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凤微微点头,又问道:“老人家怎么不避避乱?”
“大凤国现在哪里还有太平的地方?”章老翁苦笑两声:“再说人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还能活上几天,作什么背井离乡去?”看冯晚戴上纱帽,忙拉住问道:“你这是要回去?”
冯晚拾起油布伞,闻言摇摇头:“那位弟弟的伤势甚重,我去请个大夫来给瞧瞧。”又朝离凤笑道:“城南的崔大夫是菩萨心肠,我只说爷爷的伤腿遇着寒气又痛了,请她来开个方子。不会泄露你的消息。”
离凤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激,直送出门去。等见不着人影了,方才回来,又坐在床沿,沾湿毛巾往小北额头铺好,一边与章老翁闲话。
这章老翁年已过六十,妻家原是猎户,在附近山中居住。后来随着女儿移至徽州城中,不想女儿投军,一去再无消息。前几年妻主亡故,便只剩自己守在家中,盼着女儿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说起冯晚,章老翁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据说娘家祖上也曾为官作宰,犯了事被贬到徽州,家下女子都不争气,逐代败落,传到他祖母手上,只剩了破房三间,难于糊口。
他爹爹十来岁时,和城里的贫苦少年一起进山采菇,无意中救下一人,守了她两夜。第三日回家,母亲见儿子两手空空,莫说灵菇,便连竹筐也丢了,更兼夜不归宿,又说不出那女子的身份来历,登时气急败坏,也不关门闭户,就把儿子打了个半死。自此左邻右舍传了闲话,说冯家的小郎失了贞洁,没人再愿意求娶。母亲方才悔了,却也无可奈何。
谁知大半年后,却有媒婆上门提亲,聘礼竟是二百两银子。只不提女方名姓,也不要嫁妆,连夜就娶了过门,离开徽州。冯家靠着这些银子才又活了过来。此事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说冯家是卖了儿子,换回了体面。
一晃十几年过去。有一日,这远嫁的儿子竟然归家,却已然穷困潦倒。自己得了重病不说,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就是小晚,那时已经十二岁了,生的一副天仙般的好容貌。别人暗暗称奇,他姑母却觉晦气,待这父子俩格外冷淡。等问到这些年境况,小晚对自己亲娘一无所知,他爹爹又只字不提。人人都指小晚是个私孩子。他姑母恼羞成怒,却顾着脸面,不能再将弟弟赶走,便成日里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离凤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回到姐姐身边后遭受的冷遇,暗自叹道:这世上薄命的男子,比比皆是,岂独我一人!
“小晚懂事儿的早,一边照顾着爹爹,一边揽下姑母家所有的家务,日夜劳作,手脚不停。”章老翁继续说道:“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半,他爹爹还是没熬住。走的那日也是漫天风雪。我过去帮着料理,他到最后只念着儿子的终身还没有着落,眼睛都没闭上。”
离凤擦了擦眼角:“小晚没了父亲,岂不更苦?”
““可不是。”章老翁“嗐”了一声:像小晚这样的孩子,善良乖巧,容貌又美,说话也甜,这巷子里里外外多少户人家,没有不喜欢他的。只除了他姑母姑父,皆不是东西,同胞弟弟这一点骨血,也不肯怜惜,只想着早点打发他嫁人,甩了这个包袱。
说来也不凑巧,偏生就遇着前街的姬家,为给重病的大女儿冲喜,要寻一个属羊的伢郎,看中了小晚。不过两碇银子,他姑母就点了头……
要说小晚真是个好孩子。他姑母这样无情,全家避出徽州后,他还常来照料这老房子,不时念叨起来,也是祝姑母一家在外能保平安。”
离凤给小北换上一块毛巾,又问向章老翁:“那他嫁的姬家,待他可好?”
这一问,章老翁叹气更重:“姬家没有当家人,主父寡居,带着两个女儿,靠收几份薄产的租子度日。他那公公性子泼悍,远近闻名。偏生养的两个女儿都不给他争脸。老大生来体弱,自小到大不知往鬼门关上溜达过几遭。小晚嫁去冲喜,她虽没死,可也没好,就那么吊着,半死不活。老二倒是壮实,可脑子又不灵光,十多岁了,数个数还得举着手指掰哧。姬家的主父为她们愁得头发全白了。邪火上来,女儿舍不得教训,便拿小晚撒气。”
离凤怔怔听着:嫁了这样的人家,如何能好。
又听章老翁说道:“去年夏天,他回来看房子,我问他过得怎样?他说妻主人还不错,很喜欢他,愿意同他说话。我还为他高兴来着。
谁知他无意中挽袖,露出那白藕似的胳膊上全是红印子,不知是叫什么打的。我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原来成亲两年,公公没让他们圆房。他那妻主以前病得起不来,纵然有心也是无力。近日身体好了一些,放着小晚这样的美人在身边,心痒得厉害。她也急色,怕自己撑不了多少时候,就背着人预先吃了点药。结果倒好,小夫郎还没弄上床,她就先倒地不醒了,几乎送掉性命。公公得了信儿,气得跳脚,竟然怒骂小晚狐媚,存着歪心故意害人。狠下辣手,就打成那样……
这是一件,还有更荒唐的呢。姬家长女病重,主父的甥女儿(1)依礼过来探望,偏就那样巧,对头撞上了小晚。这一见之下,神魂颠倒,竟赖在了舅家,每日寻着机会要调戏妹夫。夜不能寐,就起了歪心,想偷偷溜去小晚的房中……”
“啊?”离凤吃惊不小:“怎么有这样的人?”
