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书美滋滋随着沐青霓与申俊上了石阶,执礼谢过内城传令官,又谢了主官江盈后,忍不住悄悄抬了点眼皮,觑向立在传令官身后那位内城近侍手中盖了大红锦布的托盘。
红布揭开,徐静书的心情顿时有一点点复杂。
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砚、笔和古籍。
“赐,武德五年镐京官考文官榜首,殿前纠察御史沐青霓,墨玉砚一台、羊脂玉柄赤金笔一对,并《海错图》一卷。”传令官唱道。
沐青霓执礼:“谢皇帝陛下。”
而徐静书与申俊的赏赐是一样的,各得羊脂玉柄赤金笔一支,外加古籍一卷。
*****
回到柳条巷时,赵荞又出去说书了,赵澈却又过来了。
徐静书没顾上问他来做什么的,先高高兴兴将自己今日得的赏赐拿给他看。
“这个笔瞧着不实用,却长了一副很贵的样子,”徐静书眉眼弯弯地盘算道,“若是拿到外间坊市去卖,怎么也能卖出我两个月薪俸的价钱吧?”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这傻兔子。拿到以后没仔细瞧过?”
“仔细瞧什么?”徐静书一边茫然嘟囔,一边仔细端详起那支笔,“不就一支中看不中用的……”
金玉镶接处,用细细浅浅古体字刻着“徐静书”三字。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她抬起哭丧的俏脸,“刻名字的意思就是不让倒手卖出去,是吗?”
越想越不高兴,她索性将那支笔丢给赵澈。
赵澈忍笑接过,顺手在指尖上转了个花儿:“皇帝陛下的赏赐,重点不在价钱,是在其背后的价值。”
文官得这种羊脂玉柄赤金笔,意义在于皇帝对其才学的认可,而吏部考功司在当年度对官员进行稽核考评时,会因这个赏赐而对受赏官员稍加倾斜。
按照以往不成文的惯例,得到这种赏赐的官员,通常有很大可能在年内就获得一次升迁机会。
听他解释后,徐静书一扫满脸颓唐,顿时又摇头摆尾地笑了起来:“那……”
“等等。”
赵澈瞪着玉柄上的半枚如意纹好半晌,一口酸涩老血堵在喉头:“这笔,你只得了一支?”
“啊,青霓是榜首,得了一对,还有个看起来更贵的墨玉砚台;我和申俊就各得一支这个笔,还有一册古籍。怎么了?”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赵澈委屈到想挠墙了。
他皇伯父这几年怎么这么热衷给年轻人拉媒?!拉媒就拉媒吧,眼神儿还不太好,乱点什么鸳鸯谱!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急需解决名分问题了!评论区的很多宝贵意见都值得参考!兔子你过来,我帮你找到一座宅子,屋主看你可爱,一个铜角卖给你,还附赠美貌小郎君一个!
徐静书冷静脸:书上说了,反常必有妖,我觉得这里面有诈。歪,大理寺吗?我要报案!
第八十章
因赵荞不在,晚饭便只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近来两人其实并不少见面, 譬如昨日在馔玉楼, 譬如之前赵澈来帮助她做庭辩准备的那半个月,自是一起吃饭的, 但饭桌上总是会有旁的人在,徐静书都想不起来上一次两人单独坐在饭厅是几时了。
她刚到信王府的那年, 每日在万卷楼接受段玉山的二度开蒙指教,然后就在含光院吃饭。
那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晚饭时光。
因段家规矩严,若无要事, 段玉山必定要在每天日落前赶回家陪父母尊长用晚饭, 因此黄昏时含光院的饭桌上总是只她与赵澈。
赵澈从没有拘着她遵循“食不言”的规矩, 席间会允许她问许多问题,甚至会应着她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 让她慢慢明白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 正是他用这种不着痕迹地方式让她惊惶的心慢慢舒张, 无声地呵护甚至纵容她在饭桌上叽叽咕咕毫无大家风范, 才让她一点一点安然舒张。
那一餐餐伴随着亲昵交谈的晚饭, 是徐静书在这偌大镐京城内最初的宁馨归依。可后来她进书院读书,而赵澈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俩就越来越少单独共桌而食的机会。
此刻对座赵澈的一举一动矜持端方到叫人挑不出毛病, 确是信王世子该有的清贵模样, 却让徐静书感到些许不安。
徐静书停下筷子,清了清嗓:“表哥,你……”
“嗯?”赵澈应声抬眸望过来, 眉眼含笑。
他笑起来时眉眼依旧温柔,看起来一切正常。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徐静书就是觉得他藏着烦恼心事。
*****
吃过晚饭后才是申时近尾。
时节已是春末,白昼渐长,夕阳暖暖而下,黄昏的天是融于黄绿之间的秋香色。
徐静书与赵澈并肩,漫无目的地缓步穿行在宅中各处。
她淡垂眼帘觑着身畔那只修长的手,想着双鹂与平胜远远跟在后头随侍,这才忍下伸手握住他的冲动。
“你今日,为何会过来?”
