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池上前一步,给黎槿正经地行了一个师生揖礼,可奈何身体矮胖一团,软萌之气生生扰乱了他周身的恭敬肃穆。
“学生黎池,问先生好。”只谈师生,不论亲戚,才更显出他求学的庄重。
黎槿拢起下巴上的青须在手中轻捻慢捋,看着面前因弯腰行礼而团得愈加圆滚滚的小学生,“起吧,先生我认下你这个学生了。”
一直拘谨的黎镖此刻心中就只剩高兴了,“谢谢先生!谢谢!”
“谢先生,学生以后定恭聆先生教诲、绝不敢忘。”黎池又作揖谢过之后才直起身来。
“嗯,看着倒像个学生样子。”黎槿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听说你已自学完《千字文》了,可是真事?”
黎池又微微欠身以示恭谨,“回先生,确是真事。”
“《千字文》不过是官定的三本蒙书之一,考科举又还有四书五经共计九本书要读,读完这些科举必读书籍之后或许能去试试考个秀才,但要确保考中秀才或更进一步参加乡试甚至会试、殿试,就要将书往深处读、往广处读,书海无涯就是如此了,因此你万不可因自学了一本《千字文》就飘飘然。”
黎池的芯子并不是虚六岁的真小孩,他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生活过一世,在当下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地知道知识的海洋究竟有多广袤。因此他即使有过一世文明发达社会的生活经历,也不敢自傲自大,他也绝不敢说自己知道的就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多。
除此之外,黎池决定虚心求学还有另外的原因,一是术业有专攻,他前世生在教育不兴的小县,接受的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除了学习考试会用到及至后来工作会用到的知识外,他并没有闲情去专门学习其他的。在古文典籍方面,除上学时学过几篇语文课文中的诗赋文言文、以及后来因工作需要查阅过几篇赞美祖国山河的诗赋之外,现下考科举要学的蒙书和四书五经他一无所知,这些他都要从零开始学起。
二是知其意不知其深意。考试并不是将教材找齐并背诵默写出来就能得高分的,重要的是结合当下世情和规则去理解其内涵,就比如马克思哲学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运用和意义,而‘知其深意’这一步仅靠他自己揣摩是不行的,需要有先生和前辈的教导。
“是,学生谨记先生训诫。”黎池认真回答道,“且学生只是将《千字文》默写出来,还不知其字句涵义,学生是万不敢自傲自满的。”
黎槿愈发满意,连道三声‘好’,“就该抱着这样的姿态去学习!不过,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这样不好,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朝气。”
这样说着,黎槿就伸手捏了捏黎池的脸颊,温凉软嫩,手感极好。
被先生捏脸的黎池:……“先生,小池子记住了。”然后从善如流地把自称改成‘小池子’。
“嗯,先生以后也唤你小池子吧,如此才显得亲近。”黎槿也顺杆儿爬,决定称呼新收的小学生为‘小池子’。
被决定叫小名的黎池,看着面前这个外表君子端方、实则偶尔顽皮的先生,心中莞尔。“嗯,那好吧,先生就叫小池子叫小池子吧。”这句饶舌的话,又显出了小孩子的俏皮娇憨。
黎槿此刻的神情较先前愉悦许多,“就这样,三伯自回去做活去吧,小池子就交给我了。”
“那劳烦先生,我这就回去了。”黎镖满脸笑容地提出告辞,然后对小孙儿说,“小池子你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不可调皮。”
“小池子记住了。”
黎镖离开后,黎槿就把黎池带进教室,安置在了靠门边年龄最小的蒙学班的空位上,又给他找来一本旧的《三字经》,“这本书经过了三任主人,你是第四任,要好好爱惜,然后将它完好地传给第五任主人,可记住了?”
“先生,小池子记住了,定会好好爱惜书本的。”
在这个时候,书籍是能作为传家宝用以传世的珍贵东西。衡量一个家族是否是书香世家的标准之一就有:家中的藏书量,对于现在还没迈入书香人家范畴的黎水村黎家来说,书籍还代表着贵重——书价太贵买不起,怎能不好好爱惜。
“嗯,记住就好。蒙学班的学生大多已学完《千字文》,《三字经》才刚学到了‘孝悌篇’,你既已在家学过《千字文》,我也就不用再单独教你,现在你就将我今日教的《三字经》的篇章诵读熟练,我稍后就会讲解。至于这之前的篇章,等散学后你来找我,我给你补上。”
黎池点头答应,“先生,小池子明白了。”
“那好,好好学习吧。”交待完毕,黎槿就离开了。
蒙学班里来了个新同窗,学童们都好奇不已。在先生将黎池带进来时起,就悄悄咪咪地偷看他,同处一个课堂的童生班和秀才班的学生们,也在诵读的间隙,时而投过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小学童们是年幼天性作祟,好奇心天然旺盛,这才对新同窗黎池好奇不已。
另两个班的学生们年龄多在九/十岁至十七八岁,多已明智懂事,也就想得更多、听得也更多,都住在一个村子里,多多少少也听过一嘴大人们夸奖小池子的话,现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来了,那部分心性还未完全成熟的大同窗们也忍不住瞄几眼黎池。
黎池对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未在意,也不显局促,转头对共用一张桌案的同桌一笑,笑得真是又甜又软!“我叫黎池,你呢?”
