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我看林姑娘便觉得面善,原来姑娘是林公之女。”
元嘉公主道,“余母妃在父皇嘉奖林公后,曾将林公这些年撰写过的文章集结成册,不论是林公考学的文章还是平日生活之作,余母妃都费尽心思收录在册子里了。余母妃看过后说林公的文章清正豁达典雅规范,是难得的好文。我听着好奇,就也去看了。”
“我花了七八日看完,却足足回味了月余,觉得余母妃的评价甚好,林公所写的文章真真是极好的。”
余贵妃出身言情书网簪缨世家,读书涉猎极广,她宫中藏书颇丰,元嘉公主从小跟着余贵妃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也极爱读书,长大之后就爱读士子们所写的散文和考学的文章。
她看文章爱好也奇特,要么就爱那种老学究老夫子写出来的经世之学,里头蕴含的人情世故世俗道理越深刻越老辣的她就越爱看;要么就爱读那种刚刚考中进士出仕的官员所写的日常生活读书记事,越是鲜活有趣她越是爱看。
林如海学富五车,又是承圣帝钦点的探花郎,论年纪也是元嘉公主的长辈了,所以林如海的文章颇对她的胃口,她读后觉得齿颊留香回味悠长,想着林如海因病去世,这心里头还颇为惋惜呢。
林黛玉从未遇见过有这样在她面前盛赞林如海才学文章的人。
贾府众人不论是谁,都没有在她跟前说过这样的话。她当然知道她爹是个才学满腹的人,可到了贾府跟前,好像他爹就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贾府的姑爷老太太的女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园子里的姐妹们纵有才情,识字读书,天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各有精通,但没有人读过她父亲的文章。宝玉最恨这些经世之学进取读书之道,就更不可能去读她父亲的文章了。
林黛玉听着元嘉公主目光微亮的同她说起她父亲的文章,说到兴起处,甚至还背上几句,那几句话分毫不差,可见元嘉公主是当真用心研读过的。
林黛玉这心里就有些潮/湿,就好像是大雨过后的天空似的,湿气缭绕却又清新怡人。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便是宝玉都不曾知道,在林如海去后,她将林如海在扬州和姑苏的那些藏书带回来后,从里面翻检出许多林如海的手稿来,皆是林如海亲笔所写的文章与笔记。
她将林如海一生所做文章抄录了一遍,自己默默集成了书册。她想爹的时候,总会悄悄把书册拿出来看一看。手稿怕弄丢了,一般也舍不得翻出来,便都好好的收起来了。
林黛玉没有想到,在这世上除她之外,竟还有人会这样做。
余贵妃……林黛玉在读过余贵妃的那些笔记后,心中隐隐对余贵妃有恰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此番听见元嘉公主的话,益发觉得余贵妃真真是个妙人了。
元嘉公主着实喜欢林如海的文章,连带着看林黛玉都觉得亲切,她对林黛玉心生好感,甚至都不去琢磨林黛玉为何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西园,又为何会来林涧的书房,她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便忍不住问林黛玉:“林姑娘,我读林公当年殿试的文章时,有几处典故颇为不解,我问过父皇和余母妃,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总是要我自己想。可我翻遍典籍也找不到答案,姑娘若是愿意,可否指点我一二?”
元嘉公主这真不是刁难林黛玉,她是实实在在的真心求教。
林黛玉对八股考学之文并没有太深的研究,但她爹殿试的文章她是结结实实的吃透了。虽说往日里贾宝玉不爱读书上进,总是说旁人皆不懂他的心思,唯有林黛玉从不劝他读书上进,是他的知己。
但林黛玉私下对这些学问并无反感,只是贾宝玉不喜她看这个,总爱阻拦,她没办法,有时候读一读也是避着贾宝玉私下看的,元嘉公主问她这个,她还是可以作答的。
林黛玉认真思索片刻,就在她正要作答的时候,林涧的声音轻轻响起:“外头雨大风大,公主和林姑娘还是请到屋中说话吧。”
元嘉公主和林黛玉同时转眸看向林涧,林涧静静站在她们身边,他眉目温和不复方才冷意。
元嘉公主见林涧风姿心中悸动,她忽而想起那句话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这个美男子温柔的目光却压根没落在她身上,他一直望着的,是她旁边的林黛玉。
第50章
元嘉公主心系林涧, 自然对林涧的行为十分关注,她敏感的察觉到林涧对林黛玉的态度不一般。
就在元嘉公主的目光在林涧和林黛玉身上来回转悠, 在心里猜测林涧究竟是个什么心思的时候, 林黛玉已望着她笑, 还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公主先请。”
元嘉公主实在是因为林如海对林黛玉有些好感, 又实在是想知道林如海文章里那几个典故究竟出自何处,遂抛下先前心思,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当先走回了林涧的书房内。
再度回到林涧的书房内,元嘉公主显然心情复杂,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林黛玉同她解说林如海文章中的典故出处所吸引,她再也顾不得别的,打叠起精神, 认认真真的听林黛玉的娓娓道来。
林涧没有跟进去, 他招手让送林黛玉过来的小厮到近前来, 然后问他:“林姑娘同夫人刚回府吗?”