赵澈应声转脸看过来,轻扬的眉梢上挂了融暖夕阳色:“想见你啊。”
“你敷衍我的,”徐静书不满地小声哼了哼,偷偷往他身侧挪了半步,“昨晚才一道去了城西夜市。”
缓步徐行间,两人的衣袖边缘若有似乎地来回轻挲,细细浅浅的声响在黄昏暮色中宛如缱绻呢喃。
“昨晚见过,今日就不给见了?”赵澈目视前方,噙笑摇摇头,“若我说我每日都想见到你,你信不信?”
“不、不要东拉西扯,”徐静书糯糯的嗓音隐约开始起急,“你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赵澈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轻敛长睫掩去眸底脆弱的苦笑。
“没什么事。就还是想问你讨个名分,却又知道你大约不会肯。”
徐静书脸红了,半是羞半是恼,低头看着脚尖叽叽咕咕:“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打算始乱终弃的大坏蛋。之前明明说好的啊!等我有小宅子再……”
头顶被温厚大掌按住,她就这么被定在原地,脚下像浇了铁水似的。
“嗯,说好的,我记着呢,”赵澈轻声笑了笑,“就是心怀侥幸地来试试多问一次,想说万一你被我美色冲昏头,临时改了主意呢?”
虽他已尽力让语气显得像是没事找事、随口调笑,但徐静书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音里藏着几许困顿愁绪。
徐静书终于觉出不对了:他不是随口笑闹、问问而已。
他向来是护着她、纵着她的。他也最能懂她为何坚持要有自己的小宅子。
所以自从去年花灯夜集,两人将彼此心中的情意挑明,约定等她有了自己的小宅子后再向大家公布两人的事,之后赵澈一直很耐心,从未当真催促过她,没让她承受过任何急迫压力。
可昨夜在城西夜市他问过一次,今日又特地过来再问一次,有古怪。
徐静书这下是真急了,猛地抬起头直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听出他又想粉饰太平、蒙混过关,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忽觉仿佛一把无名火窜上头顶,猛地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后头的平胜与念荷远远看着这一幕,大惊失色就要冲过来制止。
徐静书扭头凶巴巴瞪过去:“你俩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平常总是和软带笑的表小姐神色严厉地板着脸瞪人,这让平胜与念荷双双吓了一跳,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我同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说,你们不许跟来,也不能让别人过来。”
徐静书色厉内荏地再强调一遍后,揪着赵澈将他拖往回廊拐角。
*****
这宅子是赵荞出面赁下的,屋主是兵部侍郎纪君正。
纪君正是复国之战中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又出身于号称“富得流油”的利州朔平纪家,故而他虽在这宅子里只住过不到半年就搬去别处,但这宅子各处布局、细节都非常精致讲究。
九曲回廊靠墙一面,每隔五六步就有一处凹槽形的花格窗景,花格内齐肩高处有放置盆景的小台正对雕花壁窗,窗外就是横侧成景的扶疏花木。
徐静书一路揪着赵澈行出老远,确定没人跟上来偷窥,这才气势汹汹将赵澈任意推进一处小花格内,自己也侧身挤进去与他面向而立。
花格内空余处不过一人宽,好在徐静书身形偏于娇小纤瘦,与赵澈一同侧身挤在里头勉强也行。
她右手抵在他的左肩,将他整个人推到后背紧青砖墙面,凶得很。
赵澈纵着她,半点没反抗,轻声笑问:“做什么生气?”
“没生气!”徐静书眼尾发烫,话尾音调抛得高高的,“我这是急的!你明明就心事重重,这会儿专程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认认真真问你,你又偏要东拉西扯!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澈略垂眼眸,紧紧端详她半晌,忽地闷笑出声,抬手环过她的腰背,低头与她额角相触。
“徐静书,这怕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凶和别人说话吧?”赵澈止不住笑意。
这兔子一定以为她已经够凶了。殊不知他看她永远只会看出可爱来,连凶巴巴要拼命的模样都能让他满心涌起甜浆,真是没救。
“笑、笑什么笑?”
