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不免暗暗叹口气,唉,世人都道这朱门贵宦如何如何富贵,却不知生在朱门却也并非幸事。官场诡谲,内宅嫉斗,处处腥风血雨,内中多少委屈苦痛,又有谁知道?
倒不如生在寻常之家,虽然贫瘠些,却没有那些防备与争斗,平安一生难道不是福?
林黛玉接了方子便忙命人抓药,又封百金赠孙神医。
丫鬟捧着百金出去,又灰头土脸的捧着回来,说孙神医执意不肯收,说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当不得如此重谢。
林黛玉便问她:“你没说这是我与爹爹的一番心意,不为别的,只为他大老远特特跑来就不止这些了,他不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丫鬟道:“奴才说了的,孙神医说他行医多年,走遍五湖四海,却有一个规矩。便是行医治病从来只收那些贪官污吏的银钱,遇到清廉为民的好官或是寻常百姓,便只治病不收钱。若是那些贪官污吏,捧来金山银山还要看他心情好不好肯不肯治呢。神医说咱们老爷是好官,他从前来扬州的时候还听百姓赞咱们家老爷爱民如子。平日里常救济穷人、修桥铺路,遇着灾年还施饭施粥提供住所,救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所以这钱他抵死不肯收,还说姑娘若觉得过意不去,便做好事施舍给穷人吧。”
林黛玉听罢暗赞此人大节,心内十分赞叹,又命人另拿出二百金银钱,多多的买些饭食、布匹、衣裳等,散给城内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许多男女、儿童,也让他们过个有人情味的元宵佳节。
林如海一觉睡了大约两个时辰,醒来李旭告诉他神医留下药方已经云游*行医去了,留话说半年后回来,再给二人诊一回脉,看看效果。如果药效尚可的话,届时黛玉的药方子也该换了。
林如海又细细问李旭他晕倒后神医还说了什么话。
李旭少不得一一告诉他,末了又劝慰一番:“如海,你也莫过于忧心。神医说黛玉身上的毒性很轻,一年半载也就根除了,不会有什么妨碍。这丫头既然认了我做义父,便是我的亲女儿一般,我定护着她,你放心。”
林如海知其话中的意思,便是有朝一日没了他林如海,黛玉还有靖王府这个靠山。他能说什么,此刻唯有感激。
神医说黛玉身上的毒是近一年才沾染上的,那么便不是在扬州。
贾府……
他兀自出神,连李旭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更别提起身恭送。
再说此刻京城工部衙门,贾政拿着一册文书边走边看,时而点头时而晃脑,没注意踩在一块长了青苔的石板上,一时不甚脚下一滑,连人带文书摔出老远。摔得他“哎呦”一声,一头磕在石板上,整个脑仁颤了颤,眼前黑了黑。
远远的似乎听见“嗤”的一声笑,贾政忙爬起来四下一看,并没有人,暗道难道是听错了。
摔倒时听到“刺啦”一声,像是布帛破裂之音。贾政忙前前后后瞧了瞧,除了衣袍上沾染些青苔,并无破损。既然没破,便走罢,刚要动身,忽又想起什么,贾政警惕的瞧了瞧,见周围没有人。遂掀起长袍,低着头往裆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裤子破了。
恰在此时,又是“嗤”的一声轻笑。
这次断然不会听错了,贾政立时满脸通红,头也不敢回,忙用袖子遮面跑了。
一直跑到后院竹林里才住了脚,扶着一杆竹子喘气。脑子这才有空思考,不知方才的笑声是谁,听着似是个青年人。此处为工部衙门,当值官员年纪大约都不小,只有跟着伺候的小厮大多是十七八岁,既不算甚大也不是甚小,有些伺候人的经验,不比那些十一二岁的毛毛躁躁,不好往外带的。
哼,一个小奴才而已,也敢嘲笑我这个朝廷官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近几日众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似乎都带着嘲笑,带着幸灾乐祸。好几次有几个官员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他总觉的是在说他,因为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似有若无的瞟他一眼。他凑过去,好言好语的打招呼,那些人倒应付几句哈哈一笑走开了。贾政自认最近勤勤恳恳,并没有什么差事办砸了,怎么这些人都奇奇怪怪起来。
正郁闷的时候,新来的曹主事吊儿郎当走来。
这位曹主事本为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徒,因姐姐是太上皇宫里的一位妃嫔,这才捐了官补了主事之职位。靠裙带关系上来的无耻之徒,贾政很是看不上,唯恐他污了自己的节操,平日见了都是绕着走的。
这日自然也一样,正要转走走开,却被曹主事叫住。他是好面子的,此刻也不好直接走。
曹主事呵呵笑:“贾大人好清闲,我还以为此刻贾大人定然是焦头烂额了呢。不想贾大人兴致倒好,在此处高乐呢。”
贾政道:“这话怎么说?”
