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只要让他们不再经历相同的痛苦,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说这话时的殷旬是笑着的,他仰头看着天空,眼神无焦。
他望着天,烟花望着他。
少女抿唇,“大师兄,你在难过吗,为什么?”
“难过吗……”殷旬仿佛自问一般,轻笑一声,“难过人真是胆怯懦弱啊……”
烟花偏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大师兄说的不对。
她沉声道,“可是师兄,害怕是可以斩断的。”
殷旬将视线移到少女身上,看见少女正认真地看着自己,“第一次进刘肆先生的秘境时,我确实被鬼怪吓到了。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但是我可以去大师兄床上睡,那样我就不害怕了。”
殷旬微愣,又听她接着道,“后来见多了,也就不害怕了。在最害怕的时候我有师兄,后来每次面对邪祟时,我想着师兄就不害怕了、就有力气挥剑了。到最后,哪怕不用想着师兄我也能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的东西。”
少女的眼睛黑得纯粹、亮得可怕。她脚下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头顶是如墨色般漆黑的夜空,握着长刀,专注地望着殷旬,缓慢却笃定道,“我总有一天不会畏惧的,不论是什么。”
那双眼睛里爆发出来的坚定和信念太过炽热,让殷旬半晌无言。
他想,他明白为什么每一世的卫黎都会喜欢上面前的这个姑娘了。
不单单是修为、听话这种肤浅的原因。鸣烟铧的身上永远有着吸引人的地方。它被少女埋在那身黑衣之下、刀剑之中,没有人可以斩断,璀璨无比也坚硬无比。
那是他和卫黎都渐渐堙没的东西——赤子之心。
或许不论是从前的他还是玄鸿门都看错了人,得天独厚有望飞升的不是卫黎,而是鸣烟铧。
哪怕她不过是双灵根的普通资质、哪怕她不算聪明、哪怕她毫无根基,但这天底下,可能没有在比她更容易飞升的人了。
殷旬不行,江愁枫不行,卫黎也不行。
大雪骤停,隆冬这天,过去了。
这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牙晓、芝士就是力量的地雷!!!谢谢老爷们的营养液!!!
☆、第五十四章
江愁枫的院子坐落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 据说是因为他妹妹江愁眠喜欢看雪, 当时他就来北边的眠城盘了个小院子等着当做妹妹的嫁妆之一。
不过三百年过去了, 妹妹并没有出嫁,反倒是妹妹养的狗生了一窝又一窝。
院子施了结界, 进去后并无多少灰尘,唯一的问题是这是江愁枫作为送给妹妹新婚的婚房,于是烟花和殷旬踏入的时候——满堂红。
烟花四顾之后点了点头,“红红的,是大师兄喜欢的样子。”
殷旬抱着胸单手捏下巴,“不,如果是我来准备烟花儿的婚房的话,会比这个好看很多。”
“嗯。”烟花也这么想, 大师兄一向来在修饰上很有见解。
两人毫不在意的用着人家的婚房休整了片刻,等冬天的天大亮之后,殷旬带着烟花出门了。
“师兄, 去哪?”
“去城里看看。”
“哦。”烟花跟着眼前的这抹白, 下意识的开始发呆, 却忽的头上一重。
“不许发呆。”殷旬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这次不买东西,烟花儿要注意周围。”
“哦。”
两刻钟后
“大师兄,不是不买东西吗。”
殷旬动作顿了顿, “呀,差点忘记了。”他将手里的簪子放回去,轻咳了一声, “不过烟花儿有注意到这些商贩和从前的有何不同吗。”
烟花盯着就站在一旁的掌柜看了看,然后答道,“比从前的更欢迎大师兄了。”那个人好像希望大师兄直接把这个店买走了一样,两眼都在冒光。
两人心里传音,直接将声音传到对方耳中,因此站在一旁哈腰的掌柜并没有听到什么,只是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两人突然都在看自己。
“是了,明明再过两天禁令就开始实施,这些人为什么还会待在这里不走呢?”殷旬凤眼中带着点点笑意,意有所指道,“烟花儿,你要记住,永远给自己留点余地,绝对不能抱着任何侥幸心理。”
否则,只会像是第三世自废灵根的他一样……
烟花偏头,“师兄是说,他打算最后一天再走吗?”