他的额角抵着她,说话间的气息尽数扑向她面庞,宛如一掬春水,轻而易举就将她好不容易才有一回的小小怒火苗给浇熄了。
“不许笑,”她有些不甘心地撇开透红的脸,嘟嘟囔囔地放话,“再笑我咬你。快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赵澈慢慢敛好神色,定定觑着她的红脸半晌,抿了抿唇,郑重道:“因为我自己答应过你会等,会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慢慢往前走……”
所以不舍得让她在不得已的压力下,因为妥协而与他定下此生的盟约。
可他目前的困境又实在需要她松口与他定下名分。
实在很为难,很棘手,很……不怎么说得出口。
许是察觉到他内心的苦涩纠结,徐静书垂下脑袋,将额头搭在他肩上,哄人似地,小小声声道:“我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恼火,平常我脾气很好,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徐静书缓缓站直身,双手反剪在身后,手掌交叠将掌心贴着墙面,垂眸望着两人相抵的脚尖。
轻轻踢了踢他。
“那你说,到底遇着什么事了?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生气的。”
*****
赵澈之所以说不出口,倒不是怕她听了要发脾气。
怕的是她一听就要丢开他撒腿跑没影。
“全城搜宅开始了。”他轻叹一声,背靠墙站直了,后脑勺抵着墙面,直视着对面的小姑娘。
徐静书担忧地觑着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之前不是说府中已早做了自行清理?应当没事吧?”
赵澈回她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我父王不担朝职、不沾实权,又从不涉政见之争,本就不是这次搜宅清理后院的主要攻击目标。”
这几年徐蝉、孟贞在明,赵澈在暗,配合无间地将赵诚锐钳制较紧,故而他在外虽还是有些勾勾缠缠的风流传闻,却再没成功抬过新人进府,府中逾数的后院人只剩琼夫人与雅姬。
在北军奉圣谕在镐京外城四门设哨卡之前,徐蝉就安排人将她俩送去钦州暂做安顿,同时命人将她们在王府内生活过的痕迹抹去,府中该封口的侍从随护也都打点妥当。
至于赵渭、赵淙、赵蕊,如今都是懂事的年纪,他们明白将琼夫人送走是为什么,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在碰上搜宅官员询问时乱说话。
唯一可能出岔子被人套话去的,就是年岁最小的小六儿赵蓁。但侧妃孟贞已带着小六儿回孟家暂住,这个隐患也被解决了。
况且,信王府若倒了,对赵澈没半点好处。而赵絮既有意重用赵澈,信王府提前自行清理后院的举动又等同释放出“服软、不站队、不阻挠革新”的讯号,赵絮自会对信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清查后院的事不会遇到麻烦,那你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徐静书轻轻咬住唇角,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敢再看她:“之前我跟你说过,两位母亲想将父王赶回钦州,以免他将来又做出什么混账事给府中惹来祸端。”
赵诚锐是个脑袋空空的典型纨绔,好色好赌好玩乐,这些年其实也没少捅娄子。只是他惹出的事通常都不算特别大,也绝不至于影响大局,他异母兄长武德帝对他便纵容些,有时还会不动声色替他将事情兜着。
但武德帝年岁摆在那儿,如今又明显在将权柄逐渐往储君赵絮手上交接,等将来赵絮真正登上金龙座后,想也知是再不会容忍赵诚锐这个皇叔任意胡作非为的。
“……你还记得之前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么?险些被我父王抬进府的那位。”
“记得,还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姑父与自己夫婿和离了,”徐静书点头,认真看着紧闭双目的赵澈,“那时不是说她怀孕了么?姑父似乎还许诺让她的孩子做王府继任者。”
后来徐蝉与孟贞同赵诚锐一道进内城面圣,回府后就得了赵澈为世子的结果。
“后来那女伶被母妃殿下安顿在京郊庄子上,一个多月后就自己招了,怀孕是假的。你瞧,他就是这么个叫家里人胆战心惊的人。别人随便糊弄他一句,他就敢开口将整个信王府许诺给别人。”
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个蠢货,赵澈想想都心累。
女伶那件事后,徐蝉、孟贞对赵诚锐就真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双双将希望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
如今眼见赵澈、赵荞甚至赵渭都已经开始慢慢走上自己的正道,两个做母亲的生怕将来赵诚锐还会惹出给孩子们拖后腿的祸事,便打定主意将他赶回去钦州养老,免他顶个信王殿下头衔在京中招摇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