同桌是一个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的、精瘦精瘦的瘦小孩,不同的是别人是黒瘦,而他是黄瘦,看着病病弱弱的,不如黒瘦小孩健康。
此刻面对长得白胖可爱、笑得又甜又软的同桌,黄瘦小孩顿感局促,藏在桌案下的手捏搓着衣摆……“我,我叫黎炎。”
“黎炎?‘火’字辈的?我是‘水’字辈的,比你长一辈呢。”
黎水村的黎家在京城里的四爷爷那支崛起做官之后,就拟定了黎姓二十代以内的排行,这之前祖辈的排行不再考究,自黎池的爷爷也即四爷爷那辈起,前五代的排行遵循五行——金木水火土,‘水’字辈的黎池比‘火’字辈的黎炎刚好长一个辈分。
“池叔叔。”
黎池:……真乖真懂礼貌。 “炎侄儿。”按年龄算,他比黎炎小,显然按辈分算他更占便宜些。
真乖真懂礼貌的黎炎同时还是一个友爱同桌的孩子,“小池叔叔,我教你诵读今天先生教的篇章吧。”
“那谢谢小炎侄儿了。”池叔叔就池叔叔,又喊什么小池叔叔。
刚刚先生让黎池诵读、却又没有要教他读的意思,黎池也没多问。不管这是给他的考验,还是单纯地考虑欠周到,都没什么问题,仅《三字经》的话他还是能够简繁对照着诵读出来的。不过现在有侄子同桌帮忙自然更好,也减去了他费力地掩饰‘生而知之’的麻烦。
黎池并不是真正的五六岁小孩,自然不会出现第一天上学时,如坐针毡总想着放学回家的情形。他在课堂上能坐得住,也沉得下心来听讲,这样感觉很快就到了未时四刻末(下午两点)散学时刻。
蒙学班更多是诵读、背诵和理解蒙书,用笔墨书写的时候并不多,并未像童生班和秀才班那样每人配备一套笔墨纸砚,因此黎池只用将一本《三字经》装进书袋,就算收好了东西。
挥别‘小炎侄儿’,黎池去找先生留学补课。花了两刻钟,就读熟(背诵)了《三字经》‘孝悌篇’之前的内容,赶上了蒙学班的学习进度。
留学补完课,同窗们都已经放学了。黎池就独自一个人往家走,路上碰见了村里人,他也不吝啬笑容和甜言蜜语,和每一个碰见的人都甜甜地打招呼,一路走回来倒也不显得单调孤单。
黎池走到距黎家还有百来米的地方时,看到大伯家的大堂哥黎江正站在路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黎池走近,看到黎江脸上有难掩的怒气,疑惑问道:“江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这等你!”黎江的胸膛迅速起伏着,看上去情绪很激动。
第5章
“江哥哥等我做什么?”黎池问道。看他怒气冲发的样子,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黎江抻长脖子,横眉怒目地靠近黎池,“你说,你是不是抢了我上学的机会?!”
黎江的质问印证了黎池的猜测,他一直没去深想的问题,现在摆在了他面前……但黎江这个问题,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过一世生活经历的黎池,他觉得如果换个说法来看待黎江的质问,就相当于:清华/北大在该省的录取名额只有一个的情形下,享受加分政策的堂哥过了录取线,问凭借纯分数过了录取线、且还比他高的堂弟——你为什么抢我上清华/北大的机会?
但在这个重嫡长的宗族社会里,黎江的‘加分政策’,不但凌驾于‘竞争录取政策’之上,还起着决定性作用。除非黎江放弃享受‘加分政策’,不然就是他黎池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我们家只有一个人能上族学,结果是你去了,你还说你没抢我的上学机会?!”黎江的情绪很激动,说着就伸手揪住了黎池的衣襟。
黎池保持着沉默,他并没有说过自己没抢黎江的上学机会这话。事实上,一定程度来说,他的确抢了黎江的上学机会。
“你抢了我的,就要还给我!”黎江揪着黎池的衣襟,使劲地搡了两把!
