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天,叶枝已经渐渐能适应这些声响,放轻脚步走进场馆,向里面瞄了瞄。
她一直在按部就班工作,已经记录了步|枪队队员的身体数据,气手|枪这边再怎么都要开始统计了。
每天这个时候都是教练组的日常会议,只会留下一个教练值班。叶枝这些天已经认全了射击队的教练,和每个人也都顺利地说上了几句话,
不论是谁管训练,她都有信心能够好好交流,申请到对方的配合,尽快完成工……
……作。
叶枝揉揉眼睛,看向教练席轩挺的沉默身影。
叶枝尽力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倒带似的,悄悄往回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她进门一共也只走了三步,退出去并不困难。
叶枝吸了口气,慢慢轻轻地呼出来,给自己悄悄鼓着劲,往后退出了第三步。
马上就要顺利地挪出门,她的后脑勺忽然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合的门上。
新一批枪声清脆地响了起来。
叶枝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抱住差点散落一地的表格,抬手捂住脑袋。
她的脑袋不硬,撞到门上的声音也不大,被一批击发的枪声一盖,一般人照理根本一点儿都注意不到。
可今天的教练是林暮冬。
十九岁就能夺下奥运冠军的天才射手,显然不能算是一般人。
不等叶枝推开门悄悄溜走,听见身后闷响的林暮冬已经暂时将注意从队员们的表现上收起,回身扫了一眼。
林暮冬看着她,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自带冷峻气场的眉峰轻轻扬了下。
叶枝捂着脑袋,不敢动了。
……
林暮冬看着门口的新队医。
在门上被柴国轩贴了“政治坚定、业务精良”,又加了一副红通通的春联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撞到玻璃门上的。
大概是撞得实在有点儿疼,小姑娘怀里抱着表格,一手捂着脑袋,干干净净的眸子猝不及防地盈了雾气。
林暮冬握了握手腕,落下视线。
他还记得柴国轩的嘱咐。
柴国轩很重视这个新来的队医,跟他反复提过,不能把人吓跑,不能让队医对队里产生抵触情绪。
虽然对旁人的态度从来不多在意,对于柴国轩的强烈期望,林暮冬还是不会强行违背的。
想起昨天对方绕得那个直径长达五米的四分之三圆,林暮冬蹙蹙眉,决定分出半分钟时间,去问问队医的身体状况。
林暮冬放下手里的成绩册,朝叶枝的方向走过去。
才走出三步,小姑娘已经贴着门站直,闭紧嘴巴,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痛呼声完完整整地咽了回去。
林暮冬:“……”
“你们俩干什么呢——你又恐吓我们小叶队医了?”
刘娴刚开完会,一回来就见到这两个人在这儿进行无声的气场交流,忍不住插了句话,拉开玻璃门进了场馆。
林暮冬进队的时候,刘娴就已经退役转了教练,亲眼看着他从小冰块长成了大冰山,没别人那么怕他。顺手接过叶枝手里的一摞表格帮忙拿着,领着叶枝朝教练席走过去。
“别训人啊,好歹人家叶队医还没搞体测呢。”
头几次来的队医有大张旗鼓搞体测的,都被林暮冬毫不留情轰了出去。刘娴怕他又把人轰走,提前打预防针:“早晚都得让人家队医检查,检查完就省事了。马上世锦赛,再拖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林暮冬没说话,也没再看叶枝,翻开成绩册,转回了正在练枪的队员。
刘娴习惯了跟他单方面沟通的状态,不以为忤,笑笑转向叶枝:我们队全体配合队医工作,今天集体训练,人都在,随便挑着看吧。”
担心叶枝放不开,刘娴特意给她鼓劲:“谁不让你看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训他。”
叶枝好不容易把那阵疼忍下去了,轻轻呼了口气,抬起视线摇头:“不是的。”
刘娴一怔:“啊?”