“这可不新鲜。有道是色胆包天。”章老翁撇撇嘴:“谁知黑灯瞎火,她摸错了门路,竟然爬到了亲娘舅的床上。姬家主父以为闯进了淫贼,高声呼救,引来四邻,等点着了烛火一看…….嘿,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姬家主父把老脸臊得……”
离凤松下一口气,可随即又把心提了上来:“不会又怪到小晚头上了吧?”
“你又猜着了。”章老翁笑过之后也是皱眉:“这顿打比头前更厉害。说小晚不守夫道,随意勾搭女子,把他好好的外甥女都引诱坏了。你说他这公公偏心不偏心?
这又是一事,如今还有更糟的。姬家老二年岁见长,也打起了小晚的主意。别看她凡事都傻乎乎的,就只知道姐夫漂亮,成日和她爹爹讨要。姬家主父不胜其烦,更在心中怨起了小晚,三天两头去寻他的不是。这孩子的日子真不知要怎么过下去……
这回他一家子去了乡下,我猜一来是为老大求个偏方,二来是给老二说门亲事。姬家主父也不敢带上小晚,怕又惹出如他甥女儿那样的龌龊事,竟把这孩子一人扔下,不闻不问。”
离凤听得一阵失神。想起冯晚,目光纯澈,笑容轻浅,善解人意,仿佛苦难离他很远。却原来在这背后,他也是如此不幸。件件往事,都是血泪交织。可不管自己过得怎么苦,也不见他怨天恨命,仍是处处体贴别人……
小晚,我不如你!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忽听得院门猛地被人推开,冯晚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口中一叠声喊着:“爷爷,离凤哥哥,快,快!街面上已经戒严,有官差正在逐户搜查。”
(1)本文女尊,亲戚称谓有所改动,凡同宗姐妹之间的儿女,称侄子侄女,其余称甥儿、甥女。特此注明。
第52章 安城令
“搜查!”
离凤一惊,登时脸色煞白。章老翁一把拽起他:“别愣着神,先躲起来。”
三人急忙将床板移开,床下果然是空的,离凤想抱着小北藏进去,冯晚抬手拦住:“你弟弟不能这样挪动。”
“那可如何是好?”离凤急得额上渗出汗来。
冯晚眼珠儿微转,对他们低语几句。章老翁在旁捻须笑了:“是个好说词。”又推冯晚:“进去,你也怕被人瞧见。”
冯晚就在离凤身边蹲了下来,又对章老翁说道:“爷爷,把那位弟弟暂时翻过来。不能让人瞧见他的伤口。”
方收拾妥当,已听见院门处喧哗大作,不少差役涌了进来,四处搜罗翻找。章老翁连忙迎上,听为首一个头领模样的嚷道:“怎么这样大的院子里就你一个老头儿。还藏着什么人呐?”
章老翁陪上笑脸:“这里就老汉和孙子两个,因他得了疫病,四邻怕被染上,都搬走了。整条巷子只剩了我们一家。”
“啊,疫病?”正准备进里面搜查的差役们听了,都立时把脚收回。为首的那个一脸嫌恶,忙不迭地从章老翁身边挪开:“可曾上报备案?”
“里正都搬走了,老汉也不知向谁报去?”章老翁为难地答道:“我妻主也是这么烧着,水米灌不下去,几日就不行了。才办完了事,孙子就又病了。请过几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邻家们只说是疫病,吓得全走了。”说着向差役们供供手:“奶奶们见多识广,也给这孩子瞧瞧,看还有救没有?”一边撩起床帐。
床下离凤一抖。却觉得冯晚暗中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他。那双手十分温暖,令人安心。
为首的官差拿袖子挡着脸,也不移步,就隔着老远随意一瞥。见床上躺着的果然是个孩子,十二三岁,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病得奄奄一息。急忙又退后了几步,直叫晦气。
章老翁见她如此,忽而嚎道:“孩子啊,我可只剩了你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留下爷爷一个人,可还怎么活啊!”