黎池被揪住衣襟搡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却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这个上学机会、是你的?”
黎池心里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长幼有序的宗族社会里,出生顺序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地位的高低。
黎江被问得一愣神,随即说道,“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孙!你的大哥!”作为大哥怎么能比弟弟差呢?!
果然,在这个宗族社会,家中嫡长子确实要贵重许多,没有所谓公平竞争。但黎池不甘心,“谁说的、是你的?”
“……”黎江被问得一噎,“二奶奶……很多!很多人都说我们家应该是我去上学。”
黎池知道,有的老一辈人会开一类玩笑,如:以前这些玩具和零食都是你的,可现在有弟弟了,就要给你弟弟玩给你弟弟吃,那你还喜不喜欢你弟弟呀?
现在看来,大堂哥大概也遇到了这种情况,而开玩笑的人之中尤以二奶奶为主。可能说了许多的话:
‘你是家中长孙/你爸的长子/弟弟们的大哥,要去上学的人当然应该是你!’
‘村里的人家都是长子、长孙去上学的,你池弟弟/五堂弟是抢了你的位置!’
‘小池子读书出息了之后,你这个做大哥的好意思吗?’……
黎江被堂弟的两个问题一打岔,心里翻腾的怒焰降下一些,却还不足以让他取消先前的打算,“你把上学机会还给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要把进学机会还给黎江吗?
黎池并不想放弃读书,他不想失去晋身‘士’官阶级的机会,就如同前世时,他抢了时任副职的上司正在争取的正职职位一样。那位上司对他也有指点之恩,可那并不能和自己越级晋升正职的事相比,这是影响一生的重大机遇。
在重大利益面前,又不涉及重大道德底线和律法问题时,他黎池一直都不做一朵‘圣父白莲花’。
他黎池有着比黎江更高的读书天赋、更大的科举成功可能性,他是没有理由还回去的,“我不能把这个机会还给你。”
原本怒火有所消减的黎江一听,‘腾’地一下更生气了!
先前想着堂弟还小,可能不知道自己抢了他的上学机会,不知者无罪,结果现在都说清楚了、让他还回来,他竟然拒绝归还!简直无赖!
“你!小池子!你是听不懂吗!?我说、还给我!”
“不。”黎池很坚决。
“你气死我了!你…你还给我!”黎池面无表情的拒绝,激怒了黎江,对着黎池的脸就一阵咆哮!
黎池依旧面无表情,油盐不进。
突然,黎江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到黎池的胸肩处,将黎池拍得一个倒仰,一屁股墩儿坐了下去!并不平坦的地,硌得黎池的臀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将黎池拍倒在地后,黎江又弯腰抢过去他的书袋。
黎池觉得自己肯定是坐到尖石子上了,臀部蔓延开的疼痛,刺激得他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还不会说话时,会靠‘啊啊’的哭声去吸引大人注意,可那时候是‘干嚎不下雨’的哭法。等能说话后,更是连哭相都没露过,更别说掉眼泪了,可现在这是生理性泪水,疼得忍不住哇……
黎江看着白白胖胖的堂弟,竟然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一时间也有些慌了,丢下一句‘哼!这是给你不听话的一个教训!’之后,就拿着书袋仓皇跑走了。
黎池:……小孩子的外强中干。
感觉到撑在背后地上的两只手掌传来刺痛,于是抬起手掌一看,果然有几处蹭破了油皮正往外冒血珠。而先前支撑住一部分身体重量的双手抬了起来,那现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就全压在了臀部……
“嘶!”黎池疼得直吸气!
赶忙伸手一撑、向前趴成一只青蛙状,将臀部解放出来,这才稍缓了疼痛。
缓了会儿之后,黎池尝慢慢爬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在地上找着了硌他屁股的元凶——一颗呈三角状的尖锐石子,上面还沾着血色。
看来,他的屁股被戳了个眼儿……
黎池一瘸一拐地往百米外的家走去,在心里讪笑着:躯壳年轻了三十来岁的同时,莫不是连心智也返老还童了?
他刚才面对大堂哥时,只需要像往常所表现的那样,露出这个年岁该有的懵懂神情说:‘我不知道啊,是今早爷爷说送我去上学的’,就什么都够了。
六岁的他知道什么?才虚六岁的他,有读书的天赋,可于人情世故上到底还年幼不懂事。这样的话,之后的争执就不会有,他的臀部也不会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