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恒听他重重“哼”了一声,便知眼前这个小丑八怪不合老头心意。他抬眸看向柳昔,无声冷笑:此人在洛川时公然挑衅王主,何其嚣张?这会儿却装模作样,好不可怜……他不是元寿宫主的心腹么?怎么跟在谢家车队之中,成了要嫁谢将军的男人?此事蹊跷,不可轻纵,且先看看他玩什么把戏?
柳昔先拿一句话把谭知深惹烦了,自己又扭捏的凑了上去,把腕子一点一点伸到案上。“既是母亲大人做主,又蒙庄主和主君引见……”他朝谢曼曼笑了一下,又向萧易扬妻夫颔首致谢,最后对着谭知深屈膝一福,极快言道:“盛情难却,那就谢谢老爷子了。”
刚还装小心,这又讨殷勤,拿卖乖话来逼迫老夫……谭知深的反感瞬间又暴涨了十层。
柳昔只盼他能当堂翻脸,自己好借机脱身,再不出现在人前。
谢曼曼觉出药圣不快,忙就打个圆场:“老爷子这是看在萧庄主和白老侠面上才施妙手。如此大恩,我母女没齿不忘。”
谭知深压了压火气,慢慢伸手,却是先在柳昔脉上铺了条素巾,而后虚搭上去。
这能诊出什么来啊?柳昔心下满意,故意又多说了几句恭维话,听来并无不得体之处,却是四处投药圣所恶。他一直低垂着头,半挡着脸,像是在藏丑,一会儿假装想起身世,喃喃自陈起来,转又呜呜低泣,似在怨天尤人,更令谭知深无限厌恼。
“你说曾三次吃菸龑草起疹子发热?”
“是。”
“既已发作过一次,为何还吃啊?”
柳昔咽了口吐沫:“实在美味,就没忍住……”
饮鸩止渴,死了活该,这种病患还找大夫,简直是害了大夫的名头…….谭知深给柳昔诊脉,本就勉强,闻言再难忍耐,猛就把手撂开:“你底子很好,没大毛病,就只因为贪吃,容易上火。我看啊,得先通泻一番。”他不愿自己写方子,就叫旁边叶恒记下:“这几味药,吃上三天,或能叫人变白一些。”
泄的起不来床,脸儿都没色了,自然显白,这法子我给朱雀也使过。柳昔借着“喜出望外”,也不遮掩,直接笑出了声,伏地一顿磕头:“谢老爷子,谢老爷子。”
叶恒把方子递给他,眸中显出一丝了然。
柳昔试探问道:“也得谢谢哥哥。哥哥写这么多字辛苦了。哥哥怎么称呼啊?”
叶恒指了指自己嗓子,摆了摆手。
哑巴?柳昔暗皱眉头:单看这笔字,好像初学,却是他拿左手写的……此人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一事完毕,酒宴开席,聊起各自去路,萧易扬好心言道:“近因战事,关卡森严,城镇多有封闭,老爷子往西,岳母奔东,都不容易呢。”
“这可如何是好?”谢曼曼两手一摊。
“不如就在蔽庄暂住。”萧易扬慷慨挽留:“我想雪璃大军不日会援檀岚州,则嵘城也在其庇护之下,或能免于战乱。”
柳昔听她们议论,心中暗自琢磨:三国大战,谁晓得最后弄成什么局面?这里并不是安生地方,还该早走才是。可怎么走呢?又往哪里走呢?即便说动“母亲大人”,她要去紫胤找谢晴瑶,我也不能跟从。
“多谢贵庄美意。”谭知深放下酒杯,看了那身边“小厮”一眼:“我们还是不多做打扰了,早些回去。”
叶恒垂下眼帘,盖住了心中的计较:回去……我也想的……
接下来两日,柳昔在山庄后园兜转,几次遇到梳捋胡子的张小满,不是在树梢挂着,就是在塔尖坐着。
“前辈。”
初时,张小满听了谭知深的牢骚,并不搭理柳昔,但很快就被这个小丑八怪花言巧语所迷惑,和他混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这副胡子是惜花山庄盛总管送给我的,式样也好,颜色也好,什么什么都好,就是不结实。”张小满委屈言道:“那天我吃桑葚汤,不小心给这里染上了颜色,我想拆下一绺去清洗,结果,半边就都跟着掉毛了。”
柳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那是人家做的不结实么?分明是你不会保养。可话总要婉转的说:“前辈若不嫌弃,我帮您补上这边吧?”
