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是我,可不愿背上这么沉重的负担。”他指了指地上的徐氏,“你看,我把最好的理由都送给你了。新夏女王重情义,为了养母要中止交易,魏国可没话说。”
冯妙君脸上显出了阴晴不定,似在凝神思考,燕王也不催促。
是她指派天顺行留在桃源境,并且向新夏互通有无的,徐氏一直将秘密保守得很好。说到底,是她连累了养母。
何况,燕王的话也有道理。
许久,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倒是言之有理。”
蓬拜重伤之下脸色苍白,仍旧强提精神,闻言大惊:“王上,不可!”
牵涉当世最大规模战争、卷入南北陆过亿人口,极大程度上还决定了新夏的未来。这么一项重大决定,就因为他们几个人的生死而改变吗?
冯妙君不理他,只对燕王道:“这事好办。但我也有条件,你要保证他们安全归来。”
燕王大悦:“可以!”
冯妙君嘴角一弯:“我是说,你要亲自将他们送到我手中!”
亲自?燕王挑了挑眉。
“否则,前面的要求就不作数。”冯妙君笑了,“想想此刻正在水深火热当中的燕国军民。”
这条件当然将他自己置于险地,可是燕王道行高绝,来去如风,只要谨慎些,天下哪里不可去得?
强者本就有这样的自信。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冯妙君也不催促。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百余年的人,一定对自己的性命着紧得很。
半晌,燕王才算想好:“我可以送货上门,但会面地点由我来挑。”也算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否则她要是把地点定在新夏王城,还叫双王会晤么?那叫瓮中捉鳖。
冯妙君很爽快地答应了:“行,何时,何地?”
“你明日正式颁令,我就将他们送去。”燕王想了想,“就在应水城交接,如何?”
废都?这家伙选在浩黎帝国旧都交易吗?冯妙君心里转过念头,面上却沉吟道:“好。”
冯妙君毫不怀疑廷中有他的耳目,否则新夏颁下政令,他哪能当天就知晓?
她淡淡道:“别耍花样,放我养母平安归来,否则就是给燕国再树强敌!”
燕王笑道:“别这样不甘愿,我也是帮你一把。”当下和冯妙君各立毒誓,定实了这桩交易。
既已谈妥,燕王尽情大好,望着冯妙君笑得轻松:“现在我倒真有些相信,你不是天魔了。”
冯妙君面无表情看着他。
燕王自顾自接下去道:“真正的天魔,怎会为了一个凡人让步?”
……
看到镜面变暗,冯妙君才将它收起,而后踱到屋角,推开窗户。
园子里的冷风沁进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躁动和不安。
为君者,至少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
屋子里静悄悄地,窗外偶有两声虫鸣。
一直挂在她发间当簪子的液金妖怪白板忍不住扭动身形,垂首在她耳边道:“女主人,您、您还好么?”
她闭着眼:“怎么?”
它小心翼翼道:“您不必太担心,养母必定能平安归来。”
“我知道。”
咦?女主人的语气是不是太平静了些?
冯妙君像是能听见它的心声:“燕王好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必要善待她。如果娘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直接出兵。现在协议既成,燕王反而要尽力护她安全。”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了,她早就习惯用理性而非感情来分析利害。
“您真要停止对魏输出物资?”
冯妙君嗯了一声。
白板当然知道她做下这个决定影响深远,又会引发大陆一片震荡。可它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云崕大人那里,您要怎么交代?”
“他会理解的。”她倚着窗棂阖目,光线照进来,在她脸留下淡淡阴影。即便从液金妖怪的视角来看,她也美得不像真人,“再说,这个决定对新夏也有好处。”
“好处?”女王不是受到燕王要挟吗,怎么还能有好处?
“魏国势如破竹,一直攻到燕国本土都未停下脚步,这已经出乎我的预料。”冯妙君缓缓道,“它若是战胜燕国,即便不将其吞并,只是令其臣服,它在南北大陆上的霸权也从此确立!”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魏国与新夏接壤,彼强则我弱,只恐今后新夏要寝食难安!”
如果魏国打败了燕国,那么它就是横跨两片大陆的巨无霸帝国。等到魏夏协议日期结束,它对新夏又会是何种态度?
