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担忧,血红忽又褪去,她望见一只手捞起方寸瓶。
那是云崕。
玛达,这只手放大无数倍还是这么好看!
在他身后,火灵又变出了新的形状,是她从未见过的怪兽,四爪尖细,锋锐带钩,狠狠向他刺来。
二者之间的距离,真是很近很近。
而后,光线被挡去,外界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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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在瓶中感受不到静止或颠簸。
相比外界的天翻地覆,这里就像避世的桃花源,虽然光线昏暗但是静谧一片,只有屋后水声咕嘟,那是寂寞的鱼儿在吐泡泡。
她自觉还有意识、还没断气,就证明云崕至少没被三只火灵弄死,于是暂且丢下心头一块大石,在这木屋前后走动起来。
她先前没有看错,屋子不大,前方的空地用竹篱笆围起,墙角下原有堆过物什的痕迹,但现在空无一物,只有青苔悄悄攀附。蓠芭上种着爬藤植物,牵牛花开得正好,大大方方将紫花儿搁在磨盘顶端盛大绽放。
屋边的枣树下有青石桌椅,看得出表面原本只有简单的凿平,但桌面和椅面都被磨得光滑,似是经过了长期的使用。桌面上除了半青不红的几颗落枣之外,还刻着一副棋盘,棋子是用鹅卵石打磨而成,有些还布满花纹。虽然用料简陋,但磨得很精细,看得出物主的用心。
冯妙君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她在晋都学会了手谈并且乐此不疲,不消两眼就能瞧出这一盘残局已到了紧要处,黑子除非有神来一笔,否则就要每况愈下,直至被对方吞食殆尽。
白子的攻势,绵长细密如水银泻地,又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儿。
以棋观人,此子非凡。
屋后有座小山,此时徒闻空山鸟语。她漫步其中,胖嘟嘟的锦雉和野兔见了人都跑不动,还有各色不知名的雀鸟唧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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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寸中世界(加更章)
然后,便是那一口水塘了。
水面的睡莲开了两朵,引来蜻蜓驻立,其他的粉荷箭指天空。莲叶间能见鱼儿嬉戏,除了两尾招摇的花鲤,其他都是乌不溜秋的鲢鱼和草鱼等常见品种,正拣着塘底的水藻和螺蛳吃。
她又走入屋中看了两眼,这是很规整的格局。进门的正房为厅,左右各一小小厢房,铺盖整齐。屋后则是灶厨。各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灶上的锅盖都擦得油光锃亮。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祥和了,祥和得像是乡村随处可见的农家小院,为什么会出现在堂堂国师的方寸瓶中?
这个小小的方寸世界光线很暗,冯妙君又看不见外边的情况,想来是云崕将瓶子藏起。现在急也无用,她干脆坐进屋里点起油灯,开始处理双手的烫伤。
要说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右厢房里的五斗柜里收着各式药物。事实上,这个房间里收纳的物什奇多,有她认得的,也有根本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儿,但都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
这么一缓下来,才觉十指连心,疼痛无比。
方才在紧要关头,她果断放开金钟铲伸手刨地。熔岩海之上的土地,打个蛋上去都直接化作焦碳,血肉之躯一贴上去就是十成熟。她将灵力都灌注在指尖上,运起一门称作“点金勾”的神通,将十指变得坚逾钢铁。
可是钢铁同样导热啊。
所以她十指逃不过被烫得皮开肉绽的下场,最深处见了骨。
冯妙君不抱怨双手鲜血淋漓,那种极端情况下没被生生烫熟就说明她从前修行刻苦,神通练得很到家。
能在地火的间接烧灼下挖走小树,对她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居然还在正厅找出一坛酒,轻轻一嗅,凛冽芳香。
“好酒!”出自国师收藏,哪有低劣货色?她赞叹一声,先喝了两口,才往指尖喷酒消毒。
这一下痛爽,大汗淋漓。
反正左右无人,冯妙君干脆惨呼出声,再狠狠加几句国骂。
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擦去眼中泪花,去斗柜中取出止血生肌防溃烂的药物抹好,又扯了干净的棉纱给自己包扎。
还好指头没有坏死,否则就要切除了。虽说修行者生机强大,但她可没把握自己还能像壁虎那样断肢重生。
唔,说到壁虎,她好似在外头看到了不得的东西。
厢房边上原来还建着栏舍,但现在没有禽畜,反而用黑布掩起。冯妙君轻轻掀布走进去,才发现这里养着各式各样奇特的动植物,有些一看便很狰狞,有些瞧着倒有三分可爱,比如一株兰花似的小草叶片缀着露珠,晶莹剔透,她离得老远就嗅到一阵甜香,于是心神一荡,头脑微有恍惚。
她识得厉害,赶紧拿水晶罩将它罩起,这才敢尽情呼吸。冯妙君在书里见过此株,它名为“美人恩”,不是指香气有多么清甜可人,而是取前面“最难消受”之意。光是一缕花香就能让其他生物神智迷乱,或昏睡或癫狂,甚至会表现出强烈的攻击倾向。在美人恩生长的丛林里,常常有人或动物下落不明,最后只能在地上找到累累白骨。
又有一种植物长得恶形恶状,荚子里面的果实长得像眼球,偏偏还是直溜溜一排生长,彼此可以相互转动,于是她刚走进来就发觉有几十只眼珠盯着她瞧,瞧得她鸡皮痱子都要落一地了。
还有不少生物,长得就像地狱来客,哪像人间能见?
