺利把林暮冬在叶枝心里的阴影升级成了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
连着几天,叶枝都不敢轻易出门,尤其谨慎地远离了最可能出现敌情的训练馆和餐厅。
几天的枕戈待旦下来,林暮冬没遇到,叶枝的存粮也终于见底了。
学着仓鼠絮窝的新队医蹲在小办公室,对着只剩下一袋紫米面包、一罐八宝粥的零食盒子,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颤巍巍地迈出了下楼的脚步。
叶枝抱着自己仅剩的存货,悄悄钻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怕人发现没敢开灯,把八宝粥倒进小饭盒,放进了整栋楼唯一一台微波炉里。
……
一墙之隔,柴国轩正慷慨激昂地给准备出征世锦赛的队员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一切模拟实战,细节决定成败!”
没了林暮冬带队,这届队员的成绩并不乐观,柴国轩不敢放松,要求越发严厉:“射击比得是技巧,更是静心,要心如止水,要胆大心细!”
柴国轩敲着花名册:“离出发还有三天,不要让我看到任何人私自熬夜、打闹、上网打游戏、进食赛事餐以外的食物,不然通通取消资格!”
林暮冬和刘娴这次都会随队,坐在背对队员的教练席上,也跟着听柴国轩中气十足的训话。
这些要求听起来严苛,其实却都是一代代人用经验总结出来的,并不是故意难为人。
熬夜会影响心率,打闹可能意外受伤。禁止打游戏是因为防止敲击键盘鼠标的手感不同,可能会影响扣扳机的肌肉记忆。不准随便吃东西,是为了防止未知的食物里面可能存在乱七八糟的成分。
射击的兴奋剂检查和其他运动不一样,任何有镇定成分的药剂都可能被判定违规。怕队员们一不小心把得之不易的奖牌吃回去,队里索性统一供应赛事餐,对各类零食一直都是管制从严的。
刘娴入队十多年,已经听了几百次这些规矩,忍不住压低声音跟林暮冬说小话:“最近叶队医怎么没过来,你见着她了吗?”
林暮冬正在保养着自己专用的枪械,沉心静气,擦拭的幅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刘娴早习惯了,自顾自低声念叨:“我还挺喜欢她的。小姑娘脾气好,工作认真,对你的印象应该也不错,之前还问我你手怎么伤的……”
林暮冬蹙了下眉,放下手里的扳机组件,抬头。
金属的组件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迎上他黑沉沉的瞳底,刘娴自知失言,连忙摆手:“我没说啊——本来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让她管我就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找资料了?”
刘娴听柴国轩说起过叶枝的学历,回去又仔细打听了一圈,看看依然不为所动的林暮冬,忍不住觉得有点儿可惜:“说真的,她出来的那个实验室特厉害,运动康复是国际顶尖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手怎么了,可是说不定人家就能治——”
“不必。”
林暮冬打断她,收起了桌面上散落的零件。
刘娴看着他,欲言又止。
之前没有大型赛事的时候,林暮冬的退役并没在队里产生太大的影响,可现在世锦赛林暮冬不能去,力不从心无人可用的感觉就忽然跟着明显了。
不论是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还是因为不想看着一个天才就这么陨落,他们都有点儿不甘心就这么一直下去。
可惜林暮冬本人却显然没有要配合这个话题的意思。
不仅不打算配合,林暮冬已经把东西收拾好,站起身准备走了。
才发现训话的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散,刘娴连忙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一下——”
“刘教练,我已经不是现役队员了。”
林暮冬声音清冷,解开护腕,扔在桌上:“也告诉叶队医,用不着费心——”
那天晚上,哭得抽噎的小姑娘隔着门吓得不轻,软糯轻颤的嗓音悄悄在他记忆里冒了冒头。
……
应该也不用再特意告诉对方不必费心了。
林暮冬扫了一眼装着冷冰冰枪械零件的枪盒,随手合上抄起来,右手插|进口袋,起身出了训练馆。
今天的训话是在所有训练完成后,已经拖到了很晚。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天幕上挂着零散的几颗星星,亮得有气无力。
林暮冬莫名生出些无法控制的烦躁,蹙了两下眉,转过拐角,走向了训练馆旁的休息室。
他记得休息室的冰箱里还有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