那女人听得不耐烦,皱眉站得更远。只命众人四处看看。
衙役们谁也不肯靠近床塌。章老翁假装抹泪儿,偷眼一瞧,见那些女人正忙着翻锅揭灶,开箱倒柜,瞅那意思是想寻些细软之物。章老翁家徒四壁,这院中几户又都搬得干净。哪有什么值钱物事?众人搜了一阵,一无所获,口中都是骂骂咧咧。
章老翁压住心中怒气,仍摆着笑脸问道:“今年这雪下得贼大,风也刮得邪乎,奶奶们还这般辛苦!不知道是走脱了什么样的人犯?若老汉见着,也好赶去禀告。”
官差“咳”了一声:“你这老头儿倒是个明白省事的。也不瞒你,我们也不知道要抓什么人,上头没细说。”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这种天气,谁不是在家抱着男人,喝几口老酒,解个闷子。偏我们倒霉,还给揪出来办差。四城八街地跑,腿都摔瘸了,也不知到底要抓谁!光说是一名重犯,一旦查到要完好无缺地送回衙门。也不知犯人多大年纪,什么长相。这徽州城大得没边,怎么找啊?”
又翻了半天,实在没见什么好东西,那官差便顺手捞了两个鸡蛋,又吩咐章老翁:“这几天全城警戒,没事不要出门。有陌生人经过不得留宿,即刻上报衙门。可记下了?”
“是,是。”章老翁点头哈腰,不住应声。又连着一阵咳嗽,把那官差吓得逃似的跳出门,口中骂道:“你怎么对着人乱喷!孙子病成那样,眼见是活不成了,你别也传上了。姐妹们,快走吧,这里不是个安生地儿。再往别处看看去。”
见她们都走净了,又等了一刻,听听再无人息。章老翁方掩紧门户,把床板移开,将离凤和冯晚都拽了出来。离凤一头是汗,脸色苍白。冯晚却朝章老翁笑道:“爷爷,真有你的。”
章老翁“哈哈”一笑:“是你这孩子主意好。她们一听是疫病,哪敢上前?”
冯晚瞧了瞧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皱眉说道:“这哪里是搜人呢,分明是借机揩油。”
“就这种德性,还指望她们能打赢紫胤?”章老翁“嘿”了一声:“听说胤国的亲王进了凰都,秋毫不犯。这徽州,早晚也得是人家的。”
离凤心下一叹,又见冯晚对自己笑道:“你不用怕了。那要抓你的人虽然大张旗鼓地闹腾,可她心虚着呢。你也听见了,连要缉捕的重犯是男是女,她都不敢对下面说。办差的人都是一头雾水,心有怨怼,要不为着登门入户抢点东西,谁肯为她雪地里忙活?”
离凤点了点头,也露出一抹笑意。
冯晚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这个东西可是你的?掉在院子外头了,明晃晃的还没被大雪盖住,我一眼瞧见了。若是让官差捡着,可就麻烦了。”
离凤接过来一看,是块小金牌,上有符刻,雕工精致。看了片刻,摇摇头:“不是我的,并没见过。”
冯晚奇道:“那是谁丢下的?”又接过来反复看了几眼,念道:“上面写着安城两字,安城是在哪里?”
离凤见他竟然识字,识得的还是小篆,不由一愣。
章老翁说道:“安城?是挨着雪璃国的那个么?”
离凤眉头一皱,暗想这东西会不会是小北贴身戴着的?难道司烨竟在安城?转而又想:应该不是,若是昨夜就丢在了院外,怎么没被大雪掩住,还露在外面?莫非还有人一直跟着自己?既然知道他与小北的下落,怎么不现身见面或是拘捕捉拿?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又有人敲门。离凤吓了一跳,只道是官差去而复返,又想往床板下面藏去。
冯晚拉住他的手:“不是官差,她们只会砸门硬闯,不会这样斯文地敲门。先看看再说。”
两人躲在屋内,透过门缝细瞧。
院门一开,涌进一团火红,却是一个女子裹着猩猩红的大氅,跃舞于冰雪之间。她身形灵动,容貌艳美,不似寒梅窈窕,宛若盛桃夭夭,其华灼灼,丰神耀目。离凤不觉想起了紫云瞳,暗将比较,忽听身旁冯晚笑道:“怎么来了一只火鸟!”
开门的章老翁也愣在那里:想不到女子之中也有长得这般妍丽的?
那女子见来了个老头儿,对着自己发呆,“扑哧”笑出声来,露出一口莹白如玉的小牙:“老爷爷,你怎么盯着我看起来没完?是觉得我很美吗?”
章老翁这才醒过闷来,大是尴尬,连忙拱手施礼:“娘子请了,不知何事登门?”
女子似乎没有听见,仍是问道:“你还没有回答呢?我是不是长得很美呀?”
“呃……”章老翁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见那女子一双妙目满含期待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微微点头。
女子眼睛一亮:“老爷爷,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怪罪你的。你以前又没遇到过像我一般美貌的人,乍然见我,有些发呆,也是自然。”
离凤与冯晚互视一眼,都觉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女子之中如这般自恋的,以前可不曾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