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快乐呀
第67章 意见
《秦央》这部戏的戏份不是很多, 在所有人都进入火力全开状态下, 效率近乎逆天。
季凝穿着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马甲,浅灰色的灯笼袖羊绒毛衣, 脖子上围着一条B牌经典款的格子围巾,一条深色的水洗蓝牛仔裤和短靴。
不算多保暖的打扮,不过在位于秦岭淮河以南的H市也不算突兀。
自然, 谁也不知道看起来轻盈的羊绒毛衣底下藏着几层加绒的打底衣服,也是季凝身形纤细, 才看不怎么出来。
现在正好拍到了最后一场戏, 也是戏里一个算是整部戏里最高/潮的地方。
那是一场华国文艺界的浩劫, 华国整个文艺界无数正品毁于一旦,整个文艺发展进程几乎倒退几十年。
秦央是名扬四海的名角,他唱的那出《霸王别姬》曾经被身份最显赫贵重的那群人盛赞过“千古绝唱真虞姬”。
但此时此刻,曾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的戏院,雕了花的八仙木椅被砸得四分五裂, 仿西洋的天鹅绒幕布被扯到了地上肆意践踏。
来不及搬走的各种锣鼓二胡也被砸在地上, 连着平日里被保养得几乎沁了一层包浆, 入手触感温润无比的北琵琶, 直接被人抡了起来,直接砸在了地上,平日里用来回响精妙曲音的空箱,被摔了一个口子进去,发出了沉闷的重音。
边上弹琵琶的师傅平时最宝贝那把琵琶,如今却也瞪着一双眼睛, 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琵琶被那年轻无比少不知事的学生肆意践踏。
古时抄家的架势,都不过如此。
饰演弹琵琶的乐手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戏骨了,口碑非常硬,但凡有他在的戏,就是真的一无是处,但演技也是挑不出错的。
就是挑出错处,也绝对不是出在这位先生身上。
他睁着眼睛,眼里带了点血丝,抿着的双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季凝给了他的手一处特写。
他双手都紧紧攥着长衫的下摆,指关节用力到有一点发白,拳头也轻轻颤着。
然后在那个人踩上琵琶之后,眼睛一翻,就倒了下去。
“泼醒,继续。”
明明应该是最蓬勃阳光的年纪,却天真无邪理直气壮地做着最阴毒损人的事情。
带着最最天真无知的恶意。
边上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得嘞,这种鸡毛蒜皮算什么东西,你们那位‘名角’呢?那位才是这群传统渣滓的头儿呢。”
除开那位已经晕倒了的先生,余下的人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低了头。
脖子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也是人们最坚韧的地方。
那个开腔的人自讨了没趣,觉得没脸,一脚踹在了其中一个小徒弟身上。
来声讨批斗他们的人浩浩荡荡,那些个师父为着搬乐器没来得及,几个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徒弟怎么可能跑不掉。
留下的,都是硬骨头。
唱戏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过的苦头无数,如今这点架势,还比上挨师傅的打。
那个人咬了牙:“师傅教唱念做打,教手眼身法,咱们是下九流,可没教怎么下跪磕头。”
说完直接挣开了压着他的人,一头撞向戏院里头的柱子。
深红的血挨着朱红的柱子下来。
原先纷扰喧嚣的气氛凝滞了一瞬,余下的人也纷纷挣开,撞了柱子。
众人也是没想到这块骨头这么难啃,一时面面相觑。
要对这个红遍九州的戏院下手的时候,倒是一呼百应,人人气势高昂,如今心里却也不是滋味儿,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明明也不是,真就这么讨厌这个戏院。
京戏这东西,大俗也大雅,不说其它,就是如今来的这些学生工人,也是被秦央的风貌惊艳过的。
哪怕是路过戏院的时候,听着一句不甚分明的壁角曲调,也是听得心尖发痒。
只是如今,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上了头。
只是谁也不愿拉下脸,只得冷哼,挑了帘子进了曾经巴望着的后台。
后台没有多奢华,甚至比起剧院的整体规模而言,甚至有点简朴得寒酸。
但无处不浸润着一种气韵,大概是成天浸泡在乐声里,就连着木头柜子都比其它处的要雅致。
穿过走廊,进了一扇又一扇的门,终于见着了。
