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国师大人——风行水云间
时间:2019-02-21 11:57:25

  地狱道有别于大千世界,并不存在于现世。它本身就由神明镇守,天神在那里自然是来去无碍。
  可冯妙君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找天神做什么?
  她率领天魔一族袭击界神,导致人间晋入长生界的唯一通道消失,天神应该很恼火吧?自己那个时候送上门去,不是找死么?
  “是的,找我。”天神悠悠道,“彼时浩黎帝国已经覆灭两百多年,你和云崕也争斗了两百多年,却始终无法救出天魔族,最后终于大彻大悟,天魔一族为天道所不容,如想接着逆天而为,再纠缠两百年、两千年也不会成功。”她的声音带着感慨,“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起来跟我做交易。”
  文书里的条款写得很清楚:
  天魔首领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人间重开天路,而作为报偿,天道不追究天魔族闯下的泼天祸事,并且承认它们在南赡部洲有一席之地、允许天魔族拥有按序晋入上六界的权利!
  “原来如此。”冯妙君闭了闭眼,只觉世事荒诞莫过于此,“你不能直接插手人间,不能直接唤醒界神。”
  天神微微一笑,拂了拂手,周遭的景致就变了,从繁花似锦一下就进入了万物肃杀的秋天。
  云崕伸手摘下一朵小花,见它在掌心凋零。
  这可不是幻境。
  又一转眼,满园都是枯枝败叶,天上开始飘雪了。
  “在七界之外,万物由我心意。但是在七界之中,天地已有法则,我不能轻涉。”天神伸手敲敲桌面,残雪突然褪尽,草木复苏,不到二十息的时间里,这园子里又是一片欣欣向荣,每朵花都开得绚烂奔放。
  与此同时,假山上一小块石头却长出四肢,脑门儿上长出了两朵小花。它跳到亭子里飞快向天神行了个礼,而后不知溜去了哪里。
  天神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我也行走南赡部洲,快意恩仇,可是晋为天道之后,反倒不能随心所欲了。”
  修为到如今这等火候,冯妙君当然知道眼前的天神和驻守天梯的那位界神,都不能轻易干涉人间事务,此谓天行有常。
  天地法则从它诞生那一日起,就不容胡乱篡改,连天神自己也不能。
  因此无论天神再怎样希望界神回归、天梯复原,也不能直接下手摁死天魔族——即便在她眼里,它们真地如同蝼蚁——只能假手于大千世界里的生灵自行完成。
  这才是天魔首领敢于和天神谈判的筹码,她知道,天神一定会同意。
  天魔族诞生于天地混乱,历来不为六道承认,也没有晋入长生界的权利,哪怕它们的力量曾经远超世间生灵。用另一个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黑户。昔年天魔首领率众冲击天梯,不就是为了给族人找出通天之法?
  寻天神定立这样的契约,也出于同一目的。
  兜兜转转,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她一定要给天魔族找到出路。
  冯妙君指尖从文书上每一个字滑过,心里渐渐安定。
  “我当然会同意,这份契约就以黄泉水写就。浩黎国覆灭之后,你怂恿世人争夺界神祭坛的碎片,当作镇国的稷器,以此阻止界神回归。”天神也在看着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纷乱由起你而起,也该由你而终。”
  冯妙君正视她的双眼,从容道:“这上头的条件,我已经办到,天神也该履约了。”
  “当然。”天神微微一笑,将文书卷起,凑在红唇边低语一声,“去找怀柔,让他照办。”说罢一松手,文书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天神摊了摊手:“好了,界神会放回天魔。自即刻起,天魔也是人间一员,同样拥有上天梯的资格。天劫要考量功德,今后你要好生约束族人。”
  冯妙君站了起来,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肃声道:“多谢!”
  从诞生之日起,天魔就为这个资格奋斗了一千多年,直到如今终于梦圆,从此得到天道承认,不再是人人喊打。
  其中艰辛,实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天神含笑受了这一礼。
  转正,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很和气,冯妙君停顿一小会儿,终是问她:“我分明记得自己来自异世,并非南赡部洲之人,怎到最后又成了天魔?”天魔是南赡部洲的原住民,可她来自异世,这里明显有个悖论。
  云崕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异:“异世?”他今日才头一回听她提起!