曹主事整整官袍,眯着眼,一派轻佻,“近日听说贵府许多事,真是好生热闹,贾大人果然有本事,竟还有闲心来衙门吃茶遛弯儿,换了我还不知怎么忙乱呢。”
贾政满脸紫胀,近日他府里是出了几件不能提的丢脸之事。想起来都……唉,怪不得大家都指指点点,原来是——哼,宝玉那个不争气的,整日不知道读书给老子挣脸面,天天惹是生非,家里什么事不是因他而起,害老子丢脸面,看回去不打死你!
“不知贾大人可听说了,周御史要上折子弹劾你呢。”
御史台的御史有规劝皇帝监察百官之责,身份清贵,个个直言敢谏,周御史又是其中最刚直不阿的一个。便是皇帝犯了错这位御史也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更别说其他人。朝廷官员个个敬而远之,不敢沾惹。盖因官员们贪婪结党的不少,一旦沾染上,被他记住,就是死路一条了。贾政一听周御史要弹劾自己,想起自己虽未十分贪婪,却也干过一些有违法度之事,早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倒,忙问缘由。
曹主事便摆出一副也就是我换了旁人才不会告诉你的面孔,说周御史要弹劾他枉顾礼法,霸占着本该属于兄长的荣国府不放,反把袭爵的长兄撵到原来的旧花园里居住。荣国府是当年太*祖皇帝赐下的府邸,非贾府之私产,将来爵位袭完还要收回来的,理应由袭爵的长子居住。他如此作为说小了是有违礼法,说大了便是欺侮皇家,要杀头的。
贾政吓得不知怎么样,一天脑袋都昏沉沉的,一直挨到散值。
贾政坐了车子回家,路过一个酒楼,见贾赦正步履悠闲带着几个小厮往酒楼里去,忙命停车。眼见贾赦像是没听见,径直往酒楼里走,眼看就要进门,只得拉开纱窗,大喊:“兄长留步!”
第28章
贾赦回头, 摇摇手中折扇, 笑, “呦,老二啊!怎么,今儿倒有兴致来此小酌两口?”
贾政从马车上下来,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兄长,小弟有事要与你商议,不知兄长……”
不等他说完, 贾赦一摆手,大大咧咧的道:“我约了人吃酒,老二,既然你来了, 便进去一块喝几盅罢。”正说着从酒楼里跑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郎, 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清秀。那小郎一径儿跑到贾赦跟前,打了个拱,“贾老爷,可把您盼来了。我们老爷恭候多时, 早望眼欲穿了, 这不,看见您过来巴巴的派了奴才来请!”
贾赦看了那小厮一眼, “还是这么油腔滑调!”小厮便笑嘻嘻凑上来,说了许多凑趣的玩笑话。贾赦也满脸笑意, 摸出一个荷包裳他,又问:“其他老爷可都到了?”
那小子笑嘻嘻的接过,谢了赏,说:“都到了,单等着贾老爷您呢。”
贾赦回头看了贾政一眼,“二弟也一块喝一杯吧。”
那小郎早看到贾赦身旁站了一位官人老爷,因没见过,不知是什么身份,也不敢贸然见礼。此刻听贾赦呼其二弟,他家主人跟贾赦是常来往的,知道贾赦还有一个同胞兄弟贾政。此刻贾赦既称呼其二弟,便也知道是贾政无疑了,立刻笑呵呵的凑上去施礼,笑道:“奴才不知是贾二老爷嘉临,多有失礼,还请老爷见谅。”
说着便一个劲儿的将贾政往里让。
贾政身边的小厮都是稳重木讷的,何曾见过如此涎皮笑脸油腔滑调的小子。满心不自在,手脚都快不知道怎么放了。虽知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但眼见贾赦已经背着手携两个小厮颇为悠闲的上楼,想起曹主事告诉他的那些事。贾政心内虽十分不乐,只得强自按捺下拂袖而去的冲动,耐着性子跟上去。
雅间里坐了四五个锦服华袍留着美髯的官人老爷,贾政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几人说说笑笑聊聊哪家的小厮俊俏哪个府邸的丫鬟貌美,哪个戏班子唱的好,谁谁谁又新得了几件好古董,哪个府邸又发生了什么新闻等事。
贾政只是听,一句话也插不上,贾赦倒是左右逢源,十分如鱼得水。
贾政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怎么都不自在。似在工部衙门那种成为别人笑话的感觉始终伴随着他,真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贾赦出来更衣,贾政瞅准机会也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来,将贾赦拉至一僻静处,道:“兄长,你来往的怎么都是这等酒囊饭袋之徒,竟是早断了的好,免得老太太知道又生气!