梳妆镜子前,端坐着一个人。
点翠头面,广袖青衣,彩锦绣成的云肩流转着淡淡的光华。
黄花点额,对镜描眉,铜钱头妆发服服贴贴,一丝不苟。
人群浩浩荡荡,饰演秦央的秦却亦置若罔闻,仍然拿着笔不疾不徐地化着妆。
“放下笔。”
为首的人甚至连着重一点的话也说不出。
连着呵斥声都色厉内荏。
秦亦却没有丝毫变色。
待到抿完胭脂,方才分了半分注意力给边上的人。
……或者说是边上的空气。
“你说咱们这出戏,演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自己演得好不好了。”
他神色温柔,腔调温柔悦耳,带着点唱戏一般的韵调,阴阳难辨。
“小桔子说百货商店出了点西洋来的口红,比着胭脂还好使,只是你也知道,咱们是惯常用不惯新东西的。”
语气仍然温柔,像是闲话家常。
任谁也知道,秦老板是个戏痴,也是像神仙一样的人物,除了戏,没什么新奇东西是入得了他的眼的,也就一个于知段――也就是唱霸王的那位,能得他几分好颜色。
可是如今虞姬依然在,霸王无处寻。
仔细瞧着,秦亦手腕上,还有一道红痕。
即便是如今的局面,依然没人敢唐突了他,就是出言质问,指着人谩骂,也要骂一声“秦老板”
戏里的秦央终于舍得分出半点注意力给人:“这是要开场了吗?莫要催促,慢慢来。”
仍然是慢条斯理的温雅样子,无一分一毫歇斯底里。
但所有人都知道,曾经名贯四海艳绝九州的秦老板……
疯了。
彻彻底底地,疯了。
剑拔弩张,气氛一点即燃,剧情却直接在这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卡,过了。”
季凝的声音第一个打破了场上寂静无比的气氛,原先倒在地上的演员也被扶了起来。
唯独秦亦仍然坐在那儿。
季凝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下戏了。”
秦亦被这么一拍,才像是回了神一般,愣了一下点了头,不过说话声音仍然是那个语调:“知道了。”
季凝笑着在人耳边打了个响指,笑道:“出戏了。”
秦亦愣了下才慢慢反应过来,说话语气也变了回来,脸上带了点腼腆,完全不像是一个浸淫片场数年的三金影帝。
“拍戏和生活还是分得清楚点,不然你以后多拍几部这种片子不得抑郁症?”
“照你这么说,那拍喜剧还能治心理状态么?”
季凝沉吟了一下:“有点道理,那你以后还是拍喜剧去吧。”
“那你会拍喜剧吗?”
而没有人看到,作为艺术指导的赵老,腰杆挺直,眼神却有些涣散,仿若看到了以前的什么事情。
季凝扬了扬眉,对自己业务能力受到质疑表示讶异:“我为什么不会拍喜剧?我拍的即兴喜剧短篇当年也拿过中影的课业第一好吧。”
秦亦诡异地哽咽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所以高黎景到片场的时候,见着的就是季凝和秦亦相谈甚欢的样子。
秦亦是谁,她当然认得,不说他本身的名气,单单他身后的秦家,就是比起原家也要小胜一筹。
不只是过硬的根正苗红的背景,那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盘根错节,能量根本无法估计。
她本来来的时候还想着过来给季凝认个错什么的,毕竟高黎景也不想真的失去原引楼这么一个朋友,但来了之后,就气不打一出来。
片场管得严,闲杂人等根本混不进去,但并不妨碍高黎景。她认得剧组里一个女艺人,稍微有点出头的艺人对他们这群人自然有说了解,高黎景也跟这个艺人一道玩过,就假装是她的助理给她送东西。
这个女艺人出了名的东西多事,大家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就放进来了。
于是就见着了这个样子。
“你看她那轻狂样子。”
同行的叶甄也是欲哭无泪,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拉着人正色道:“她跟原哥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何况人家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原哥喜欢她这么……”
“这么什么?她怎么了?你就是对她有偏见,拜托人家是程家的女儿,比起我们什么都不差好吗?你就是不想原引楼喜欢她而已好吧。”
“什么程家的女儿?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不清不楚的干女儿,何况我们这个圈子……有程家什么事。”
话里话外优越感溢于言表。
叶甄也算是一言难尽,也不知道明明平日里那么干净敞亮的姑娘怎么就偏执成这个样子了:“……二十一世纪了你还想排士农工商?你要真想这么算,程家祖上出第十个宰相的时候我们两家还不知道在哪呢好吧?”