新夏的未来就在她手里,她不能寄望于云崕或者萧衍的善心。何况过往事实证明,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善茬子。
第602章 燕王的计划
无论她和云崕怎样恩爱,无论魏国和新夏怎样友睦,她都要为这个国家作长远打算。
“燕王虽然可恨,但他的威胁却是个契机,让我能单方面中止交易,却不和萧衍、云崕交恶。”她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哪还有方才半点躁怒?
白板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所以方才燕王才说,这决定对新夏也有好处?”难以置信女王大人方才在和燕王气急败坏做交易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一系列复杂的因果。
“他今日寻我,一半是要挟,另一半却是为了试探我对于魏国的态度。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冯妙君点了点头,“即便没有他横插一脚,我也要择机停止对魏的交易。现在的问题在于,燕王的要求太低了。”
白板大为惊奇:“他的要挟,很可能改写魏燕战争的局面。这还叫做太低么?”
“即便燕国这次能翻身,甚至能打退魏国入侵,但离它吞并强敌,再打败新夏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一眼都看不见尽头。”简直是前途无“亮”呵,“燕王的寿数不多了。如果我是他,得了这么一个砝码在手可以威胁新夏女王,少不得要再妥善利用。”
“但他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白板抚了抚自己脑袋,“或许迫于战争压力,他已经自乱阵脚,想不得那么周全?”
燕王是国君国师的重任一肩挑,又面临战场失利的局面,所有压力最后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人在巨大的压力下出错、崩溃,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别人或许会,但燕王不至于。莫忘了他最后还给我提了要求,明晚之前就必须知会王廷,中止对魏交易。”冯妙君轻嗤一声,“说到底,还不是担心时间拖久了,被云崕赶来坏了他的好事。他连这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又怎会忘记大事?”
白板又想起一事:“等您颁下命令,燕王再从南陆赶来交人,即便是乘禽妖飞行,这当中至少要耗去两个月时间吧?足以云崕大人赶回。”燕国和新夏之间,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海洋。
冯妙君冷冷一笑:“谁说他在南陆?”
白板这才吃了一惊:“燕王不在南陆?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是国师,居然不留在战争前线?”
“水月镜照出他身后背景,你看清了么?”
方才白板也偷瞄了两眼:“似是平民院中。”里面每样物事都半新不旧,并且毫无特色,像这样的住户小院太也稀松平常,泛大陆不知道有多少,并不能成为定位的依据。
“蓬拜足边有棵植物,他方才连着踢了好几脚,正是要提醒我注意。”蓬拜被斩断一臂,正是痛不欲生之时,却还能留意到这样的细节。
白板努力回想:“是……菖蒲?”方才镜中的院子里似乎真种了不少植物。时人不仅在院里种花种菜,也会种些有用的药物。
蓬拜身边是棵旺盛的草本,叶片细长如软剑。冯妙君若是不提,白板也想不起来。
冯妙君好笑道:“菖蒲是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你曾为水神,竟然没能辨认出来?”
白板嘿嘿两声,赧然。
“那不是菖蒲,而是龙血树,医者以其脂做出药物‘血竭’。这二者外形些许相似,尤其那株龙血树太小,看着就更像,但其习性却大不相同。”冯妙君淡淡道,“菖蒲见水则生,常见于溪流水沼;龙血树却只生在北陆,从无成功移去南陆成活的先例!”
白板失声道:“这样看来,燕王在新夏境内!这人好大的胆子。”
“何止?”冯妙君冷笑,“我基本可以肯定,他这会儿离应水城应是很近了。只要我明天颁下新令,他至多后天就能赶到应水城!”
否则,她为什么会提要求,让他亲自送人过来?
“将养母带来新夏,这事情本来交给别人做就好,他非要亲力亲为,担上许多风险,还抛下南陆的战局不管。”冯妙君顺手从桌上拎起一袋松子,“燕王所图者甚大,其重要性甚至超过南陆的战争!”
随后,她就迳直往自己寝殿走去。
红头鹦哥立在高高的树枝上,见她返回,扑扇着翅膀飞下来,向她连连点头致意。冯妙君亲手喂它吃了几颗松子,才抚着它的脑袋道:“给我叫醒云崕。”
于是红头鹦哥摇头晃脑,喃喃念着云崕的名字。
这家伙特别唠叨,每次替她千里传音都采用高频轰炸。
过不一会儿,它突然停下所有动作,侧头看着她,格外深沉地说了一句:
“想我了?这么早?”
