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敢保证,他只要说了,她就能听得进去,说不定还会理解。
可他始终像个哑巴,像个低能的哑巴。
金雨苫紧紧地攥着背包的带子,对他说:“现在还有火车,我会自己去车站,我希望你不要追上来……如果你不想让我发疯的话……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你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也震惊了。心里像是压了一大块铅,先是喘不过气的闷,而后那铅块又变成一根根细针,刺进她的心脏里,让她大声说话也不敢,仿佛再激动一下,大量的血就会被挤压出来。
“你别追上来,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她再一次强调。
说完,她后退了一步,确认了一下他的动作,他真的没有动,她再后退一步,他也没有动。
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同性异性双性恋,那些她根本不在乎。
眼前站着的却是她亲眼见到的杀人未遂的凶狠的男人!
试探他不会追上来,她转身就跑,车子并未驶出镇上多远,她跑了大概两分钟,就看见了城乡结合处的天顺酒楼。
附近驶来一辆出租车,她不管不顾地拦车上去,气喘着拿着手机去定车票。
冷静,永远是她的强项,她告诉自己先不去想焦栀的事,她需要在网上订一张火车票,再从车站打车回学校,学校里有个412寝室,这个时间王铂菡和穗子还有清羽一定都在,学校里一定没有这么大的风,寝室里有温暖的被窝。
她需要躺到那张被子里去,去好好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对,到了寝室的床上再想,现在先别想这么多。
最早的一辆K字头火车是18:45分开车,从镇上到市里的车站,半小时足够了。
金雨苫出奇的冷静,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焦栀这个人。
网上订票,取票,刚好赶上进站,金雨苫像每一个匆匆赶路的旅客一样,忙不迭地上了火车。
她那些车票靠窗坐进去,把背包放在桌子上,失神地望向窗外。这小城的火车站没有电梯,连工作人员都没有,破旧的站台粗糙得像是廉价零食里赠送的劣质玩具。
至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此刻上了火车的她,才渐渐将那细枝末节一点一点放出来。
奇怪的是,她竟一时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焦栀是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和那老头的中间,想不通那老头到底说了什么激怒了他。
火车缓缓开动,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对他说的话随着车轮的摩擦声而惊现在脑海——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你太奇怪了……
车子开始动的那一刻,她才开始惊慌,开始着急,开始懊悔,列车每行驶一寸,她的头皮就紧张一寸,头上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踩踏她可怜的神经,她扒着车窗向外看,仿佛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外面。
正在这时,车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她,然而她的这一节车厢已经快驶出了站台!
是焦栀!
他在月台上追赶着缓缓开动的列车跑,长腿和手臂同时发力,那双脚每跺到站台一下都叫人担心他的腿会折断,他咬着牙追着车,疾风掀开了他的刘海,他的英俊的面容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背包的盖子已经开了,一袋零食飞出去,落在站台上,他仍旧不顾一切地跑,超过一节又一节车厢,眼见着有她的那扇窗驶出月台,他干脆咬牙将背包狠心摔到地上去!
他又跑了一段,长腿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车子只剩最后一条尾,他才完全停住。
他的外套因为没命的奔跑而变得扭曲,胡乱地盘踞在胳膊上,骤然被剪断傀儡绳子而耷拉下来的长手长脚透过黑夜的灯光中,显得单薄、细长。火车扬长而去,最后一声鸣响似乎在嘲笑他是没有人要的、灵魂被带走的破布人偶。
金雨苫心惊肉跳地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零食,看着他渐渐变小的失落身影……
她瘫软到椅背上,死死闭上眼,用头轻轻地撞了撞窗子,两行滚烫的眼泪在脸颊上滑落。
第46章 她是来救我的!
【412寝室信条:宁为申冤张千嘴, 不做闷锤伤己人】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精神科, 副主任医师,魏建华医生诊室。
“你母亲知道你大老远飞过来挂我的号吗?”魏建华坐在焦栀的对面, 像是对待哥们一样笑了笑。
“不知道。”焦栀坐在诊室的沙发上,用双手拄在膝盖上,头微微垂着, 纤长的睫毛在他的眼底投下新月形的阴影。
“我很抱歉, ”魏建华说,“孩子,你看起来非常糟糕, 是不是因为我和你母亲将要结婚的消息影响了你的心情?”
焦栀依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和你们没有关系,我睡不着,我想知道,是否可以再开一些思诺思给我。”
“我说过, 思诺思和美时玉你不必再吃了,如果睡眠不好的话,褪黑素可能会让你更容易入睡。”
“不管用的, 我试过了。”他把手指陷在紧促的眉梢间。
魏医生审视了一下他的憔悴,悄悄叹了口气, 表情故意装作轻松起来:“或许你不必把我当做你母亲的老同学,追求者, 或是你未来的继父,试着去排除对我的敌意,对我袒露心扉, 你知道,后面有多少人等着看我这个心理医生,你魏叔叔我在哄人入眠这方面可是很厉害的。”
“魏叔,我妈她真的答应跟你结婚了吗?”焦栀缓缓地抬起头,问。
“是的。她答应了,孩子。”
“可她是爱我爸的。”焦栀坚定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就是爱着我爸,却一定要分开。”
“你说说你认为的理由?”
“我不清楚,我以前觉得她是因为我爸的农场不行了,所以才带着我来找你,可我和我爸这些年把农场经营得很好,我们现在有很多钱,她还是选择嫁给你。”
“她为什么不愿意留下?”焦栀抬头,目光恳切而天真。
“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原因,不是吗?”