  他目光炯炯,都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冯妙君被他看得面上发热,下意识轻咳一声:“起初我笃信自己的魂魄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以‘长乐公主’的身份睁开第一眼的时候,就在升龙潭看见了你。”遥想当年,感慨良多,“只是此事匪夷所思,我从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
  这也是她此前笃信自己不是天魔的原因。
  “这就要从你自带的麻烦说起了。”天神轻叹一口气,“当年你卸下修为、潜入应水城之前,曾经向族人发过毒誓,可还记得?”
  “是的。”冯妙君还能如数家珍,“我曾立誓要解救族人,分裂天下!”
  “这誓言与你我的约定相悖。可是行走世间二百多年,它早就变作你神魂深处的烙印,连地府的孟婆汤都无法消除。”天神轻轻鼓掌,“阎王都说,进入轮回的生灵千千万万,再顽固的执念在孟婆汤面前都会消散,除了你。”
  拯救族人的信念之坚定,竟然连孟婆汤都消不掉,天神其实是很佩服的。
  她嘴角轻扬,显然心情很好:“誓言不除,你的言行必要受其约束。于是我想了个法子,将你的魂魄投生去往我的故乡,先扯断你的因果链条,再借着异世的红尘清洗你的执念,希望你能摆脱它的影响。”
  “你也来自……”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几句话带给冯妙君的冲击仍是太大。她云崕和互视一眼,都看到心上人眸里的震撼。
  见着桌上的铁观音,冯妙君就知道天神与她的世界有些渊源,却不想如此之深——
  至高无上的天神居然来自异世!
  眼前这美貌而神秘的女子眼波流转,露出怀念之色:“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从前,我也是个凡人。”
  那故事久远,甚至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之前。
  冯妙君摁住了心头无数疑问。她知道,天神不可能尽答。最后她只幽幽道:“然而我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对么?”
  天神给自己冲了一盏茶,有两分漫不经心:“何以见得?”
  “当我修习天魔秘术,第一次内窥自己的神魂,我就觉出不对了。”冯妙君缓慢而坚定道,“如果我来自异世,为何我的神魂面貌与长乐公主完全一致?那时我才刚刚学会内视,压根儿不懂得改变神貌的面貌。”
  人的神魂与身躯是同一副长相,这算是修行界的常识了。
  “我一直就是长乐,从魂魄到肉¥¥身都是,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冯妙君低低叹了口气,“后来我又觉得,所谓来自异界的一缕孤魂,大概只是一场来历不明的梦境。”
  “不是梦,你的确生在那个世界,也死在了那个世界,走过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天神摇了摇头,“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连同生前的记忆一起。毕竟,你还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与我的约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执念被捆绑在天魔的记忆里。只有洗掉这些记忆,才能同时洗掉曾经的誓言与执念。为了保险起见,你投生为长乐公主之后,我在你十三岁那年将异世的记忆送还给你。”
  “你知道的,在我们原来的世界里有一句老话,记忆就是人格。”她的面容在袅袅水汽中变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个独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摆脱天魔的阴霾。”
  “不对!”冯妙君听到这里,却蹙起了细眉:“即便固守本我,这些年里,我依旧是……”
  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谨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一切后果都导向天魔当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来了,并且在她的领导下日渐强大。云崕统一天下、拼凑祭坛碎片的大业遥遥无期,并且天魔最终也被放了出来。
  “我还是完成了当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经的誓言会极力牵引你的命运之线,正如云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们都完成了,却不仅止于当初的誓言。”
  她话里意味深长:“你们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终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这岂非就是完满?”