林涧早就听乔氏说过了,她今日不但要带林黛玉去郊区看花,待回到城中后, 还会带林黛玉去燕来楼坐一坐说说话,乔氏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做生意的事情乔氏打听的差不多了,正好借此机会与林黛玉谈一谈,给她一点建议。
下午的时候, 林涧在都察院看天色便是阴沉沉要下雨的样子,还以为乔氏同林黛玉已经回府了,结果他都回来了,乔氏和林黛玉却并没回来。
他想着雨下得这样大,她们应当还在外避雨,却不想二人竟冒雨回来了。
小厮答说,夫人和林姑娘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说乔氏怕林黛玉生病,张罗着林黛玉洗漱更衣之后才派人将林黛玉送过来的,还说乔氏此时正在陪伴林鸿。
林涧听罢点了点头,摆摆手让小厮走了。难怪他方才看林黛玉裙摆上并无雨水,衣裳也是干净清爽,原来回府后就已经换过了。这样一来,他也放心些,不然,他还真怕林黛玉受了风寒染病。
林涧抬步入了书房,见元嘉公主与林黛玉相对而坐,两人手边都有一盏热茶,茶烟袅袅,屋中弥漫着浅淡的茶香、书香、墨香。
林黛玉应元嘉公主所请讲解林如海的文章,所以,多是她在说,元嘉公主在听。偶尔元嘉公主也会提出自己的疑问,林黛玉再耐心细致的解答。
林黛玉的声音不急不躁舒缓动听,林涧见她们谈得投机,也不曾打断她们的交谈,进了屋中便放轻了脚步,走到书案前坐下,自己寻了一本最近在读的兵书拿在手里观看。
说是看书,其实他也没真正读进去多少,他一直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不时抬眸看看那边,但都是在看林黛玉。
屋外雨势不停,雨水打在屋檐庭前上的声音滴滴答答,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吵人,这样的声响配上林黛玉如清风般温柔的声音,倒叫林涧生了满眼的沉静与欢喜。
便是这样静静的坐着听林黛玉说话,于他来说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
元嘉公主本就满腹心事,一开始还能集中精神听林黛玉说话,之后林涧进来,她就有些分心了。
元嘉公主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开小差偷瞄坐在那边的林涧,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礼貌,所以后来都有努力克制自己,但她每次望过去都会发现,林涧也并非认真在读书,他也会看向这边。
而他每次看过来,那温柔含笑的目光都只会落在林黛玉身上。即便林涧同林黛玉两个人见面后并未正面交谈一句,但元嘉公主却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着她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联系。
瞧着林涧轻轻勾起的嘴唇,这哪里还是方才面对她的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呢?
他们明明没有说话,却仿若有沉静的默契牵系着他们。
元嘉公主不再看林涧,她逼自己认真听林黛玉讲话,可她心绪不宁,林黛玉说十分,她也就只能听进去五六分,这剩下的心思就全在林涧身上了。
她也不是个傻/子,自欺欺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林涧待林黛玉的态度如此明显,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元嘉公主想到心痛,渐渐失神。
“少爷,九皇子府的人来接公主回去。”
元嘉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压根没听见钱英这话。还是林涧唤了她两声,元嘉公主才回过神来。
林涧将元嘉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淡声道:“我送公主出去。”
元嘉公主见他复又冷淡下来,她正值心痛之时,又哪里肯让这个才伤过她又心里没她的人送她出去呢?
她执意不肯,林涧也不勉强她,便吩咐钱英,让他好生送元嘉公主过去。
林黛玉行礼送元嘉公主,元嘉公主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林姑娘,今日/你的话令我豁然开朗。只是今日匆忙,所谈不够尽兴。下回若还有缘相聚,我与你再畅谈一番。”
林黛玉应了好,元嘉公主这才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九皇子府派车来接,元嘉公主便舍了自己先前那顶不起眼的轿子,同她的小宫女一起坐进了马车里。
那顶轿子是元嘉公主悄悄从街上雇来的,此时也自有九皇子府上的人去替她处置。
身边没了旁人,元嘉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真的挺羡慕那位林姑娘的。”
跟班小宫女不解:“殿下羡慕她什么?”
元嘉公主默然片刻,才道:“羡慕她出现的时间刚刚好,不早也不晚。”
纵然是林涧拒绝她的话,元嘉公主也都记在了心里。她记是记住了,但也不肯过多回味,毕竟多想一次就多一分心痛。但她此时想起林涧拒绝她的那些话,才深深恍悟,原来林涧所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她来的时候早,却偏偏没入林涧的心,林黛玉与林涧认识不足半年,便已得他另眼相看,元嘉公主心里又怎会没有半点感慨呢?
