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是恭远侯的亲侄女、贺大将军的姻亲小姨子呢!没见上官要你避嫌啊。”申俊不服地笑开。
满朝就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这两位封“柱国”荣衔的大将军,这可是一等封爵,朝会时与公主、王爵是比肩站的。这二人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真是实打实的位高权又重。
沐青霓的堂姐夫正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沐青霓拍桌:“第一,我家家主虽然是恭远侯,但他老人家不担朝职;第二,贺阿征是我堂姐夫没错,可他又不是我家主!我两袖清风,避个哪门子的嫌?!”
“所以,”徐静书赶忙将话题正回来,“若我朋友等进了御史台,再与那人成婚呢?”
“那你朋友得有本事一来就做到至少五等秉笔御史以上,”沐青霓神色笃定,“你想啊,若是你我,最末的九等纠察御史,伴侣却是个四等以上封爵宗亲,那是个什么局面?若对方在政见上有立场,你还能真正做到中立?”
“怎、怎么就不能了?”徐静书梗直了脖子,底气却不是很足。
沐青霓无奈地趴桌:“唉哟喂,我的小静书啊!快开动你机灵的脑子想一想啊!你说你能保持中立,旁人就信啊?”
大周律在婚姻之事上并不提倡门第隔阂,没有宗室不可与平民通婚的条款。
但夫妻之间利益是共同的,若双方背景若落差过大,按常理来讲,很多事就会以位高那方为主导。
“我这么说吧,如今这太平世道,大多数人通常都没可能一出仕就成五等以上大员的,对不对?”沐青霓循循善诱地开始抽丝剥茧。
徐静书与申俊双双点头。
“若你朋友朋友在进御史台之前就与担朝职的宗亲成婚,那除非是出类拔萃到非她不可,否则御史台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用她。”
沐青霓兀自点了点头,浅啜杯中佳酿润润喉,接着道,“若是进了御史台之后成亲,我赌十个银角,上官一定将她退回光禄府重新试俸!所以,让你朋友不要惦记御史台了,早做准备,等别部职缺比较稳妥。明白吗?”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若她一来就是五等秉笔御史,那成亲就没问题了吧?”
这回都不必沐青霓来解答,申俊就噗嗤笑出来:“怎么可能?今年官考文官前三都在这儿了,便是要拔擢秉笔御史,那也得是我们三个先上去。若从试俸官里拎出来一个就给任五等御史,我们三个还九等呢,这不是将我们仨按地下打脸吗?”
徐静书沉默地笑笑,端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其实这些事都在她的预料中,她只不过是心怀侥幸地希望有人告诉她,是你多虑了。
*****
九等殿前纠察御史到五等秉笔御史,最快最快,也需要两三年。
这是徐静书翻遍御史台记档,又旁敲侧击问过许多前辈同僚后得出的结论。
以储君对赵澈的重视,一旦他顺利袭爵,不可能不担朝职。
也就是说,若徐静书此时与赵澈成婚,若无旁的奇遇,她会被退回光禄府,灰溜溜便成一名侯任的“试俸官”。
而且很难有机会重回御史台了。
以往在她没想过具体要进哪一部,可做了这将近两个月“徐御史”后,她对官袍上的小獬豸已非常有感情了。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去经历、去磨练,她真的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御史。
可是,世间事,有时真的很难两全。
四月十八,散之后的徐静书回到柳条巷,抱了酒坛子躲进自己房中。
民谚说,酒醉心明白。
徐静书抱着酒坛子坐在窗前花几旁,在黑暗中醉眼如丝,脑中却不断浮起这些年的种种。
若无姑母的收留,她不会是如今的徐静书。若不是表哥出言让她有了读书的机会,她也没可能做了这两个月的“徐御史”。
贞姨,阿荞,甚至几个表弟表妹,大家待她都好,让她这个原本谁也不要的无根浮萍,成了有家人疼爱呵护的小姑娘。
如今只要她点头,对他们,对这么多人来说都是一劳永逸的好事。
而她与赵澈,本就是两情相悦的,原本就想过要与他成婚的啊!
“没关系的。没有小宅子无所谓的,退回光禄府也无所谓的。大不了从头再努力……”
徐静书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辛辣得酒味冲得她皱起了脸,泪流满面。
她一直都很用功的,又是今年文官榜眼。即便被退回光禄府做试俸官,想来也不会待太久,很快就会被别部挑走的……吧?