“林教练没有……没有吓唬我。”
叶枝还记得射击队员不能打扰的规矩,声音压得轻轻的,瞄了瞄林暮冬的背影,解释:“刚刚我不小心撞在门上了。”
刘娴:“……”
刘娴有点复杂地看了一眼贴着显眼口号和大红对联的玻璃门,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关心起。
偏偏叶枝也没想过要再补充自己被吓退出去的前因,认认真真解释了一句,又轻轻吸了口气,撞着胆子走到林暮冬身边。
叶枝悄悄摸出块糖,蹑手蹑脚地放在了他身边的枪盒里。
林暮冬像是根本没注意,依然抱着手臂,凝神关注着每个队员的射击情况。
叶枝对这样的交流挺满意,放松地呼了口气,抱着表格离开,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给了你个什么——糖?”刘娴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稀奇,大白兔还有玉米味儿的……”
林暮冬蹙蹙眉,视线朝那块糖一扫,啪地合上了枪盒。
他对除了射击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兴趣,刘娴受柴国轩重托,日常用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吸引林暮冬的兴趣,碰壁的次数多了,根本不生气:“我还以为她不敢靠近你五米之内呢,看来还是挺勇敢的……”
估计林暮冬是嫌那块糖烦了,刘娴及时屏蔽了关键字,抬头:“她给你这个干什么,因为我刚才误会你,说你了?”
林暮冬没应声,眉峰轻轻蹙了下,瞳底依然幽深安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小姑娘。”刘娴早习惯了自己的教练搭档是个哑巴,越想越有意思,忍不住笑了笑,摇摇头,“到底哪儿拐来的……”
林暮冬抬起头,看向在队员身后轻手轻脚踱步的叶枝。
射击馆里除了枪声少有杂音,叶枝刚刚和刘娴说了会儿话,现在又去查看队员的身体状态,队员们不注意到新来的队医是不可能的。
小姑娘似乎全然没有自己会让人注意的认知,还在认认真真地放轻脚步,连呼吸都特意拿手掌微微掩着口鼻,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了队员们的正常训练。
可还是接二连三的有人忍不住走神。
训练馆里常年都是冷冰冰的枪械,忽然多了个柔柔软软的新队医,不可能不引起队员们的注意。
尤其这个柔柔软软的新队医还格外好看。
有一个看见的就有第二个,谁都忍不住要悄悄扫上一眼。
步|枪有枪托,走一瞬神还能扳回来。气手|枪瞄准全凭肩臂腕部的肌肉支持,心一散,手里的枪就自然跟着失了准。
林暮冬蹙蹙眉,正要训斥,被刘娴匆忙拦住:“忍忍,我跟人家商量过了,就今天一天——不让队医见队员,干嘛不干脆在队医室供张照片算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林暮冬转回视线,把心底那一丝无名的烦躁压下去,敲了两下扩音器。
尖锐的电流声一瞬响起。
队员们立刻放下枪,枪口对地规规矩矩站好,朝教练席看了过来。
林暮冬调大扩音器的音量,声音冷淡:“问到的配合,没问到的照常训练。”
林暮冬:“再走神,加练一个小时负重瞄准。”
他的年纪明明不比队员们大出多少,声音响起来,却有不少人都本能打了个激灵,飞快转回了走神的目光,全神贯注瞄起了靶子。
叶枝比身边的人反应慢一点儿,跟着抬头,视线循声过去。
林暮冬已经转回身,坐下翻阅成绩册了。
没有目光交汇,叶枝本能地放松了不少,眨眨眼睛收回心思,认真继续自己的工作。
队员们的身体数据都要依次记录,对可能有隐患的地方着重检查,对有伤病的运动员进行长期监测,都是队医的职责。
叶枝在实验室长年累月地做这项工作,眼睛早练得比尺子还准,大略的数据不需要特意测量,瞄上一眼就能准确记下来。在馆里绕上一圈,也就差不多把表格填了个大概。
“这就完工啦?”
知道叶枝的来历,却也没想到对方上手这么快。刘娴接过表格翻了翻,看着上面伤病一栏详尽的标注,不由欣喜:“看一眼就行,这么神?”
叶枝轻轻摇头:“只是粗测,有问题的地方,以后体检的时候就要格外关注。”
虽然对自己的眼睛有数,叶枝还是严谨地回答了一句,翻出最后一张表格:“还没填完……”
“谁这么不配合?我帮你把人找来,就让他站这儿。让转圈转圈,让脱衣服脱衣服,你想怎么查怎么查。”
刘娴心情颇佳,大包大揽打着包票,顺手接过那张表格扫了一眼。
表格的最后一页还有一整行空着。
名字一栏,是林暮冬。
作者有话要说: 林·转圈·脱衣服·暮冬:……
今天继续掉落红包呀~
第6章 噩梦
刘娴:“……”
刘娴深吸口气,脑海中难以自控地出现了林暮冬一边脱衣服一边转圈圈的造型。
然后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个——这个不用管了,你这份名单应该是去年的,忘了增删变动了。”
刘娴瞄了戳在边上的人形冰箱一眼,飞快把脑海里可怕的画面抹干净,把那份表格塞回叶枝手里:“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辛苦了,我送你出门……”
她刚拉着叶枝往外走了几步,林暮冬忽然站了起来。
他只是坐着,身上的气场还没那么明显。现在站起身,颀长轩拔的身形格外透出冷淡压迫,连刘娴都因为刚刚的心虚话音一滞,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刘娴不确定他看没看到那份名单,未雨绸缪,把依然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队医护到了身后:“林教练,有事吗?”