不过这里放置最多的还是水晶蛊盆。透明质地方便主人察看里面的蛊虫情况,有几盆毒虿正在互斗,很快就能分出胜负来。
冯妙君想起云崕在熔岩世界里迫她吞下的物事,八成就是控制人的毒物了,不由得喉头奇痒,几欲作呕。
她运气抚平胸口闷胀,忍不住嘀咕:“养这种东西的,能是什么好人?”
看完这里,她才想起置在前院的那株火树。
信步走去,才发现原本打横躺在地上的小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自己直立起来,唯一安好的根须也扎入土中,看起来就像沙漠里干渴好几天的旅人终于找到水源。
从表面上看,这棵树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冯妙君却记着它断根里冒出来的血红色黏液。客观地说,这东西虽然诡异,但它冰寒彻骨的属性也帮过她大忙,否则她的手早在挖土时被烘熟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惴然。方才沾了满手红液,又见肉见血,也不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多大害处。不过她驱动灵力运行了几个周天,来回检查几遍都查不出身体里面有什么异常,只好作罢。
也不知崖山地宫怎样了,云崕逃出去没有?
她坐在树下假寐了片刻,还不见外头有什么动静,肚皮就开始咕咕直叫了。
因为队伍赶路,上一顿饭好像是七、八个时辰前吃的了。
冯妙君在屋里转了几圈,没找着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有腹饥感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是抓后山上的锦雉,还是塘里的肥鱼来吃比较好呢?
以她的厨艺,好像直接火烤最简便了。
幸好这个时候,四下里突然变亮,而后天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出来吧,安全了。”
紧接着,有一股莫可抵御的力量将她从瓶中摄了出来。
冯妙君再睁眼,恰好望见夕阳西下,橙红的光从林间的树枝间隙里透进来,给冰雪世界镀上了难得的暖色。
周围依旧呵气成冰,看样子他们还未走出大雪山地界。白象山脉那般宽广,云崕逃出来也没过多久,哪可能就离开它的范围?
冯妙君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洞入口,背光的石壁上倚着一人,还未出声就给她巨大的压迫感。
方寸瓶就摆在他脚边。
她不必看清对方的脸,就知道这人必是云崕,不由得后退两步,满心戒备。
在熔岩火海,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两个蜢蚱,非得同进退、共生死不可;其实现在也一样,可是云崕并不知道啊。
外患既去,他会不会动动手指将她直接捏死?
结果这人笑了笑,声音沙哑:“我有这样可怕?”
第112章 吃鸡(加更章)
说罢,云崕咳了一声,缓缓坐直身体。
他的动作似是很吃力。这会儿冯妙君的眼睛也适应了微光的环境,望见他的状况不由得吃了一惊:“你伤得这样重!”
云崕原本整齐束在脑后的乌发披散下来,粘在血迹斑斑的面颊、前胸和后背上。外衣和中裳大概都是法器,但现在已被烧烂,他干脆就将外衣剥下来,系在腰腹间当作止血带。
这也让冯妙君更清楚地看清他的伤势。
他的腹部、肋下、大腿和手臂都被严重烧伤,红肿水泡不说,伤处还有细小的红痕游离。冯妙君明白,那是火灵之力犹在他身上作祟,不令他伤口康复。
最重的伤在胸口中央偏右一点,被开出了乒乓球大小,已经伤及肺部,并且差一点点就伤到心脉了。
伤口都草草上了点药,但云崕大概是全力奔跑过,药物又被血流冲开。
他的状态很糟糕,连呼吸都很费力,面色呈现惊人的惨白,周身皮肤却是红的——被烫红的。
冯妙君紧盯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开:“我能走了么?”
“恐怕不能。”他居然还有心情冲她微笑,“我在外面设置了阵法,只能由我亲手解除。擅冯闯之人,会亲尝五雷轰顶。”
轰、轰顶?冯妙君脸色微垮,着急道:“你说过,我帮你大忙,你就不难为我!”