  两人心头都升起一点明悟,若有所思。
  冯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确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间统一,却又不止步于此;云崕背负石心三百多年,曾以为界神重回世间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来了,并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尘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会升起无数感慨。这些感慨,今后都会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毕竟,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感悟、这样的执著,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云崕终于开声:“郝明桓何在?为何我会背负这样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师傅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他声音平淡,可是冯妙君了解他至深,终是能觉察到他心底并不平静。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无论黎厉帝出于什么目的,他对这个亲生儿子做出来的事实是令人发指。
  “那都是天机,谛听自然不会泄露,此时说来倒也无妨。”天神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天魔被封印之后,浩黎国与妖族的战争又持续百年。当时天地灵气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对付,浩黎国被拖得劳民伤财,于是皇帝终于想出一个馊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后,魂力会越来越衰微。为了避免这个恶果,它们同意与浩黎帝国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价就是浩黎帝国要在民间为其培养信徒。信仰之力的好处,天魔当然是知道的。”
  云崕听到这里,忍不住去看冯妙君,只见后者点了点头,接下去道:“确是如此。不过浩黎国言而无信,斗垮了妖族之后就毁约。作为代价,在那以后浩黎国每一任皇帝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十岁。当初,这一条毁约惩罚可是明确写在契约里的。”
  四十岁?云崕想了想,脸色微变:“天魔袭城那年,郝明桓已经三十七岁!”
  “浩黎国皇帝知道天魔的厉害,唯恐它在民间广开信坛、力量暴涨。毕竟那时候天地衰变,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间再无敌手。因此战胜妖族之后,他反悔了,最后还是以子孙短命为代价,坚决毁掉了与天魔的协约。”
  “天魔袭城之后,郝明桓自知没有几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动荡飘摇,恐怕再也镇不住天魔,这才将它们都转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从云崕胸膛扫过,“你要问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云崕。
  “这是何意?”反而是冯妙君问出了这句话。
  “你原是半妖,不过还在娘亲肚里时,白龙就为你换血,将你变作了纯血的龙身。即便如此,你刚刚出生就被刺伤心房,命灶格外柔弱,就像烛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养封印了整个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龙族,刚刚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云崕的声音干涩:“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须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给你提供丰沛的生命供养。这就一直服至七岁,直到你拜谛听为师,能以修行增强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你可曾想过,保命丹是怎么来的?”
  云崕不说话了,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强者的血肉或者内丹炼成,效力惊人却不霸道,不会反伤你的身体。当世,不会有比郝明桓更强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叹息出声,“给你换进石心不久,郝明桓交托了国事就自刎身亡,临终前嘱咐白龙,将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炼成灵丹,这样药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于世。”
  云崕后背依旧挺直,却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这样,他吃掉了自己的父亲?难怪自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来没见过郝明桓。
  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云崕闷哼一声,嘴角重新沁出血丝。
  “云崕!”冯妙君大惊。他心伤根本还未好全,这时哪经得起大喜大悲?
  云崕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不再动弹一下。
  冯妙君伸手轻抚他坚实的背部,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云崕心底的疼痛,因着生死相契的关系,她也感同身受。
  上天对她的男人,实在太不公平。
  天神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斟过一杯热茶,推到云崕面前:“再饮一杯,这可是好茶。”
  这杯茶与先前的铁观音不同,汤色青碧,带着沁人的芬芳。
  云崕放下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架式像是一口闷尽老酒。
  杯子还未放回桌面,他的脸色就红润起来。
  云崕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两下。那力道很大,冯妙君看得眼皮真跳,就怕他伤口再度绷开,皮破肉绽。
  哪知他呼吸都不曾错乱一下,肃容对天神道:“多谢,心伤已愈。”
  一杯茶水,就治好了他的伤口?冯妙君看向天神,记起她掌管生命之力,予生予死都在翻掌之间。
  天神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成全这一段因果。”郝明桓的儿子,不该再为心伤所扰。
  心里种种思绪,就像泥炉里的沸水,翻腾不休。云崕又出神许久,直到亭角有一朵木棉花被风吹下,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他才突然惊醒。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血丝未褪:“这件事,为何娘亲从来不说?”为何娘亲要瞒着他,让他怀揣着对父亲的仇恨,度过了三百多年!
  “云崕。”开口的不是天神,而是冯妙君。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变作伤人的箭,“她希望你摆脱那样的宿命。只要你还恨着郝明桓,就会憎恨和反抗他带给你的使命。”
  郝明桓的心里装着天下,可是白龙的眼里只看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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