贾赦一听这话,便十分不乐,挑眉回道:“我自然比不得你,老太太的宝贝,朝廷的栋梁之才,闲了也只是同清客相公们吃茶读书下棋做文章。我是俗人,只知饮酒作乐,但我不亏心,不像有些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高风亮节似的,至于做的事么,真不像是人能做的出来的。”
“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政黑青着脸问。
贾赦道:“我就是说世上有这么一种人,最是令人不齿,我没什么意思,也没说二弟你,你可不要硬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雅了。
光是听听,贾政便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对贾赦更是嫌弃又嫌弃,若非今日有求于人,他此刻定然拂袖而去。
贾政忍了又忍,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想到今日本是找贾赦商议如何解决御史弹劾之事的,惹怒贾赦对他没好处,便是再难,也少不得咽下这口窝囊气。
都这样了贾政都没翻脸,贾赦甚是惊奇。想了想,他便明白了,他这二弟今日怕是有求于他。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一向仗着老太太的疼爱,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么?
“二弟啊,你找哥哥可是有事?”想着,贾赦不由放软了态度,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见贾赦话音软了,贾政脸上终于挤出一抹笑,好几次欲言又止,斟酌了半日方叫了一声“大哥”,又皱眉想了想说:“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却是生老病死受尽苦难……”
听到这么一番开头,贾赦差点喷笑。
感情他酝酿这么久,就是为留给他讲人生大道理?
显然,贾政并非是要说什么人生哲理。贾赦也是深知这一点,因此倒不着急,挑眉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却没想到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是头疼,怪不得都说文人掉书袋子,只能用一个字形容呢,酸!
贾政先是引经据典吟了许多“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类歌颂父母之爱子女,以及为人父母不易的诗句。然后又说自己虽然年已半百,却还要为家里的几个孩子操心。像贾宝玉、贾环、元春、探春等人,虽然他不能时时陪在他们身边,却时时关注,孩子们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他都吃不下睡不着,孩子们病一场他都得白几根头发。
总之就是将天下父母都说得个个呕心沥血,个个为了子女恨不得去死。
这样的父母是有很多,这点贾赦承认。但事有例外,有爱子爱女如命的父母,也有为了自己吃饱穿暖卖儿卖女的父母,更有自私的父母、贪婪的父母、偏心的父母。
贾政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引出贾母抚育他们兄弟多么多么不容易。好容易养大了儿子,孙子也有了,还不该好生享享福?大哥你身为长子好意思把老太太赶出荣府去住逼仄的旧日花园子?
贾赦真是开了眼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为了说一件事绕这么大一圈的。
贾赦轻咳一声:“二弟,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时说要将母亲赶出去了?”
“难道不是你让周御史弹劾我枉顾礼法,霸占着荣府不放的?”
“噢……原来是此事……”贾赦叹了一句。
“真是你干的?!”贾政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贾赦盯着贾政仔细看了看,看得贾政眼珠子都快崩出眼眶了,方噗嗤一笑,道:“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是谁干的。怎么,周御史真要弹劾你?你听谁说的?”贾赦还想说你也知道旧花园子狭□□仄,你怎么不自己去住呢?老子是要赶你走,又不是要赶老太太。
还没来得及说,便见贾政红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一路凶神恶煞的出了酒楼,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忍不住不顾形象啐了一口。跟贾政的小厮何曾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就要笑,却又不敢笑,个个紧紧抿着唇脸面扭曲。贾政看见不禁更加怒从心头而来,一脚踢在身旁一个小厮心口处,大骂:“狗奴才,老爷的笑话也敢看,给脸不要脸!”
这一脚踢得极重,小厮当场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疼的满地打滚,哎呦哎呦喊痛。
贾政命道:“狗奴才们,还不堵了嘴拉走,由着他嚎丧呢!”
其余几个小厮早吓得脸色都白了,闻言,忙七手八脚的拉起那小厮,扶的扶,堵嘴的堵嘴,拉着走了。
楼上一个花白胡须的男子摇了摇头,道:“恩侯兄,你这哥哥的脾气可不小呦!”
另一人道:“恩侯兄,也就是你好性,换了我早把这不知孝悌的畜生撵出去了,还由着他霸占荣国府多年。别忘了,你可是袭爵的长房,如今就住在他口中所谓逼仄狭小的旧院子里。”
其余几人也都个个义愤填膺,很为贾赦鸣不平。
且说贾政回到荣府,满心怒气的往王氏院里去,势要好好发作一番,出出怨气!若非这无知蠢妇天天闲着无聊挑拨事端,二房何至于落到此种田地?
贾政一路风驰电掣的走,严令不许人通报,下人丫头们自然不敢不听。一直走到王氏房里,王氏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贾宝玉也在,正和两个小丫头围着熏笼调制胭脂膏子。
贾政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抢上前,一把躲过贾宝玉手中的胭脂盒子,狠狠摔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