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西边那排圈椅上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旁边小案上放着一个药箱。
李旭则和一身量高挑剑眉星目约莫四十上下的男子,并肩立于多宝架旁一黄花梨苏绣屏风前,对着那屏风上绣着的一树梅花评头论足,不时点头赞叹。
那高挑男子姓桑名昇, 字鹏举, 一身素色长袍,长身而立, 玉簪挽着一头乌云般的墨发,天然一段潇洒风流倜傥之态。
“不愧是世代书香之家, 林如海这里果然有好东西!”李旭赞叹一句,低声道:“这架黄花梨屏风倒好生有趣。黄花梨珍贵是珍贵,却也是寻常可见之物。但这副双面真丝苏绣的绣工却是十分精巧生动,更难得的是作画之人,下笔独特,构思新奇,不过寥寥数笔勾画,梅花的高洁与孤傲跃然于纸上,难得难得!”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难得,方蹙眉喃喃的道:“看着笔法不是林如海所作,竟不知是何人的手笔?”
“怎么,你喜欢?”桑昇挑挑眉,眼角带三分笑意。
“是挺喜欢的。”李旭也不否认,目光在那屏风上流连一番,嘴角微扬,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轻咳一声,道:“我前几日来还没见这架屏风,想是才换上的,回头倒要问问如海此梅花图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我倒要讨一副去。”
可巧此时林如海进来,几人见礼厮认。
桑昇林如海见过几次,知其为人十分低调随和,且有几分神秘,从来便是独来独往萍踪浪迹。林如海也只知他出身大富之家,具体富到到何种程度,家在何方祖籍何处可曾做过官,盖不知晓。此人是靖王爷的挚交好友,二人来往十分亲密。具体亲密到何种地步,这么说吧,凡是靖王爷出现的地方,十回中少说有八九回能看到桑昇的面孔。
对此,林如海常觉惊奇,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般和睦亲密的。
桑昇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袍,罩一层纱质薄衣,手执一把象牙折扇,十分飘逸洒脱,衬着他高挑秀雅的身材,瘦削俊雅的面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比他更仙风道骨的是那位老者。
老人家衣着朴素,虽然瘦削,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显是保养得宜,不似俗世之人。听李旭说这便是那位医术高超的神医了,遂忙躬身拱手,口称神医。
李旭说神医已有八又十三岁,平日喜欢研究道家玄说,且颇有见地。
林如海听罢暗自点头,心想,难怪这老者看着淡雅矍铄。见李旭对屏风很感兴趣,林如海眉间满溢得意之色,微捻着胡须,笑道:“这里原来放的是一架紫檀木深浮雕屏风,因小女说过于笨重,才特特画了此梅花图,请了扬州顶好的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完工,昨儿打发人送来,今天早间才换上的。”
“哦?”李旭有些诧异,“此画竟是黛玉所作?”
林如海点头:“正是。”
李旭哈哈大笑,伸手将袖子一捋,道:“可找到人了!我正和鹏举说不知是谁呢,作得如此好画,再不想竟是黛玉!这小丫头笑笑年纪,倒还真让人不敢轻看呢。别说一个才十岁的女娃子,便是那些登科及第的进士举子也必画不出此等风骨。我可是讨了便宜了,认下这么一个蕙质兰心博学高才的女儿,便是班昭、蔡文姬、谢道韫在世,也不过如此。改日我可得讨一副两副画来!”
说到这不由叹口气,看向林如海道,“欸,如海,你怎么不把我干女儿也带来,整日掖着藏着,难道连我这个做义父的也见不得?”
林如海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心道,你见自然没什么,可谁让你带了两个男子过来,更别说还有许多小厮随从,我哪敢让女儿来。
因此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说:“改日再让玉儿给九爷您磕头。”
李旭心领神会,知道林如海定然是顾虑这里许多外男,不肯让黛玉抛头露面,心里倒十分理解他这护女之心。因此,只说不妨事,一会子屏退众小幺随从再叫黛玉过来。桑鹏举不是外人,论起来也是做叔叔的,不妨事。至于神医,已经八十多岁,都是爷爷辈的了,又是个大夫,也没什么。何况这次请的大夫乃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孙神医,医术出神入化。黛玉不是身子也不好,常常四病三灾的么,正好让神医一道瞧瞧,有病治病,没病也弄些药膳食膳什么的补补身子,管保以后就身强体壮吃嘛嘛香再不抱着药罐子了。
林如海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因此,一面派人去请黛玉,一面将厅堂里伺候的小厮统统遣散,另换成一些十几岁的小丫鬟伺候。
至于李旭、桑昇、孙神医三人带来的小厮,也早命人设了筵席别室款待去了。
李旭见林如海精神不大好,说不上三句话倒要咳上五六次,竟是伤风伤的厉害,也顾不得其他,忙催孙神医先为林如海诊治。
丫鬟捧过迎枕,垫在林如海手背下,孙神医诊了一回脉,又要换另一只手。又细细诊了约半盏茶的功夫,不由蹙着眉头,脸色很是凝重,问林如海是不是从两年前开始身子越发沉重,行动间便觉得劳乏,更兼容易受凉伤风,不过偶着了凉便拖拖拉拉一二十天,天天吃药也不见好转,非得折腾的人没精神才罢。
林如海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神医当真医术高明,说的一点不差,倒不用我说了。”
孙神医又盯着林如海的脸细细瞧了瞧,又问他是否过于劳心政务,平日都是几时睡几时起,都吃些什么,常饮酒与否等等之事。
林如海都一一答毕,抿了抿唇问,“神医,我这病可还有不有得治?”