哪怕冯妙君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她可以想见云崕说这话时的慵懒风¥¥¥流,别个小姑娘听见了说不定从此魂萦梦绕,不过转换成红头鹦哥的破锣嗓子说出来,只剩下不伦不类。
“我有正事找你。”
……
魏军在南陆的攻势终于放缓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越过熙国故土,走入燕国本来地界。这儿是燕国主场,魏军遇到的抵抗力量何止增加了一倍?
攻坚克难的战役,从这里才真正打响。魏和燕就像两匹杀红眼的恶狼,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退缩。
就在这时,新夏突然宣布,中止与魏国的军贸交易,不再往前线输送军用物资。
经过十余年努力经营,尤其治国有方,新夏女王在国内的权重与威望都达到顶峰。她做出的决定,哪怕有许多贵族和世家会因此大大减收,但在全国范围内并未遭遇太多反对。
新夏已经是两片大陆最大的军火贩子,消息传出,交战前线不免受了波及。魏军人心有些浮动,燕国则是提振了精神,对于打退入侵者更加坚定。
新夏这一举动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冯妙君暂时无暇考虑。颁令当天,她就接到了燕王的来讯:
“三日之后,应水城见。”燕王笑道,“对了,我还有个条件,前次忘了说。”
冯妙君怫然不悦:“岂不知君无戏言!”
第603章 你去不得
“莫恼,莫恼。这事儿对你而言,简单得很。”燕王摆手道,“我听说洋城前几日遭遇地龙翻身,百姓流离失所,你何不将他们暂且安顿在应水城?”
冯妙君无语。
她打量燕王许久,才冷冷道:“与阁下何干?”
燕王咧嘴一笑:“这便是我的条件了,将他们迁去应水城。我可没有强人所难吧?”
冯妙君不得不承认,她最近也在动这个念头。受灾最重的洋城距离应水城太近了,仅有不到三十里,路程又平坦好走。应水城同样受地震波及,却几乎没有损毁,可见其建筑质量过硬,历经三百年风霜,抗灾能力仍是一流。
尽管已经破败,但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仍在,只要辟出一小块居民区清扫干净,洋城等地的灾民就可以入住。冯妙君上次前往应水城,就发现那里大量房屋依旧完好,遍及大街小巷的古井,井水仍然清澈。
换个角度来看,应水城的抗震能力比起临时搭建的窝棚要强上百倍,这一带余震不断,灾民最好的选择还是暂住应水城。
燕王提出这个条件,冯妙君更加确信他人就在废都附近,她才不信什么英雄所见略同。这厮必定另有阴谋。“我的子民,自然由我照料。”干卿底事?“你想做什么?”
燕王搓了搓手:“我可是孤身去应水城交人,也要给自己谋条后路,不是么?有他们在,我才好安全撤离。”
应水城是冯妙君的地盘。他可不想自送虎口,有洋城平民在,他才好浑水摸鱼,遁入人群溜走。
冯妙君又静静看了他半晌,才缓缓点头:“好,这个要求简单。”
燕王笑了笑,就撤掉了水月镜的神通。
洋城早就不能住人,灾民已经迁出,临时居点离应水城反而更近,不到十五里。从燕王给出的期限来看,他事先已经做过精心的评估,三天时间,的确足够拖家带口的平民搬去应水城。
“女主人,这老小子不怀好意!”白板满心担忧,“三天时间,云大人来不及赶到应水城。”
“我是非他不可么?”冯妙君轻嗤一声。最后这个条件绝不是燕王临时起意,他应是盘算很久了。恐怕在今回交易中,这才是重点!“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日后就见分晓!”
¥¥¥¥¥
两日后,应水城。
在地方官协调下,已有七千余名地震灾民搬入废都西南角的居民区,还有三千余人仍在路上,会陆续迁入。更令平民兴¥¥奋的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居然驾临本地!
国君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何况从王城近郊调集过来的四千御林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这里拱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天气很好,城中军民抬头,都能望见残阳如血。
自地龙翻身后,这一带常常就有卷积云堆在天顶。日出日落时赤霞漫空,仿佛整片天穹都着了火。
距离应水城南中门最近的一栋宅邸被清理出来,当作女王临时下榻的行宫。陈大昌就跟在冯妙君身边,这时望了望天色:“还有一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