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对她做了个“请坐”的姿态,并没有握她的手,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身子前倾,给客人做茶,谢不邀也坐在了一旁,有些拘谨。
他穿着一条奶茶色T恤,黑色牛仔裤,白色板鞋,披着一件白大褂,白大褂的袖子被卷到了大臂处,胳膊上露出的肌肤被晒得微微发红。与谢不邀接地气的装扮不同,他永远给人一种瘦高、休闲、干净、时尚的感觉。
金雨苫实在没脑洞将他与牛粪想象在一起。
想起上一次见面,他对自己做了那么轻薄的举动,而她也怒骂他是变态,金雨苫的脸还是有点发烫。
他也看着她,那眼神让金雨苫确定,他不是精神分裂,并且那件事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开始吧。”金雨苫礼貌性地说。
“你想问什么,我是不是老实回答就可以了?”他问。
金雨苫刚要说话,一个响亮的声音惊呆了所有人。
谢不邀双手合十,做拜佛状:“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豆子吃多了!师妹,屁声能录进去吗?你要不要重说?”
金雨苫噗嗤一声笑了,刚才的尴尬也一扫而空:“没关系师兄,后期我会剪掉的。”
“那就好那就好!”谢不邀擦了擦汗。
金雨苫和气地看向焦,对他说:“你不用拘谨,我又不是警察,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我绝不会乱写乱剪,相信我。”
“嗯。”他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摄像机开,金雨苫问:“我们当地政府给的补贴政策是什么样的?”
他回答:“补贴是以300头牛为单元,如果是育肥牛,每单元一次性补贴60万,如果是繁育牛,每单元补贴100万,如果是奶牛,每单元补贴300万。”
他说话的时候,思路清晰,简洁明快,没有一字卡顿,表述能力极强。
金雨苫问:“这个所谓的单元,是单以牛的数量来划分吗?”
他回答:“每个单元不仅指牛的数量,也包括配套设施。”
“那这么看来,养奶牛的补贴最高喽?”
谢不邀说:“焦先生的父亲之前就是养奶牛的,后来出了三聚氰胺事件……”
焦打断他说:“奶牛技术含量太高,我们经验不够,暂时不敢尝试,我们选择的是繁育牛,适合长期发展。”
金雨苫说:“据我了解,繁育牛需要有配种和接生的兽医,身边要有行家里手,你们团队都这么年轻,搞的定吗?”
他回答:“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父亲也是养牛的,我父亲他就是行家里手,村里也有一些老朋友在场里帮忙。”
他说着,目光看向不远处坐在角落的老头,那老头朝金雨苫方向打了个招呼,不善言辞,只朴实地笑笑,眉眼间有他的影子。
金雨苫切回正题,说:“政府在放款前会有一个验收吧?验收标准是什么?”
他回答:“政府和畜牧部门会在放款前验收其配套设施,包括放牧区。验收时牛的数量需达到标准的百分之六十,申请3000头牛的补贴,验收的时候数量就要达到1800头。”
“所以举报人说你们数量不够1800头,就去租散户的牛凑数,有这回事吗?”
他说:“我们的牛通过了畜牧局严格的验收标准,并没有租牛凑数。”
……
采访异常顺利,起码对于金雨苫来说,他说话不啰嗦,句句说重点,后期剪辑的时候会省很大的力气。
“好,我们先采访到这里。”金雨苫起身,对他说:“今天太晚了,也不方便拍摄牛场的情况,我们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你们看方便吗?”
所有人都起身,谢不邀问:“我去订饭店,再给你们定三个房间,今晚我和老焦请客!”
金雨苫赶紧说:“师兄,台里有纪律,我们不能随便和采访对象吃饭。”
谢不邀说:“都是同学客气啥!你来了师兄还不安排你吗?不安排你也得安排好两位大哥呀是不是?”
司机老李说:“原来你们是同学啊,小金,那一起吃个饭不是正常吗?”
金雨苫不太愿意跟老李一起出差,上次她帮农民解决了排水渠的事,事后老李就收了农民几箱有机大米。
“李哥,我们还是开车去镇上住吧。”她说。
摄像员说:“小金,既然这里有宿舍,就别再折腾了。让场主安排吧!”