“你行?!”张小满霎时来了兴致。
柳昔拈起十指笑道:“试试看。”
“好好好。”张小满摘下半边胡子给他:“掉下来的那些六毛替我收着呢,他是怕我看见了伤心,真好孩子,比梅花精养的妖儿子强多了。这会儿谭大少正给他治病,不能惊动,晚些我给你拿过去。”
“六毛是?”
“你见过的,惜花山庄送给谭大少的病秧子。”
就是那个怪里怪气的小厮……柳昔眸子一转,问个不停,可惜张小满对叶恒一无所知:“本来说马上就走的,可那天酒宴之后,六毛就不好了,又发热,又吐血,谭大少说得多住几天了。”
怪不得药老头和怪小厮都不见踪影……柳昔眯着眼睛琢磨一阵,把目光又落到了张小满身上:“前辈,我看您这两日也怪闷的。要不,咱们一起到外面看看?”
“好啊!”
出的了后园门,出不了晴雨山庄,张小满带着柳昔一会儿就转迷糊了,最后不知陷在哪里,被守卫带了回来。
“前辈要去哪里?蔽庄派人护送。”萧易扬浅笑吟吟。
张小满老脸红了个底掉:“你们家比张擎苍的惜花山庄还大,还更漂亮,我看着看着,就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柳昔紧着帮忙解释:“前辈遇见了我,把我当成是庄子里的人了,其实我也爱莫能助……”背地里却把半副胡子拿给谢晴玫妻夫:“老头是为了他这件宝贝,说惜花山庄做的,寻不着能匹配的毛丝。”
萧易扬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一阵:“嵘城以北的黄吉山有件飞鸾锦,据说是用天丝织就,倒可借来一用,只是……”
谢晴玫忙就摇头:“咱们可和黄寨主张不了这个口。”
“我试试看?”谢曼曼见谭知深和张小满各怀绝技,有心巴结。
柳昔岂能让她占去机会,一笑言道:“这种事,还是让张老侠自己去的好,求的来求不来,与庄主并无干系。您给透个消息,再备上一车礼物,对江湖前辈就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萧易扬微微颔首:“这样最好。”
“让张老侠自己去?我看他天真烂漫,不是个……会说话的。”谢晴玫顿了一顿,指着脑袋示意:“就怕和黄寨主一言不合,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柳昔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提醒:“母亲大人,萧庄主,要不让我陪同张老侠前往吧?到时见机行事。”
一位武功高强,一位眼色伶俐……萧易扬妻夫同谢曼曼商量了片刻,便都点头了,又详细嘱咐了柳昔一番。
“是不是也同谭老爷子打个招呼?”
“应该的。”
“我去吧。”柳昔藏住眸中狡黠,摸着脸颊来自告奋勇:“泻火之后,我白了好多,还没当面谢过药圣他老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都放假了,我却变忙了。呜呜。
第846章 它年冤家
翌日,柳昔与张小满在晴雨山庄护送之下启程前往黄吉山。夜来一场暴雨,洗得天色澄明。山间霞光炫丽,映衬林石静美。幽幽清泉,叮咚不绝。
张小满坐在马车之中,左瞧右望,听梵钟响,闻百果香,喜不自禁。忽然一个闪身跃出车外,还没等柳昔明白过来,又已蹿回他身旁,递来两只浆果。
“甜的,吃吧。”
“多谢前辈。”
张小满吭哧两口,把核儿扔掉,只觉心得意满:“要我说,谭大少何必那样费劲儿,带六毛来这里转上一圈,把周身晦气撒掉,管他什么疑难杂症也全好了。”
柳昔问道:“老爷子在熬什么药,还得闭关?”
张小满摇了摇头:“那谁知道!”
昨夜,柳昔悄悄去到谭知深所住院落,明为道谢,实则窥探一番。谭知深潜心制药,闲事不管,令张小满在偏屋里照顾叶恒。柳昔觉的是个好机会,就同张小满把去黄吉山的事儿说了,临走前又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小厮”六毛,果然已人事不知。
只要再甩开眼前这个老头和外面几名护卫……柳昔咬着浆果,暗中盘算:只是该怎么把他们甩开才好?
“前辈,待会儿到了黄吉寨,您在外等候片刻,我先进去讨要飞鸾锦。”
“为什么?”
柳昔堆起笑容:“您在江湖中是何等身份?屈尊纡贵来到这片野山,不得有个为您先打前站的啊。”
“用不着。”
柳昔一僵:“万一黄吉寨不给面子……”
“我只要胡子,不要面子。”
“……”柳昔唇角抽了一抽:“前辈,我的意思是……”
“我还得替谭大少看顾六毛呢,不能耽搁时间。”张小满往外探探脖子:“这走的也太慢了,什么时候能到?”