孙神医并未搭话,却从药箱里捡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是一排几十根大大小小样式不同的银针。长的约莫半尺来长,短的只有一二寸,他挑了一根不大不小的银针在林如海手腕上的一个穴位刺了刺,对着日光将银针仔细详查细看。
林如海等人没见过这样治病的,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都疑惑不已。
观察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孙神医才微微摇了摇头,回身拱手道:“林大人所患的都是小病,自然是治得的。但大人久病不愈的根源却不在于这些病上……”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脸色变了变,众人都催道:“不在这些病上却在何处,?医倒说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是中毒。”孙神医道。
“中毒?”林如海、李旭、桑昇俱是一惊。
“神医此话却是如何说?”林如海道。
孙神医道:“依老夫愚见,大人该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此药极为歹毒,当今世上没几个人查得出来。此毒毒就毒在中了之后并不是立时致命,而是令人日渐虚弱,终致瘦骨嶙峋耗尽阳元气,一病而终。因大人根本已坏,所以抵御严寒的能力减弱,动辄伤风着凉,且迁延日久颇难治愈,越发拖弱了身子。如此循环往复,终致弱不胜弱,呜呼哀哉。且寻常治疗伤风的药方里有一味药材与大人所中之毒相冲,吃多了会加快毒发时间。恕老夫斗胆直言,若大人再按寻常伤风治疗,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此命休矣!”
“竟有这么严重?”林如海眼前黑了黑,扶着椅背勉强坐直,强自镇定道:“神医可有法子解毒吗?”他活了四十余年,世上万物都见过了,已没什么遗憾。倒不是他怕死,只担心自己去后留下黛玉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便是死也瞑不了目啊!
神医摇头道:“毒已深入骨髓,老夫知识浅陋见识浅薄,虚活八十余岁,尚未发现治疗这种症候的良药。”
眼下之意,便是无药可救了。
林如海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苦笑道:“罢了,是我强人所难了。”说着扎挣着站起身,拱手深深一揖,“有劳神医了,如海感激不尽。”
整整两年时间,他只当自己案牍劳形拖垮了身子,谁知竟是中毒!
两年来,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没有一人能诊出真相来,倒是多亏靖王爷请了这位神医来,虽然神医一到就宣判了他林如海的死刑,但总比死了尚不知是怎么死的强。竟不知是何人,两年前就对自己伸出了毒手,而且还成功了,此人不除,他恐怕要食无味寝难安了。而且不把此歹毒之人及幕后黑手连根拔出,林如海也不放心黛玉,万一他唯一的女儿也遭到暗算越发是拿锥子锥他的心了。
他死了不值什么,只是留下黛玉,可依靠谁呢?
李旭见林如海满脸愁苦,想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孙神医深精岐黄之术,人称有起死回骸之能,连他都宣判无药可救的病症,前景必然不乐观。有心上前宽慰几句,说如海你放心,即使你不在了我也会把黛玉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护着疼着,然后再找一个爱她敬她疼她的夫君护她一世安康。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林如海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正愁苦间,只听孙神医又道:“老夫倒是有一个法子,可暂缓毒性发作……”
正说着,人报黛玉到了。
林如海忙摆手让孙神医先不要说,恐黛玉知道他身中剧毒时日无多而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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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黛玉拜见众人后, 又屈身给孙神医行了一礼, 黛眉微敛, 面有关切之色。
“有劳神医,不知家父病情如何,神医可有治病良药?烦请告知一二, 小女子不胜感激。”
孙神医看了林如海一眼,见他不住的使眼色。神医本是久经世事之人,岂能不知林如海的良苦用心?他常年来往于各贫贱富贵之家, 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稀罕事没听过,多有某人患病怕要紧在乎之人担心而悄悄瞒起来的。
可该来的总会来,又能瞒得了多久?