“没挑走也没关系,都是小事,不要瞎矫情,”她仰头靠在椅背上,怔怔看着黑暗中的房梁,勾起唇角安慰自己,“会好的。将来,会更好的。”
就要与心心念念的儿郎成亲,这是好事,哭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
第八十二章
武德五年四月廿日,徐静书休沐。
此时是全城搜宅令出的第五日, 镐京城内随处是担负着搜宅任务的皇城司卫戍, 以及为防止出现武力抗拒、阻碍搜宅而奉命京城的北军将士。
城中的气氛因此而显得有些压抑、紧绷,街头巷尾比以往冷清许多, 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低着头快快走,神色惴惴又茫然。
许是当年的经历使然, 满城甲胄齐整的北军与着皇城司武袍的武卒们非但没让徐静书感觉恐慌,反使她心中无比安宁踏实。
甚至使她有勇气从容步出柳条巷,不疾不徐穿过大半个镐京城。
随侍的双鹂有些诧异, 最终没忍住心中疑惑:“表小姐今日, 与平常不太一样。”
以往根本不愿出门, 万不得已要出门时就像只被惊过头的兔子,总要贴着墙根低着头, 拉着双鹂快快走, 仿佛是怕随时有歹人忽然冲过来将她捉去。
“虽与他们素不相识, ”徐静书指了指那些皇城司武卒与北军, 唇角轻轻扬起, “但瞧见他们在,就觉得不怕什么了。”
说话间,有两名大理寺低阶武官在一队皇城司武卒随行下从旁经过。
“咦, 是你?”
徐静书应声扭头, 惊见说话的竟是之前小年花灯夜集上见过的白姑娘。
她身着“大理寺司直”武官袍,意气风发,笑容飞扬。她实现了自己的豪言, 真的站到了秦大人身旁。
徐静书忍下心中小小的羡慕,笑着开口:“白……”
想想不妥,又改口道,“白司直。”
若徐静书是普通百姓,尊称对方一声“白大人”也就是了。不过大理寺司直是九等武官,与徐静书职等相当,按规矩她在对方的官职前加姓氏较为合适。
“咳,我这姓不好,这样称呼总觉哪里怪怪的,”白姑娘走过来,爽朗笑道,“上回承了你和你朋友的情,却连姓名都没互通,实在惭愧。在下白韶蓉。”
徐静书回想了官考放榜的那张名单,却实在没想起“白韶蓉”这个名字排名第几。倒也不算她粗心,当初看榜时她只顾看文官这边,压根儿没太留心武官的考绩排名。
“徐静书。”她也礼貌地回报了姓名。
白韶蓉惊了:“文官榜眼徐静书?!朝堂庭辩甩姜正道与陈寻的御史徐静书?!”
随着那场庭辩被传开,“御史徐静书”这个名字在京中被口口相传后,已浅浅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初出茅庐,顶急缺上任才一个多月的小御史,庭辩中连撼两名五等老奸巨猾的朝廷大员!这对参加今年官考的所有年轻人来说,绝对是无形的鼓舞——
我们年岁轻、我们资历浅、我们经验少,但我们也可以很出色!
如今在年轻官员们心里,“御史徐静书”都快成一面旗帜了,实在不能怪白韶蓉一惊一乍。
她这么大反应,倒反过来又把一无所知的徐静书吓了一跳。
“呃,应该,就是那个徐静书,吧。”徐静书的笑意转为无措的小尴尬,不知该做自豪状还是该摆出谦逊脸。
白韶蓉笑着拍拍她的肩:“深藏不漏啊!看着文文弱弱,没想到竟是这么厉害的!”
“也、也不是真的多厉害,当时陈寻大人是没当真想与我死磕,否则我哪能讨到那么大便宜。”这倒不是徐静书假客气,她是真的从未被那场带了三分侥幸的庭辩胜利冲昏头脑。
她怕白韶蓉还要夸,赶忙笑问:“你这是公务在身么?”
“嗯!长庆公主府后院杀人案,我们少卿大人让去再寻人证确认一遍供述。”
提起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白韶蓉蓦地挺直了腰板,尊敬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是去哪儿?”
“我与族亲妹妹在外赁屋住的,今日趁着休沐就回去看望尊长,顺道商量些事,”徐静书抿了抿弯弯笑唇,“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
白韶蓉笑执辞礼:“改日若得空,散值时我去御史台寻你出来喝酒啊!”