“不错。”殷旬食指和拇指捏着那支簪子来回转动,“不要让你的贪念占了上风。如果魔族真的遵守和十大宗门的协议等到第三天再进城还好,一旦他们背弃了约定提前入城的话,留在这里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
“不要为了蝇头小利或是一时的安逸自在而冒险,”他看向烟花,眸色沉沉,“永远不要。”
烟花受教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殷旬转身又挑了两只簪子一只发钗包起来带走。
“师兄,”出门了之后烟花忍不住问道,“你买那么多发饰给谁。”
每到一个地方殷旬逛街回来总是买很多看起来没用的东西,什么话本、发饰、彩带、裙子,可是师兄似乎也并没有要送的对象。
“给烟花儿呀。”大师兄笑眯眯地回答。
烟花疑惑,“可我不用。”她甩了甩自己用一条红色发带扎起来的马尾,“用这个。”
“等烟花儿长大了用。”
烟花……烟花忽然觉得做个小孩子也挺好的。
两人向城外走去,除了个别几个不要命趁着最后几天赚钱的店主,大部分住宅门口都码着大包的行礼。
路过的一户人家刚好开着门,年约二十的女主人从里面走出来,抱着一个双臂无法围住的大竹框,手臂上还挎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她出来的时候正好和烟花四目相对,见到少女一身黑色劲装手提长刀的仙门装扮后愣了愣,随即立刻带着东西退回了家里,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大门。
关上之前,烟花清晰的在她脸上看见了愤怒。
少女低头,心里有些难受。她知道女子愤怒的原因,那是在愤恨他们放弃了这座城池。
两人继续外城走去,所到之处,那些本来正在弯腰收拾行李的百姓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言不发地看向两人。
他们什么都没说,却仿佛有巨大嘶吼响在烟花耳边。
这条路似乎十分漫长,是烟花走过最长的街道。
路面空旷平坦,却让烟花觉得比当时闯九尾蛇时的路还要艰难。它没有任何实质的障碍,却四处凝固着压抑的绝望。
这样无形的对手让少女手中的长刀宛如废铁,没有半点作用。
再强大的邪祟,她尚且可以努力做些什么,哪怕是用力到握刀的虎口开裂出血,烟花也是有地方可以用力的。
可是现在不行,她没有挥刀的对象。
那些视线静默的打量着衣着光鲜的两人,烟花低头,手里的长刀静静地躺在刀鞘中,她站在原地小声道,“师兄……”
殷旬叹了口气,他自然明白少女到底在难过什么。
的确在颁布禁令后,眠城的百姓是很气愤的,他们气愤十大宗想都不想就放弃他们,他们气愤自己从前是对十大宗那样的崇敬,他们更气愤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为求自保地见死不救。
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家乡,眠城扎着无数百姓的根,而此时,他们却不得不离开这里,看着这里被深恶痛疾的魔族侵占,看着自己先祖的一切努力毁于一旦。
“烟花儿,记住这种难受。”殷旬没有像从前那样开解少女,反而郑重道,“这是每一个弱者都必须承受的。”
烟花抿唇,“师兄,我不想承受。”
“那么就变强。”殷旬看着她,“当你强大到可以随心所欲之后,就再也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了。”
少女低头,久久不语。
变强……她不是一直在这么做么,可是要到足够强大之前,到底还需要等多久?
烟花不知道随心所欲的强大是多么强大,但是如果那是师兄都无法触及的高度,她又如何能达到。
“师兄,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强。”烟花抬头看殷旬,眼里满是迷茫。
她真的可以吗,真的能到那种境界吗,那种连师兄都无法触碰的境界,真的是她可以觊觎的么。
“烟花儿,变强从不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或许是一瞬,也或许千万载,那取决于你自己。”那双凤眸里的眸色渐深,多了些烟花看不到的东西,“有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你可以。不论何时,不要质疑自己,你是天道厚爱的人,是得天独厚的修士,不要在刚刚踏入道法时就失了张扬的底气。”
“自信一点,嚣张一点。”男子勾起了唇角,露出了烟花熟悉的微笑,温柔的、鼓励的、亲切的微笑。“相信你手中的刀,也相信自己的内心,那是你最强大的、也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依靠。”
少女低着头,不需要用眼睛,她就能从神识里感受到周围来来往往的百姓看自己的眼神。
愤恨的、无奈的、哀求的,让烟花第一次尝到心酸的感受。
她不明白,为什么屹立了千年的十大宗门、出了无数先祖大能的十大宗门、以铲除妖魔保护世人为己任的十大宗门,会对魔族不战自退。
记忆忽地翻飞,她想起了从前卫黎对他说的那些规矩——不要反驳师长,无论对错;不要同门私斗,无论理由;不要轻信他人,无论亲疏……
不要、不要、不要!这世上有太多的不要,烟花不知道缘由不知道对错,卫黎也未必真的明白。然而不过是个孩子的卫黎,却早已深谙这些规则,并且运用自如。
最初制定这些规则的人是谁,最初制定这些规则的本意是什么,或许早已无人深究。所有人都按着这些规则行事,并且习以为常。
那么这次十大宗做出的决定,又是遵循了哪条规则。
烟花想不出来,但她却懂得殷旬眼中的嘲讽和无奈。
哪怕是强大如师兄、江前辈,也不得不束缚于这些规则之下。
烟花想,她真的很笨,也真的很弱。她既无法理解这些规则运转的道理,也没有力量去冲破它的束缚。
她一心修道,却悟不出大道为何;她手握长刀,却斩不断这世间不平。
她只能站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站在那里,感受着弱小的绝望。
绝望,这是烟花第一次感受到绝望。
少女沉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许久之后,她倏地开口,“大师兄,我想闭关。”
殷旬垂眸笑道,“烟花儿,师兄不是逼着你变强,你还小,并不需要将那么多的重量揽在肩上。”他叹息一声,“我只是希望你能看看,看看从前你没有见过的一面,看看这个天下的阴阳斑驳罢了。”
“不。”烟花沉声,“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挥刀。”
这样心浮气躁的自己,只会玷污了手上这把刀。这样幼稚无知的自己,只会玷污了所行之处的天地。
她从前所追求的强大,太过狭隘。
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十多年前殷旬就跟她提过。可是那时候的烟花似懂非懂,总觉得大师兄说话太空。在她看来,还是修为最重要,别的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再一次想起大师兄当年说的话,烟花有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比起卫黎,她不够聪明;比起南宫逸,她不够圆滑;比起凌悦玥,她不够肆意;哪怕是论修为,放眼三界,她也渺小的不足为道。
鸣烟铧一点都不强,鸣烟铧很弱。
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所求之道到底是什么,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抽出鞘中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