高黎景不愿意多说,径直走了过去。
季凝带着口罩,但对于最近才见着人的两个人,认出来根本不算什么事情。
她们走过去,倒是秦亦把人拦在了身后,抬头看向两个人,眉眼冷淡,不见半分腼腆羞涩:“你们是谁?怎么进的剧组?”
高黎景本来想开口质问季凝,却被秦亦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
身后的季凝见着已经有人开始留意这边,不愿意成为众人谈资,也开了口:“走吧,去我保姆车上说,你想给人看戏我不乐意演。”
季凝原先孤僻又内向,即便如今被原引楼影响,渐渐变得活泼起来,但也属于偏安静的性子,对着原引楼那群朋友的时候,虽然礼貌客气,但是也是一戳一蹦达。
她笑着跟叶甄和秦亦说:“你们别跟了,我跟高黎景说就好。”
叶甄虽然知道高黎景不对,但是再怎么样人心总是偏的,她觉着高黎景不会吃亏,也就没跟。而秦亦碍于没有立场,也只能抿了抿唇,目送两个人上了季凝的房车。
季凝把口罩摘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往沙发上一坐,靠着软软的椅背,却没有半点给人倒水的意思:“说说看,你想说什么。”
“你既然跟原哥在一起,就注意一点分寸。”
“继续。”
“和程遇舟拉拉扯扯,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情,连衣服都要换。”
季凝嗤笑出声:“继续。”
高黎景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但是还是硬着头皮,末了越说越小声。
季凝懒懒的抬起眼睛:“说完了?”她轻轻扬了扬嘴唇,“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好笑么?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晚上的事情是谁弄的?你还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原引楼的心思?”
季凝是真的连气也生不起来,而是惊叹于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神奇的人的存在。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原引楼都还没意见呢,轮得到你急着来教我立牌坊。”
季凝本来还想跟人开了嗓子吵一架,却没想对面如此……一言难尽。
她走到房车车门前,刚想开车门下去,车门就被打开了。
――是原引楼。
原引楼从知道高黎景要过来闹事之后,就紧赶慢赶过来H市,但私人飞机之类的东西,又要申请航线什么的,折腾下来估计要么季凝要么高黎景都凉了。
后来是刚好有朋友的私人飞机要飞过来,刚好蹭飞机来的。
而叶甄和高黎景路上耽搁,加上在H市也是先去了酒店,修整之后来的,结果刚好两个人就前后脚到了片场。
他甚至没有看高黎景哪怕一眼,就笑着跟季凝说道:“你们今天杀青么?”
季凝挑了挑眉,不过还是自然地跟人说着话。
根本没分一分一厘的注意力给高黎景。
高黎景又不是脸皮真的厚到铜墙铁壁的地步,她眼睛有点泛红,直接下了车。
季凝当然知道,原引楼这么做很不绅士,很不礼貌。
但是她确实,非常非常喜欢眼前这个,很不绅士也很不礼貌的人。
季凝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反正她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又小气,她不想要自己的亲人或是爱人理智又克制,八面玲珑对每个人,每件事都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或是最佳方案。
她就是想要,无条件地被维护,喜欢她喜欢的人,讨厌她讨厌的人。
她看向原引楼,眼睛里像是盛着星光:“你来了?这么着急,怕我欺负你的小青梅吗?”
明知道原引楼是在维护谁,偏偏还是要拧着来,别扭得可爱。
原引楼失笑,轻轻捏了一下季凝的耳垂,正色道:“白眼狼,不过有句话你还是说得有点过分。”
季凝抬眼,满脸写着“你想死吗给我注意措辞想好了再说话。”
原引楼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委屈:“‘原引楼都还没意见呢,轮得到你来教我立牌坊’……其实我挺有意见的。”
季凝:“……”
她低下眼睛,唇角弯了弯:“那《秦央》的杀青宴你要一起去吗?”
像《秦央》这么大个制作,不可能没人盯着,往日里剧组管得比监狱都严实,所有人都登记在册,都签了保密合同,今天也是因为临近杀青加上高黎景几个人身份的确比较特殊,否则也不可能混进来。
但饶是如此,网上依然有不少路透图。
很多剧组的路透图都是剧组自己发的,但是《秦央》剧组……还真不是。
主要还是为着隐瞒宁禾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