徐静书也回礼,却只是沉默地笑笑。
她怕等白韶蓉得空去御史台寻她时,她已被退回光禄府候任试俸了。如此,还是不要随意应承比较好。
*****
徐静书已快两个月没回信王府了,门房上相熟的竹僮瞧见表小姐回来,热情地一路迎下台阶。
“……孟侧妃带小六姑娘回安平孟家了,世子在含光院,三公子在撷芳园读书,四公子和小五姑娘去书院了。”小竹僮领着徐静书上台阶,一路嘴不停。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向徐静书透风:“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上都在承华殿的书房内,只叫人进去换过两回茶。”
徐静书斜斜睨他:“你今日在门房当值,却对承华殿的动静这样清楚,是先前一直在到处跑吧?”
小竹僮被她这明察秋毫吓得僵身咽了咽口水。直到瞧见她唇角浅浅扬起,这才松了口气般拍着心口:“天爷啊,我们表小姐当官之后,竟像是成精了!”
徐静书没有耽搁,进府门后就径自往承华殿去了。
承华殿侍女前去通禀徐静书回府的消息时,赵澈已火急火燎亲自赶到承华殿外头,拉了徐静书就要走。
“别瞎掺和!”赵澈难得神色严厉地对徐静书说话,将旁边的双鹂都吓了一大跳。
徐静书倒是没怕,眸色和软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想好了。”
“说了叫你不必想这事!”赵澈按下心中急恼,放软了语调,“我会另想法子,你……”
“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你明明就很清楚,”徐静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和软,态度却很坚定,“既你都亲自过来了,不若我们一同进去?”
*****
赵澈难得强硬地将徐静书拖到远离承华殿大门的院墙树下。
两人站在树荫里,四下的侍者全被摒退,周围静得只能听到细细虫鸣。
暮春晴光从枝叶间细碎洒下,落在鬓边,落在眉梢,温柔而暖,像有情人缱绻的亲吻。
“是我不对,不该告诉你的,”赵澈垂眸望着她,眼底有化不开的痛意,“别管这件事了,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这种抉择。”
虽他确实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僵局,但他还是舍不得勉强徐静书去做她自己并不愿做的事。
徐静书仰面对他弯了笑眼:“没关系的,我都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个鬼!”赵澈今日火气大得很,全然无法保持以往的温柔耐性,“你知不知道,若你应下这亲事,之后你在御史台……”
“我知道,问过同僚了。可能会因需要避嫌而不被重用,甚至可能被退回光禄府,今后没机会再进御史台了,”徐静书笑吟吟的眼尾泛起一抹莹莹水光,“没关系的。若真是的走到这地步,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任何人。”
赵澈抿直了唇线不说话,懊恼至极。这事是他没做对。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面对这样残酷的抉择,只需安安稳稳照她自己预计的路,一步步走向她期待多年的美好将来。
徐静书停了停,又道:“我是今年官考的,按理本就该经过在光禄府试俸候任这个阶段。是御史台临时出现职缺,我才得了机会提前上任。这两个月其实算我走了捷径白捡的,若真被退回光禄府试俸,那也只不过是将之前该走而没走的这段路重过一遍而已。退回原点重新出发罢了,又没到绝境,你不要自责。”
“我就不该让你说话!”赵澈焦灼地将头撇向一边。明明这个事是在为难她,她却还顾着将道理讲出花儿来,不想让他愧疚自责。
“好啦,其实这事怎么看都是我占你便宜了呀。你瞧,我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得个俊俏小郎君,而且这小郎君将来还是位殿下,我这可算是……唔!”
赵澈心疼又恼火地以唇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自贬。
没有谁比赵澈更清楚,在此时答应成婚,徐静书所能得到的,大都不是她所在意的;而她可能失去的,却是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在争取的。
她却还要忍着心中失落与忐忑,用这样的话来贬低自己,好让他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牺牲与成全。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整颗心揪成一团乱麻:“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逼婚的混蛋。”
“那你若再同我犟下去,就会显得我也像个逼婚的混蛋了。”徐静书笑着脑袋抵在他肩上。
*****
当徐静书与赵澈携手走进承华殿说明来意后,徐蝉虽诧异片刻,却又像早就有所察觉般,无奈又慈蔼地笑了笑。
赵诚锐的脸色可就很精彩。
他之所以提出赵澈必须先成婚的条件,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家长子根本没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也绝不会屑于随意找个姑娘勉强完婚。
看着面前一双小儿女,赵诚锐冷冷笑了笑,瞥了身侧的徐蝉一眼。
他觉得这是定是徐蝉做出的安排,徐静书这些年受她这姑母恩惠庇护,推托不得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这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