“老侠客别着急。”车妇赔着笑脸:“进山道滑,不好走。”
“怎么不好走?是你不会赶车。”张小满随手就一扒拉:“下去,我来。”
“啊?”车妇只觉腰间劲风一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直接跌下了马车,摔在道旁。
“老侠客?!”旁边几名护卫都是一呆。
张小满哪儿管别人,自己扯起缰绳,往马屁股上狠踹一脚:“快着点跑,你又不是个乌龟。”
马儿吃痛,四蹄奋扬,拉着大车疾冲前方。柳昔正扭着头要问车妇是怎么样了,不妨马车忽然加速,巨大惯力好悬把他甩出车外,头也撞到棱上,眼前金星直冒:“哎呦!”
“带劲儿吧,小子?”张小满自己畅快大笑。
柳昔捂着额头,在车里颠来倒去,魂儿都要吓没了:“带劲儿,带,带…….天爷地奶奶,您瞅前面……啊,要撞树了……”
“撞不着!”张小满一拉缰绳,马车来个急停,转又改向。
柳昔死死攥住一条棱木,惊声大叫:“这路不对,要上悬崖……”
“还远着呢!”张小满一使蛮劲儿,缰绳断了。
骏马没了指挥,自己慢下步伐,极度不满的仰头嘶鸣。
“我的亲爷爷啊…….”柳昔一头冷汗,倒摔车中,腰也硌了,腿也抽了,五官疼的都挪了位置,嗓子已经喊哑:“慢着些,求您慢着些。”
“慢?就是磨蹭。磨蹭不好。”张小满跳下马车,看晴雨山庄的护卫们追了上来,中有一匹空马,只驮着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奉送黄吉寨的礼物。他立刻上前,把箱子扯下来,扔到马车里:“都是这些累赘东西碍了脚程。”
“前辈!”柳昔没等钻出头来,就瞅见个黑乎乎的东西带风砸下,骇的又是一声惊叫:“您等等……”
“等不了,我先走了。”张小满跨鞍上马,扬鞭而去,留下了一车狼藉。
“老前辈!”
“老侠客!”
护卫们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柳昔爬出马车,挥手大叫:“你们发什么愣啊?还不快追。庄主严命保护好张老侠客,不得有失。”
护卫们如梦方醒,纷纷马上加鞭,一股脑儿呼啸追去。
“一定要追上!一定要紧跟!”柳昔扯着嗓子举拳高喊:“一定要保护好他老人家!一定,一定一定要…….”
直到人影无踪,回声不再,他方瘫倒地上,咒骂了一句:“老棺材瓤子!”再瞧那辆马车,离悬崖已近咫尺,要是再拿重物砸上两回,铁定不保。拉车的马儿已退回车后,自己在找草吃。
“什么还远着呢!”柳昔等看清楚,回想起方才险情,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把张小满从头到脚痛骂了一遍:“一把年纪了,阎罗忘了叫,不说找个小旮旯好生猫着,倒赶上去投胎!投胎你自己投去,还找作伴的……”
半晌,方喘上这口气来,见自己孤零零一个,陪着一马一车,在山间吹着冷风,他忽就由怒转喜,“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不知该怎么脱身,你们先跑走了。哎呀呀,真是天助我也!”
柳昔一骨碌爬起身,从后门打开马车,见并排摆着两口大箱子,上面摞着方才被扔进来的小箱子,中间还藏着个软布包,正是自己夹带之物。
“如此厚礼,竟遭贴髯公厌弃,啧啧……”他先把包袱背上,随手打开小箱子,见里面装着一副字画,想来是黄吉寨寨主喜好之物。
“老侠客自是高风亮节,我这等没出身的就却之不恭了。”柳昔看过一回,觉得字画脱手麻烦,想找些黄白之物,便又打开左边的大箱子。里面包着几件金银礼器并青白瓷具,受到方才冲撞,已添数道裂痕。
“可惜可惜……”柳昔先是惋叹,转又警醒:此时不可贪心,还是早走为上。东西是晴雨山庄的,难保没留着什么印记,若被查到,我可成了贼了。何必为这些身外之物,让自己后半辈子过的难受呢。
如此一想,他把大小两个箱子阖上,又见旁边那一口盖上被砸了个凹坑,更觉没有翻看的必要。
东西已坏,不如连马车一起推到崖下。柳昔眼珠儿一转:我也随之“尸骨无存”,从此就算真正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