“我说过,保你平安走出崖山。”云崕指了指洞口,“我做到了,这里是缪吉山,离崖山已有二十里远。”
她分出眼角余光去看,果然远处天边的群山之上还有一座峰峦,白雪皑皑,正是崖山。
他们果然离开崖山了,只是没出白象山脉范围,云崕不算食言。
才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就走出二十里了?这货真的身负重伤吗,怎么跑得比马还快?冯妙君咬唇道:“你放我走,我保证不将你的下落告诉师父,我可以发誓。”
“你师父?”云崕轻嗤一声,“莫提准早被我甩去了后头。他还要护送晗月公主出山,早放弃了你往一个方向离开,你就是去追都未必追得上。”
冯妙君扁了扁嘴。云崕此人真是狡诈,临到这种时候都不忘说几句诛心之言。好在她根本不是莫提准的徒弟,也不会因此而伤心。
只是有点失落而已,就一点点。
她只得细声细气道:“你要我如何?”云崕做事目的性很强,留她不杀必有理由,先前是,现在也是。
云崕一动,脚边的方寸瓶磕在石上发出“叮”地一声,把冯妙君吓得又后退一步。
这小姑娘怕他至此?云崕有些奇怪,却更放心了些:恐惧,才会令人更加听话。“你腹里被我种下了蛊虫。不听话,它就会咬破你的肚肠。”
哪知冯妙君眨了眨眼:“就是熔岩海里你偷喂我吃下的东西么?”她目光一闪,“当时没生效,你确定现在就有用?”
现在的小姑娘都不好骗了。云崕又咳了一下,顺手擦掉嘴边的血迹:“我也不清楚。不然,我们试试?”
“别!”冯妙君立刻怂了。这也敢试么?万一先前蛊虫大老爷只是睡着了,现在醒来能听见指令怎办?她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乖乖听话就是,你别伤我杀我。”
“过来。”她太磨迹,他的体力流失更快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成。
冯妙君心里抗拒万分,几乎是一点一点挪过来。
“快点!”蚂蚁都爬得比她快。见她满脸委屈,云崕莫名的无奈。他自认城府不浅,鲜少将杀气写到脸上,为何她看他就像吃人的恶鬼?
她没奈何,只得多迈出两步——其实两人的距离也就这么近。
他提起方寸瓶,塞进她手里:“进去帮我取几样东西出来。”
两人肌肤相触,他的指尖很凉。
冯妙君微惊,看见他脸色更不济了,这才开始害怕他会死掉——这几年来,云崕一直都是她心头梦魇,她将恐惧都养成了习惯,眼下两人挨得这么近,她总是很难克制转身就逃的冲动。
可是观察他的伤势,他的脸色,冯妙君突然间意识到:
云崕也不是铁打的,尽管他先前以一人之力独斗三大火灵的场面太震撼。
伤得这么重再不好好处理,就算他神通广大也会流血而死吧?
他可千万不能死啊!
于是她仔细听了他的要求,边听还边点头,这才念动口诀钻进方寸瓶里。
她的一举一动,云崕都能透过瓶身监控。于是他就看见这小妮子进出木屋只用了几十息时间,接着居然就钻进后山浓密的树林里。
她去后山做甚?
过不多时,她从方寸瓶里出来,除了带出他交代的东西,手里还抓着一只锦雉。
这只后山上散养了一年多的肥鸡连飞都快飞不起来了,被她轻松逮住勒断了脖子,以云崕的标准来看,那也是很干净利落的一拧。
“你这是要?”他素来不喜别人胡乱动他的东西,于是脸色就不太好。
他的脸色本就难看,冯妙君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于是理所当然道:“晚饭啊。”掂了掂锦雉的份量,“锦雉养得这么肥,难道不是囤来吃的?”说起来云崕这人也是未雨绸缪型的,在方寸瓶里都随身养着山禽水族,真是半点也不亏了自己的嘴啊。
“……”云崕嘴角一撇,却也没说什么,“吃吧。”这是锦雉吗!谁家锦雉能开屏啊?
这分明是名为“句芽”的异种,头顶白凤冠、身具七彩羽、开屏有虹光,乃是洪涂国进贡的吉祥鸟,食膏土之后能吐出比黄豆还大的珍珠!
也就是他拿来当观赏鸟类养着,谁人得了不当作下蛋的金鸡供起来?
好吧,其实它的确长得很像雉鸡。
她杀都杀了,再置气有何意义?“先帮我上药。”她进入方寸瓶期间,他也快速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可有些地方自己够不着。
说罢,他身体微微前倾,离开后方大石。
冯妙君要绕到他背后去,云崕却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听好,不要耍花样,否则你一定死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