组里的吃饭补贴和住宿补贴都省到了自己的口袋,又有酒喝,司机和摄像当然高兴,可作为记者的金雨苫,在做片子的时候就会非常被动,不想因为贪图人家的便宜而影响自己的职业操守,但司机和摄像都得罪不起,又是老前辈,金雨苫也一时为难。
最终,开口解围的人竟然是他,声音刻意疏远地说:“天太黑了,村里道路不好走,宿舍借你们睡一晚,食堂6点钟开饭。”
金雨苫听他这么说,心里舒坦些,天黑借宿,粗茶淡饭,应该不算违背操守。
谢不邀也会看脸色,见金雨苫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说:“两位大哥累了一天,我们去食堂喝两盅?”
“走!”“走!”
司机和摄像随谢不邀走出了会客室,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室内非常安静,他收拾茶盘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回响,他忙来忙去手脚很麻利,独留金雨苫在原地傻站着,并也不打算跟其他人一起去吃饭。
他似乎并没有打算除了采访内容跟她多说上一句话。
他不搭理她的理由她很能理解,一是她前不久曾痛骂他是变态,不管谁对谁错两人都算闹掰了。
二是一旦她的报道播出去,无论他有没有租牛充数应付验收,上面为避免影响,都有极大可能取消对他的补贴放款,若是小数目就算了,毕竟投资有风险嘛,可金雨苫算了一下,他的农场被验收时是1800头牛,这1800头牛占最终标准的的百分之六十,也就是说补贴金额是按照3000头牛发放给他的话,300头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的繁育牛补贴为100万,到手的补贴就是1000万。
1000万……
这农场修成如此规模,怕是就在等这1000万,他身上是否有贷款还不知,政府一旦取消补贴,极有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而她就是那个来灭顶的扫把星。
等他沉默着收拾完,也没跟她说一句话,直接当她是空气一样,独自走进了夜色当中。
金雨苫也跟着他来到了室外。
第12章 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一点都不女气,我觉得很好听啊!”金雨苫说:“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可就惨多了。”】
乡下的天黑得透彻,抬头望去,寒星密布。夜风混杂着青草香,带着并不很大的牛粪味。这里的夜景美极了,干净整齐的小路两旁是充满暖黄色灯光的小房子,除了牛棚、仓库竟还有温室,乍一看去,那温室像是一个个被切半的水晶球,带着暖光扣在地上。
夜里寂静得纯粹,没有车马喧嚣,虫鸣和牛叫声仿佛就在耳畔,听了让人心神安宁。他自顾自的往前走着,微风略过他的白大褂,再将那股他身上特有的清香送进她的鼻息,那股气味很熟悉,仿若就在嘴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似乎是某种花的香味,甜,细嗅又有些腻。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这样的距离也是一种彼此的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过往的尴尬事,两个人真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带着几分礼貌与疏离。
金雨苫跟在他身后,走在去食堂的小路上,这里的房屋整齐划一,颜色看起来很舒服,房屋选择用最干净的白色,其他的基础设施也以原木色为主,颠覆了人们对养牛场脏乱的印象。园区停放着的两辆进口自动放料卡车也是tiffany蓝色,非常现代化,这些大胆的尝试都能看得出是出自年轻人之手,金雨苫想,这样的农场设计,应该会吸引一些热爱自然和动物的年轻人才留在乡村吧!
跟着他沉默的脚步,途径一个牛棚,牛棚里有一只小家伙探出头来,这小家伙通体黑亮,乍一看去,第一眼见的是那湿亮着的、泛着光的小鼻头,再靠近点才看到它黑溜溜的眼睛,还有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牛会识人,见她靠近,当即后退两步。
金雨苫生长于城市,第一次见到小牛犊,竟觉得比小猫小狗还要可爱,不由得心头一软,停下了脚步。
“小黑豆~”她兀自取了名字给它,不自觉地想靠近去逗弄。
与此同时,一抹白色身影翻进牛栏,他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拦住旁边正要冲过来的一头母牛,用手拍了拍那母牛的脸,母牛才“哞”叫一声停住了脚步。
有主人在,她安心上前,隔着围栏去摸小牛的鼻子,小牛温顺乖憨,让她脸上紧绷了一整天的疲乏渐渐驱散。
她的眼中生出了几分怜爱与柔情,手摸在小黑牛犊的头上,抬头去看他,问:“它为什么全身都是黑的呀?”
