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
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虽然只是不经意地松松拢着,却一点儿都不叫人怀疑上真章的时候会有的力道。
黄毛目光缩了缩,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落在面前的陌生男人身上。
他们这种人欺软怕硬惯了,向来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眼前的男人虽然始终没说话,眼神却淡漠冷清,蛰伏在运动服下的身体肌肉结实筋骨分明,隐隐透出慑人凌厉。
显然是最不能轻易招惹的一类人。
林暮冬手腕转了转,轻易拎开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在叶枝身边站定。
黄毛瑟缩一下,本能向后退开。
黄毛咽咽唾沫,艰难挤出些谄媚笑意:“您,您是这位的——”
林暮冬没理会他,视线在显然尚且在状况外的叶枝身上一扫而过,回身:“走吧。”
……是刚才的人。
叶枝眨眨眼睛,小跑着追上了林暮冬手里的行李箱。
柴国轩就等在不远处,见到两个人并肩回来,眼里带了不自禁的欣慰喜色,快步迎上去:“叶大夫是吗?欢迎欢迎,我是射击队的领队——他叫林暮冬,是我们教练部的,目前负责亚运会的主训备战,你大概会经常在训练管馆里看见他。”
柴国轩和叶枝握了握手,一边热情介绍,一边替她打开了后备箱。
叶枝认真听着,一下下点着头,余光瞟到林暮冬要拎起行李,连忙抬手拦住:“林——”
想起刚刚领队的介绍,叶枝仰起脸,望了望眼前神色清冷的男人,试着安上称呼:“林教练?”
林暮冬稍稍低头。
天太冷,小姑娘的围巾捂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一小点耳朵尖被冻得红彤彤的,被白皙的皮肤一衬,就显得尤为显眼。
迎上林暮冬的视线,叶枝眼睛弯了弯,抬手去接行李箱:“我自己拿就好了。”
她的视线又拂过林暮冬腕间绑着的护腕。
很专业的医用腕部护腕,既不透气又限制活动角度,绑起来并不舒服,如果不是受了伤,是很少有人会特意戴着这种护腕受罪的。
看到对方刚刚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转圈,叶枝一直悬着心,生怕那只手腕会咔吧一声掉下来。
射击队的手,哪怕是教练的,也一定很值钱。
叶枝忧虑地眨了眨眼睛,使了些力气,想要把装了一箱子杂七杂八分量不轻的行李箱拉回来。
悄悄往回扯了一半,行李箱的轮子就硌在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
叶枝勾着行李箱的拉杆,试着拽了两下,没能拽动。
叶枝后知后觉抬头,目光沿着依然伏在拉杆上的手一路蔓上,落在年轻得过分的教练身上。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话,林暮冬提着那只行李箱转了半圈,换了左手,轻轻松松拎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林暮冬转身,坐进后排座:“走吧。”
这一次林暮冬和新来的临时队医似乎相处很和谐,柴国轩挺高兴,笑呵呵替他关上了后备箱盖,朝叶枝热情招呼:“走走,这几天太冷了——就直接叫你叶队医了,没问题吧?”
叶枝点点头,礼貌问了声好。
柴国轩越发欣慰:“好好,帮林教练把门关一下,咱们先回队里再说……”
叶枝答应了一声,看了看林暮冬坐进去后依然半敞着的门,又看了看他身边那半个空着的座位。
叶枝稍一犹豫,跟着坐进去,帮忙拉上了车门。
柴国轩去拉副驾驶的手一顿:“……”
叶枝身形单薄,哪怕裹着厚厚的围巾,也依然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儿,正靠着车门一头,认认真真地摸出手机发着消息。
林暮冬远远地靠着另一头,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远得能放下一支气步|枪。
柴国轩有些沧桑地让过空荡荡的副驾驶,回到方向盘前坐下,发动了汽车。
车子一路掠过市区,往郊区的射击训练基地驶过去。
叶枝一点点给手呵着气,新奇地看着窗外目不暇接的景色,眼睛轻轻弯了弯。
这里和她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了。
柴国轩年纪大了,不知道和年轻人聊什么好,拉着叶枝寒暄几句就再没得可说。林暮冬靠着车门阖眼浅眠,显然更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