这林如海瞧着是个洒脱精明运筹帷幄之人,不想竟也落此俗套。
可见一个人在外面无论如何英明果断明察秋毫, 心里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放着重要之人。为了这个重要之人,哪怕自己行将就木仍然强作坚定。
脑子里转了一圈,孙神医叹了口气,捻须道:“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开几服药就好,姑娘不必过于忧心。这几日好生将养将养, 莫再着了风, 不然旧病未愈又添新病就难治了。”
黛玉行礼道:“那就有劳神医快开方子了。”说着便命丫头们去准备笔墨纸砚等东西。厅房旁边就是一个小书房,纸笔都是现成的, 丫头出去一趟,不过片刻功夫便取来了。双手捧着正要送到神医跟前, 林如海道:“不急,神医倒是先给小女诊治诊治,再一道写了方子岂不便宜?”
孙神医道:“也好,如此更方便了。”
黛玉嘟嘴道:“我没病,哪里就要诊治了?”
林如海道:“神医云游四海,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到我们家里也是我们之幸,便是没病也诊诊。”
于是孙神医便给黛玉诊脉。
如林如海一般,细细诊了许久,也用银针刺了刺。林如海便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观察他面上表情,见他也如给自己诊脉一般给黛玉诊脉,心下便突突的,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想到那些可怕念头,便忙摇摇头安慰自己,不会的,黛玉不会是那样,黛玉是生来体弱,绝不是中毒引起的。
再后来,见孙神医脸色越发凝重,一颗心像是被人揪起来一样。
见神医望着银针看了一会子,欲言又止,林如海脑袋“嗡”的一下,心口也跟着剧痛起来。他强忍住疼痛,撑着不表现出来,好言好语劝黛玉先去歇着,说他与靖王爷、桑先生及神医还有话要谈,一会子让人将方子送去。
黛玉有些狐疑,蹙眉想了半天,方盯着林如海道:“爹爹你到底是什么病,我瞧着不似寻常伤风着凉,您可不要骗我才好。”
林如海忙劝慰说不是什么大病,让她不要担心。
黛玉知林如海不想说她终究也问不出什么,虽仍狐疑,却不再问,起身告辞。
等黛玉走了,林如海才问:“神医,小女……小女可有大碍吗?”
“大人……”孙神医抿了抿唇,叹口气,“令千金也是中毒,与大人所中之毒竟如出一辙。”
林如海一怔,两行热泪汹涌而下。他心口疼的厉害,似有千万柄刀剑在戳他的心,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额头上满布冷汗犹不自知。黛玉,黛玉竟然也中了毒,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凶手早隐藏在府中多年,先害了玉儿,后来又来害我?
李旭也“噌”的从座位上起身,拉住孙神医的袖子,急道:“神医,敢是诊错了吧!”黛玉也中了毒,这怎么可能,那么伶俐通透的一个丫头,平日看着身子还好,怎么会……
“九爷莫急!”因李旭与孙神医乃是布衣之交,对方并不知其真是身份,是以以九爷相称。说着,孙神医复又看向林如海,道:“令千金虽然与大人中的是一样的毒,却远比大人中毒要轻,只是沾带些,况且时日尚浅,不过才一年半载的功夫,好生将养,或能根除,虽然可能以后身子较常人弱些,倒不如何影响寿数。”
林如海眼前黑黑的,仿若置身无底黑洞一般,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仿佛有人说黛玉还有救便欣喜若狂。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然起身,救命稻草般一把将那人抓住。
“救救我的黛玉,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孙神医险些被他拽倒,多亏李旭上前扶了一把,制住有些癫狂的林如海。薛神医知他受惊过度有些神志失常,遂忙取来一根银针在其头上某个穴位一扎,林如海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神医,这……”李旭有些担忧的问。
“无碍,找几个人抬到床上,让他好好歇歇罢。”说着便执笔写了两个方子,一个是给黛玉的,一个是给林如海的。孙神医将两张纸一并交给李旭,嘱咐一定要按时按量服用,万不可懈怠。李旭接了方子,命人给黛玉送去,快快的抓了药煎服,又问孙神医能不能治好。
后者道:“林大人中毒已深,便是用了我这方子,也只是暂缓毒性发作,左右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届时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林姑娘中毒时日尚浅,量也小,吃上一年半载的药倒是能清除毒素。到那时我在开个方子好生将养一番,应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