他不说话。
“你也有吗?孩子?”
“没有,我没有。”
“如果一个人的肺部感染了,但他拒绝拍X光,那么医生也不会知道怎么治疗他。”
“我可以配合。”他突然坚定地说:“我可以。”
“只要能让我不再那样,我愿意配合。”
“你先靠在椅子上,找到最舒服的状态,闭上眼睛,想象一个最舒服的场景,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蓝天,小河,牛在吃草,我躺在草地上。”
“孩子,阳光晒在脸上很暖和吧?”
“很暖。”他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睫毛抖动着,脸颊上的线条松弛下来。
“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刷奶瓶用的洗碗精的味道,还有青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
“你看见了谁?在做什么?”
“妈妈,爸爸,他们都在干活。”
“你跑过去仔细看看妈妈在干什么?”
“她在指责爸。”
“为什么指责他?”
“我听不清楚,但她总是很强势,爸听她的,不会反驳,但是爸越是不说话,她就越生气。”
“你爸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心情不好在做什么?”
“在抽烟,他在抽烟,我闻到烟味还有牛奶酸臭的味道,爸为卖不出去的牛奶发愁,妈在大声跟他吵架,她说我们要倒闭了。”
“你要不要去劝劝他们?”
“不,他们不会听我说话的,他们太忙了,没时间理我的。”
“那你试着躲开他们,去一个最安静的地方,你来到了哪里?”
“牛棚里。”
“牛棚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就我自己……有人,有几个人在偷牛粪。有一群小孩,还有赖昌发。”他的眉头开始皱起来,突然紧紧地抿住了嘴。
“你会把他们赶出去吗?”
“不,他们我都认识,他们只是想要一些粪去种地而已,我可以帮他们。”
“你突然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你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这里很黑。”
“再仔细看看,屋子里有什么?”
“有灶台,有门槛,有盆,还有一口锅。”
“你看见有一个人来了,他是谁?”
“赖昌发……”
“他来干什么?”
“他把裤子脱了,他站在我面前,他让我摸他,他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喉咙,我想吐,可是我的嘴巴被他堵住了,全都是口水。”
“你要不要反抗?或者逃跑?”
“我不能跑,他会给我家的牛下毒,他会让我爸破产。”
“屋子里突然变亮,你突然变成了巨人,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他踩在脚底下,踩成肉泥,我要杀了他。”
“你从巨人又变小了,你变回了几岁的样子?”
“我12岁了。”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我的喉咙里有一根舌头,我的眉毛很酸、鼻腔很酸、我的舌根好累,我想呕吐。”
“你再看看你在哪里?仔细看看?”
“我在田里,这里长满了玉米杆,他没穿裤子,他强迫我去摸他。”
“他也在?就你们两个人吗?”
“还有妈妈?我妈妈怎么会来这里?那个人没穿裤子。”他突然哭了起来。
“先别哭,别怕,你妈妈来了。”
“不要!不要打我!”他激动地哭了起来。
“谁在打你?”
“她在打我。”
“谁?”
“我妈,她用棍子打我,好多孩子在看我。我快站不住了。”
“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也不想那样!”
“我倒数四个数,数到0的时候,你就回到先前那个你最害怕的有灶台的黑屋子里去,3、2、1、0……你回去了吗?”
“回去了。”
“这里变成了白天,或者有一盏特别明亮的灯照亮了整个屋子,你看得清这里是哪里吗?”
“看清了,是赖昌发的家。”
“你看到了什么?有人吗?”
“我妈和赖昌发在里间,我妈坐着,她很生气,赖昌发跪在地上磕头。他的妻子就在我面前,她的眼神很绝望,手里拿着一瓶农药。”
“她想做什么?”
“她喝下去了,她倒下了。不行!我得离开这里,我不想让她倒在我的脚边,她吐血了!我的鞋上全是血!可是我的脚动不了!”
“现在有一个能够救你出去的人,你想到了谁!”
“她。”他忽然慢慢沉静。
“她……”他喃喃地说。
“形容一下TA。”
“她很温暖。”
“很好,现在你尝试着让她去你被赖昌发欺负的现场。”
“我不能,我做不到。”他的眼泪滚落下来。
“好的,她来救你了,她就站在你身边,你们在哪里?”
“在学校的楼道里。”
“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烟粉色,烟粉色的礼服。”
“她在干什么?”
“她抓住了一个猥亵女孩的坏人,她在喊人,围过来好多人,她要报警。”
“她在帮谁报警?”
“在帮我,她在帮我。她是来救我的!”
“她是来救你的,她现在就在你的身边,让我告诉你不要怕。”
“她在哪里?我看不到她。”
“她没来吗?”
“她没来,她走了,她上了火车。”他忽然紧紧地抓住了扶手,痛哭起来。
“没关系,孩子,你尽可以哭出来,很好很好。”
医生停顿了一会儿,给他痛苦的时间。
“除了这个女孩,还有谁能救你吗?我是说,你可不可以想到哪个男孩?”
“他。”
“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校服,我们高中的校服。”
“东阳二中的校服对吗?”
“是。”
“你们两个在哪里?”
“在篮球场上,我们在打球,配合得很默契。有个女生走过来说我们两个像一对,我讨厌听这种话。这个人不算,不能让他来救我,我没办法和他做朋友。”
“为什么不?你能想起他,就证明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
“我喜欢跟他一起打球,买饮料也会带两瓶,可以他们那样说,我就不敢再和他一起,我害怕那不是兄弟情,而是别的什么感情,我怕我分不清楚。”
“你能想起那个男生的嘴唇长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