他走过来,蹲下去,把小牛犊圈在怀里,抚摸着它,迫使它再往围栏处靠近方便她摸来摸去,说:“它是安格斯牛。是我去年从种公牛站取的进口冻精,与黑牛人工授精改良出来的品种。”
“听起来很高科技的样子,那这个明天要拍下来,这可是带动农村致富的专业技术,你到时候好好解说一下。”金雨苫说。
他点点头,表示听她安排。
今天她采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面对她每一个问题的时候,他都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并且随着她的问题会不断点头,非常有教养的样子,再去对比角落里他的父亲,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农民,为什么他的身上去却不带有一丁点的乡土气息?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她不自觉地问。
他抚摸着小牛犊,回答:“我从小就在养牛场长大,我父亲养奶牛起家,我14岁之后去了东阳,大二才回来。”
“难怪你这么白,骨架又那么大,小时候天天喝牛奶吧?”她从不吝啬笑容,声音温暖而和善。
他用拳头挡住嘴,似乎是在笑,手拿开的时候,又把唇抿起来,很正经的样子:“小时候卖不完的牛奶大人不许扔,就着面包喝下去、炖汤喝下去、泡着饭也要喝下去。”
金雨苫听着新鲜,感慨道:“那你岂不是现在听到牛奶就会吐?”
“你再说下去有可能。”他委婉地说。
两个人气氛突然缓和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当然要说下去,让我多了解你一点。”
他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金雨苫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好像有些暧昧,慌乱着解释:“我是说,明天我去畜牧局一趟了解情况,如果真像你所说,并没有骗取补贴款,我就换个切入点去做片子。”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看他。
“他们说我的名字太女气。”
“谁们?”
“我新学校的同学。”
“14岁之后为什么去东阳了?”
“爸妈离婚了,妈妈的老家在东阳,老家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栀花,所以她给我取名叫栀。”
他说完自己的名字,脸却有点红了。
焦栀……山栀花。
花白胜雪,芳香馥郁。
金雨苫脑中一亮:“我就说你身上的香水很特别!是不是栀子花的味道?”
他想起转学后的第一天,同桌捂着鼻子问他:
“你身上怎么一股大粪味?”
男生们也围着他大笑:“山季花,牛粪上开出来的山季花吧!”
山季花是山栀花的方言版,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被戏称为“焦姬”。
……
他点点头。
“你的名字一点都不女气,我觉得很好听啊!”金雨苫说:“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可就惨多了。”
“你的名字怎么了?”他问。
“我的名字是我外公取的,你知道‘苫’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眼睛和怀里的小牛一般黑亮。
她用手挠着脚踝处被蚊子叮出的红肿,警告他说:“你别笑哦!”
“嗯。”
“苫”就是是破草帘的意思。”
他一脸愕然。
“真的。”她诚挚地看着他:“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妈就经常吵架,我猜测,外公希望我的出生能够调和他们的关系,所以我的名字应该就是:糟糕,下雨了!屋顶漏了!赶快找个草帘子苫上去!”
“是不是我更惨?”她有点沮丧。
他摇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
“你问过你外公吗?”他问。
“外公早过世了。”
他想了想,说:“那金雨苫,说不定是钻石的意思。”
一阵blingbling的声音在耳边闪过~~
金雨苫一愣:“钻石?”
金字加上占念钻,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发现?
她感慨着摇摇头:“那我外公一定是希望我招财吧!给家里下一场钻石雨!”
他又用拳头挡着嘴,忍不住笑了。
真是冷静又天真。
她双手拄在膝盖上,托着腮看着他:“你有蛀牙么?”
他诧异,脸上的笑容僵住,摇摇头。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从嘴前拿下去:“那以后笑的时候不要这样,要这样。”
她唇角绽开,笑容明动。
然而好看不过一秒,她又齐齐地露出满口牙,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姑娘。他被她逗得转过头去笑。
她从他侧面看去,看到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露在上扬的唇角之下,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展颜。
他笑完,轻咳一声站起来,她也站起来。
“我饿了,去食堂吧!”她拍拍身上粘着的碎草料,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