叶枝不在意,等着手稍稍暖和过来,就摸出手机,给担心得几乎打车过来的唐玥发消息报了平安。
车里开了暖风,温度渐渐升高。叶枝穿得多,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热,就放下了手机,把围巾摘下来叠好,抱在怀里。
看到窗外卖棉花糖的小推车一闪而过,叶枝忍不住侧身,贴在玻璃上,追着望了一会儿。
叶枝有点儿饿了,悄悄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嘴里,把糖纸叠整齐收好。
身边悉悉索索的细小动静不断,林暮冬终于睁开眼睛,微微蹙了下眉。
解下厚厚的围巾,叶枝那张瓷娃娃似的脸庞就完整地露了出来。
小姑娘正扒着车床向外看,纤长细密的睫毛温宁地轻轻翘着,澄澈的黑眼睛干干净净,正含着什么东西,一侧腮帮微微鼓起柔软的弧度。
背后的冷气连前面开车的柴国轩都隐约有所察觉,下意识瞥了好几眼的后视镜。
上一个在车上打扰到林教练睡觉的队员,是被中途叫了停车扔下去,一路跑步回基地的。
不能让人家队医也跑步,柴国轩想提醒又不便开口,只能频繁清着喉咙。
隔了好半天,叶枝终于隐约借着玻璃的反射察觉到身后不对,眨眨眼睛回头。
静水遇上深潭。
安安静静,连个水花都没打起来。
叶枝望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掏出颗红枣味的大白兔奶糖,搁在手心递了过去。
提心吊胆的柴国轩:“……”
好不容易乐观一点的心态飞快地崩了。柴国轩轻叹口气,看了一眼马上就要到基地的导航,不着痕迹地加快车速。
林暮冬垂下视线,在她掌心一掠,没理会,重新靠了回去。
叶枝偏了下头,睫毛扑闪两下,收回了那块糖。
她今天已经吃了一块糖了。
但另一块又没给出去……
叶枝对着手里的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剥开,放进了嘴里。
她的长相很乖,乌溜溜的眼睛哪怕不弯起来也显不出半点儿严肃,秀气的娃娃脸因为一左一右含着两块糖,脸颊微微鼓起,就更像只软绵绵又无害的小松鼠。
林暮冬扫了她一眼,继续阖眼补觉。
后座的大少爷居然难得的既没不悦也没发火,柴国轩心下惊讶,反复打量了几次那个新来的小姑娘队医,没看出什么蹊跷来,喜忧参半地停了车。
新队医要来的消息早传回队里,几个教练员都特意迎出来接人,见到车停下,就热络地迎了上来。
国家队对队医的要求高,愿意来的又少,大都先紧着径赛和一些运动程度激烈的队伍分配。先前来射击队的几个队医都先后调走了,现在还在和射箭队、飞碟队共用着射训中心唯一的一个队医。
好不容易来了新队医,男女两队的教练员都不舍得怠慢,拿行李的拿行李,介绍队伍的介绍队伍,热情洋溢地把叶枝迎进了训练馆。
柴国轩回头望了一眼依然没动静的后排座,按下心事,和众人一起进了场馆。
林暮冬睁开眼睛。
射击队训练艰苦枯燥,队医的工作格外繁冗,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哪怕态度再好再热情也没什么意义。
林暮冬对这种客套流程没兴趣,等着众人都进了场馆,门口重新清净下来,才撑起身准备下车。
他身高腿长,在这种憋憋屈屈的后排座挤了一路其实已经很不舒服,弯着腰抬手去拉侧门,动作却忽然微顿。
那个小姑娘队医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多了只糖纸叠的小船。
精精巧巧,还透着淡淡的红枣味奶糖香。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随机掉落红包呀~
第3章 激灵
射击场馆很大,却并不算空旷。
亚运会在即,马上就要预选赛了,不少人都在加紧训练,靶位已经满了大半。
有人帮忙把行李送去住处,叶枝被领着穿过场馆,抱着摘下的围巾,好奇地向两侧打量。
击发的清脆枪声忽然响起。
近在咫尺。
叶枝才迈出一步,被吓得微微打了个激灵,循声望了过去。
“害怕打枪?”她身旁的中年教练笑笑,语气友好,“别害怕,在这儿就得习惯这个。”
叶枝脚步顿了顿,摇头:“不怕。”
她答得太认真,教练们互相看了看,反而响起善意的轻笑声。
“没关系,怕枪有什么丢人的?有新队员刚进队还吓哭过呢。”
刚刚同她搭话的中年教练不以为意,摆摆手笑道:“以后不怕就行了。枪声这东西,听一回害怕,听两回胆颤,听个几千几万回,睡觉都叫不醒……”
叶枝眨眨眼睛,望向两侧的靶位。
馆里一直有人训练,不时有枪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好像确实渐渐不那么吓人了。
趁着没人注意,叶枝悄悄拍了两下胸口,轻呼了口气,继续朝四周打量。
“这边是气步|枪的训练场馆,另一头是气手|枪,你的办公室在手|枪馆。”