她现在是真的懂了他的那番话。他从前没见识过这许多人,却没有将她看进眼中,如今在外见识颇多,遇到了令他青睐的人,这才是他所谓无缘有缘的深意。
元嘉公主想着想着便不由苦笑,所谓情意眼缘这种事情还真是半点不由人啊。
跟班小宫女舍不得见元嘉公主如此伤心,忍不住低声劝道:“殿下总说要亲自来求个结果才肯甘心,如今既有了结果,纵不如意,殿下也不是那等拿不起放不下的性子,又何苦让自己这般不痛快呢?”
“为着殿下今日所为,殿下此番回宫,娘娘必是要惩戒殿下的。可殿下心里清楚,娘娘心里还是疼爱着殿下的,不论是九殿下还是娘娘,其实都是希望殿下能够高兴的。”
跟班小宫女道,“殿下,您瞧,咱们出来一趟匆忙,这太监服早就被雨水所污,林侯爷对您无心,咱们在林府连衣裳也没换。可九殿下派车来接您,连衣裳都替您在马车里备好了,唯恐您穿着湿衣受凉。殿下又何必为了不在乎您的人伤心呢?”
元嘉公主撩起车窗帘幕看了看外头,此时已过黄昏时分,天色渐暗,雨势却渐渐小了,元嘉公主听着车外雨声,却觉得她心里的大雨还在下个不停。
“我没听九哥和余母妃的话,他们罚我也是应该的。此番回去,不论什么惩罚,我自领了就是。我偷偷跑出来见林涧哥哥,我不后悔。”
“但我也不愿意为此伤了九哥和余母妃为我好的心,我先前还不懂,九哥为何要同我说物是人非的话,说我就算见了林涧哥哥也没用,如今才知道,九哥同他关系密切,大概早就知道林涧哥哥已经心有所属了。”
元嘉公主将撩起车窗帘幕放下,“你放心,我先前就同你说过,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是不会再瞎胡闹了的。你也不用再劝我什么,既然林涧哥哥无意,我自然不会再纠缠他,也不会再多生事端闹的大家没脸。今日就当大梦初醒,往后放下了,也是一段人生经历。”
元嘉公主不出宫,这件事便总窝在心里难以释怀,难受是难受,但如鲠在喉总是让人放不下。
她今日豁出去出宫一样,虽被亲口拒绝心痛难忍,但却也有畅快淋漓之感。大梦初醒,这大雨下够了也总会有停下的时候,她忽而就觉得,其实林涧的话也没有错。
她也不是一定非嫁林涧不可。人生起起伏伏几十年,她年纪还小,焉知日后不会遇到与她有缘之人呢?就像余贵妃曾与她说过的,她是大周公主,如今大周强盛,后宫公主不必承担和亲的责任,在公主之中她又最得贵妃与承圣帝的宠爱,她就该有公主的心胸,敞开心怀做个尊贵受宠的公主。
至于林黛玉。她是羡慕她得了林涧的喜爱,可她却没有半点嫉妒。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她求而不得,这并非是林黛玉的过错。她自不会因爱生恨迁怒旁人。
再说林涧这边。
林涧与林黛玉站在门廊下目送钱英送元嘉公主离开,这天色暗下来,夜色笼罩,雨幕朦胧,不论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遂有小厮到门廊下来挂上灯笼。
林涧怕林黛玉在门廊下站久了受风,便让紫鹃扶着林黛玉进屋去了。
屋里早燃了灯烛,林涧跟着进屋后并没有坐下,而是就近站在林黛玉身边瞧窗外落雨。
两个人一时沉默,却又同时开口。
“林姑娘——”
“三哥——”
两人声音撞在一起,又都下意识的停下来,林黛玉静静浅笑:“三哥先说吧。”
林涧点点头,定定望着灯下光影里端庄坐着的林黛玉道:“今日元嘉公主是偷跑出宫的,我事先并不知情。公主此来是要问我一句话,但我的答案与公主所想相悖。我虽然小时候就认识了元嘉公主,但我与公主身份有别,接触不多,在我这里,这份交情如清风明月别无杂质又如湖泊山河清澈见底。”
林涧不是故意要抢先说的。他怕林黛玉瞧见今日这些事误会他和元嘉公主之间的关系,便想要解释一番。
可这话又不能说的太过明显了,林涧来回斟酌,才琢磨出这含而不露又暗藏玄机的解释。
林黛玉没有回避林涧的目光,她娴静安坐,听完林涧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嗯。”
林涧闻言微愣,这个嗯是什么意思?这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呢?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按他所想,林黛玉不是该顺势问他公主来找他问什么话,而他又是如何作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