林暮冬没看她,拿起桌上的枪盒:“练枪。”
他把枪盒拿起来,叶枝才注意到自己刚刚放糖的容器完整的造型。
纯黑底色的木质盒子,烙着烫金游龙纹。金龙嚣张霸道地盘踞了整个盒身,连带着那个盒子也显得尤其跋扈慑人。
好像谁敢看一眼,都会被狠狠咬一下似的。
叶枝平白对那个盒子也生出点儿敬畏,抿抿唇角,收回视线往后悄悄退了半步。
她的动作很小,林暮冬的视线却忽然扫了过来。
叶枝怔了怔,藏在刘娴身后,悄悄探出小半个脑袋。
林暮冬瞳底依然是一贯的冷淡,不知道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后正在练枪的队员。
叶枝依然不敢直接看他,目光无处着落地绕了绕,在对方锋芒峻厉的眼角眉梢小心转了转。
不知怎么,叶枝隐隐约约从里面读出了些不甚满意的情绪。
……
那就应该是在看队员了。
这几天已经反复听人说过林暮冬是个很严厉的教练,队员表现稍不合格就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惩罚。叶枝才来了几天,已经遇到了不少被林暮冬罚跑圈瞄准写检查的队员。
现在马上就要比赛了,这样严格要求应该也是很有必要的。
叶枝回头望了望,配合地退开两步,把完整的视野给他让了出来。
林暮冬扫了那个小姑娘队医一眼,眉宇纠得更深。没再说话,收回视线,抄着枪盒走向角落的一处独立的训练室。
守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里,刘娴终于长长松了口气,拍了两下胸口,领着叶枝往场馆外走出去。
叶枝被她领着,忍不住又回了回头。
“那是单独的练枪室,原来专门给过两天马上要比赛的队员静心用的。”
刘娴当她好奇,体贴解释:“里面用的全是隔音材料,窗户也都做了不透光处理。电子发光靶,主要用来集中精神调整状态。”
刘娴也曾经进去练过几次枪,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摇摇头:“后来因为设计太变态,除了林教练,就没什么人用了……”
叶枝认真听着,回头看向那扇合着的门。
“别想了,怪瘆人的。”刘娴拍拍她的肩膀,“你的工作已经做得挺好的了。林教练情况特殊,他老得去医院呢,检查治疗比咱们队里能做的全面多了……”
叶枝抬头:“他的手腕伤得很严重吗?”
受伤了就是要休养的,要制定合理的复健计划,如果手腕确实不能再承受长期的瞄准和击发,继续一味练枪只可能让情况更糟糕。
叶枝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去提醒一句。
她和林暮冬其实还是不太熟悉,却依然本能觉得,对方大概不像是那种会乖乖遵医嘱的人。
听见她的问题,刘娴本能向四周扫了一眼,确认了柴国轩不在,苦笑摇头:“不知道。”
叶枝微怔。
“队里不让提。”刘娴压低声音,给她解释,“是带队出去比赛的时候出的意外,治疗完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刘娴轻叹口气:“知道的不说,想问的都让柴队轰回来了。就只让我们多跟他说话,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不准拦着……”
所以即使知道对方现在练枪恐怕对手腕的伤势有害无益,也不能出言干涉。
叶枝抿抿唇角,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着的门。
刘娴替她拉开门:“他每次练枪不一定多长时间,我还得去盯一盯训练,就不送你回去了。”
叶枝点点头道了谢,看了一会儿回去挨个敲打队员的姿势动作的刘娴,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当天晚上,叶枝做了个梦。
她好像真的见到了刘娴描述里的那间屋子。
黑漆漆的,一点儿光都没有,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压迫得人有些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