她身旁的女教练叫刘娴,已经四十出头,还保持着射击手特有的英姿飒爽,主动同叶枝介绍:“射击运动训练大都是劳损型伤害,只要关注好队员们平时的身体状况,关键时刻能应急就行了。”
叶枝仔细听着:“我知道了。”
她答得认真,稍一点头,温顺的短发就跟着垂落下来,额前的碎发被晃得松散,露出格外秀气的眉梢。
几个教练员互相对视,喜忧参半。
来的队医看起来性格安稳,大概不会再待两天就跑,只是实在年轻得过了头,怎么看都叫人心里有些没底。
虽说能留下队医就是件好事,可要是来的队医什么都干不了,也是一样没用的。
实在怀疑眼前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几个人脚步渐缓,和柴国轩低声交流起来。
……
“都是气|枪,用的子弹威力小,但也不能冲着人。”
“分10米和50米的靶子,大部分人都是能兼顾两个项目的。”
“平时没什么人看,算是冷门项目,但是每回奥运会排项目表,第一个扛首金的就是咱们。”
刘娴没像其他人那么担心,给她一路介绍,语气透出淡淡骄傲:“四年一次,全国观众的眼睛都盯着,要立军令状的。”
叶枝听得专注,睫毛轻轻扑扇着,澄透黑眸里漾着光。
她的视线很快被墙上挂着的照片吸引过去。
纯黑的绒布上嵌着金色的遒劲字迹,下面列着一排照片,都是记者抓拍的赛场照。
叶枝第一眼就看到了今天遇到的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教练。
照片上的面孔比她见到的还要青涩一点儿,还带着不及全然褪净的少年气质,身形却已经很轩拔显眼。
一片模糊的背景里,穿着纯黑半袖衬衫的少年单手持枪,左手插在口袋里,肩背挺拔得像是杆笔直的标枪,枪口遥遥对着靶心。
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显出锋棱,护目镜下,那双黑湛的眼睛明明沉静笃定,却像是在发着光,透出哪怕只一张经年旧照也无从模糊的凌厉锋锐。
叶枝脚步渐停。
刘娴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这是功勋墙,专门给第一次拿冠军的队员们陈列的。你看的是林暮冬,帅吧?”
刘娴笑笑,同她打趣了一句:“世锦赛冠军,十米气手|枪。他拿冠军的时候才——才十七岁吧,天分高得要命,一出道就打破了俄罗斯的金牌封锁。只要有他在,气手|枪的金牌跑不了。”
刘娴拍拍叶枝,示意她看向另一头的金牌陈列柜:“两届奥运冠军,上届首金就是他拿的。长得也好看,这么些年就没变过,小姑娘都喜欢他……”
确实不能更帅了。
叶枝信服地点点头,又仔细想了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个人。
和照片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光是五官褪去了最后一点儿少年气,侵略压迫的气息变得更强了,她见到的那双眼睛也要比照片里深邃很多。
漆黑得像是能没入所有的光,哪怕视线交汇,都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
怪……吓人的。
比打枪声还吓人。
叶枝攥攥袖口,认真确定了自己到射击队以来见到的最危险的东西。
“原本这次去世锦赛也定了是他带队的,这回临时换人,队里压力大了不少。”
边上的中年教练叹了口气,不无惋惜:“要是——”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后面柴国轩忽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中年教练张了张嘴,还是没再说下去。
几个教练员你一句我一句,转眼把话头扯向了别的地方。
叶枝跟在一旁,认真听着众人的话,能插上话的就插一句,插不上就安静旁听,心里悄悄转着刚刚众人讳莫如深的事。
这个年龄和成绩,不继续参加比赛,却退役当了教练,确实太可惜了。
叶枝又想起那只戴着护腕的右手。
他是……受了什么伤吗?
对射击运动员来说,手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手端不稳了,针尖大的靶子一晃就会错过去,甚至打到别人靶上都不是多稀奇的事。
单纯的射击运动是不太容易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的,说不定是什么别的意外。
运动损伤和一般外伤是相通的,叶枝在心里理了理着腕部关节肌肉相关的病案,继续向前走了几步,隐约察觉到身边说话声渐低,下意识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