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众臣听见林涧这番话, 虽然神情各异,但大多数的人都在顺着林涧的话思索。
只是林涧这些话对四王八公那些人不友好, 他们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水溶含笑道:“我就说林御史是个有心人。圣上给了林御史自辩的机会, 林御史却说了这样一番话。这知道的是林御史犯错, 不知道的听了林御史这番话, 还以为今日朝会群臣控诉的是我们这些人呢。”
林涧也笑:“郡王这话也真是有意思。我是犯了错,可我有说过不认错吗?圣上既然允了我自辩的机会,那我自然是要将我的所思所想说清楚。不然,谁会无缘无故吃饱了撑的跑去砍断太祖皇帝御赐的匾额呢?我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难道,只准某些人欺人太甚,还不许有人拔刀相助戳穿伪装吗?”
水溶淡淡笑道:“欺人太甚者自有圣上裁定。林御史又怎能自己做主呢?”
林涧面上的笑意冷了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水溶,毫不客气的讽刺他道:“原来郡王也知道但凡有事该有圣上裁定不该自己私下做主。看来郡王当真是长进了,昨天那一顿板子没有白挨啊。”
“若是人人都能有郡王这样的觉悟, 犯了错就自己进宫到圣上面前认错求罚, 那下官又何必再为开国先祖们愤愤不平惋惜不已呢?”
水溶昨日去过荣国府后, 又赶着去了宫中。鹡鸰香串的事情承圣帝确实知情,也对水溶将鹡鸰香串随意赠人的行为非常的不满,承圣帝想要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因此对水溶的惩戒也没手下留情。
即便水溶自陈有罪自请受罚,承圣帝也没有网开一面, 而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板子。
按理说,水溶昨天挨了打,这打他的人得了承圣帝的亲口吩咐也没手下留情, 水溶身上伤的挺重的,可他想到今日朝会上,群臣必会控诉林涧砍断太/祖皇帝御赐匾额,水溶不亲眼看个结果便不能安心。
遂在回府后用了最好的伤药涂抹伤处,休息了一晚上后伤处好了许多,可再好的灵丹妙药也不能让人在一夜之间就恢复如初,因此,尽管水溶尽量控制,但他行动坐卧仍旧有那么一丝不自然,有时候牵扯到伤口,还会疼得皱眉。
水溶进宫受罚的事情虽不似林涧的事在整个都中传得沸沸扬扬,但在百官之中,也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只因顾忌水溶的身份,纵然大家心知肚明,也没有人在水溶面前说破此事。
林涧此时将这事大喇喇的在众臣面前说出来,水溶面子上挂不住,这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他的伤处原本就一直在疼,这回叫林涧那话一讽刺,水溶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他干脆移开视线,不去理会林涧了。
林涧见他不来打岔了,这才将目光放在东平郡王穆莳的身上。
穆莳见林涧望过来,下意识就紧了紧面色。
林涧讽刺水溶的话穆莳全都听见了,他今儿就没打算替谁出头,不过是跟随大流同群臣一起喊着请承圣帝惩处林涧罢了,他没想到林涧居然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来了。
穆莳年过五旬,府中姬妾众多,早就因为沉迷酒色被掏空了身子,早年间的弓马骑射功夫也早就抛之脑后了,长期不练功的结果便导致穆莳现在体胖身宽肥头大耳,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堵沉重的肉墙,根本瞧不出是忠烈之后。
他这样沉迷酒色被掏空了身子的人就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表面看起来好似很有气势,但实际上,穆莳根本承受不住林涧这样上过战场的青年人特有的锋锐目光。
也就只有穆莳自己知道,林涧望过来的时候,他与林涧刚一对视,他的一颗心便下意识的抖了抖。
“穆郡王。”
林涧道,“论及功勋,你家先祖可以说是十二家中对大周牺牲最大的。当年你家先祖还数次救过太祖皇帝的性命,数次带着他脱离险境,自己留下来掩护太/祖皇帝撤退。若非你家先祖舍命,也换不来你家门如今荣光。”
“这件事不但我知道,这朝中但凡有心的人都知道,如若不然,当年荣国府的一等威烈将军又怎会请郡王手书牌匾,制成匾额张挂在他们荣禧堂侧间呢?”
“这开国功勋大家都有,但细论起来,也还是要分个大小的。在十二家中,你们穆家功劳最大。可郡王如今呢?您府上所出的那些事情,对得起当年不顾一切为大周牺牲掉的那七十八个人吗?”
林涧肃容道,“郡王国公之位并非世袭罔替,能承袭先祖爵位而不降等的在十二家中也就只有你们几位郡王。旁人称一声国公府,可府上爵位早就降等了。但郡王府这郡王爵位却能由世子直接承袭。穆郡王,您府上为了一个世子之位,闹出多少丑事,又为此出了多少说都说不出口的事情,您自己心里最为清楚。”
“这世子之位,郡王之爵,是先祖用热血和性命换来的,那是他们的荣耀,不是你们的荣耀。你们既是受益者,就该好好珍惜,好好约束自己,纵不能向先辈们看齐,也该无愧于天地。可你们闹出的那些事情真给你家先祖丢脸,我想,他们要是还活着,大概宁愿自己砸了那御赐的匾额,也不愿意将这等荣光再赋予你们身上。”
“穆郡王,你扪心自问,你配得起你这身朝服,你配站在这个位置吗?”
“诸位,你们也该好好想一想,那涂满了英灵鲜血被太/祖皇帝赋予了无上荣耀,又对子孙后辈寄予厚望的御赐匾额,你们配得上吗?”
林涧言罢,也不去管被他这一番话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穆莳,他一撩衣摆在承圣帝跟前跪下。
“臣已说完,臣是有错,但臣不后悔,如若再来一次,臣还会如此做的。臣是武人出身,看不得这样的对先祖们的亵渎与侮辱,还请圣上见谅。”
林涧给承圣帝磕头,又请承圣帝责罚。
承圣帝没有说什么,尽管他心里因为林涧这番话说的颇为痛快,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声道:“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林涧对太/祖皇帝大不敬,着革去皖南前锋营将军之职,罚俸一年,以观后效。”
众臣虽一起在承圣帝跟前控诉林涧,但有了上回承圣帝袒护林涧的事在先,许多人便以为这回承圣帝还会偏袒林涧,他们万万没想到承圣帝竟直接革了林涧的军职。
惊讶过后,众臣不免叹服圣上英明,而先前被林涧说得沉默不语的水溶穆莳等人,他们面上神色不变,但心里却别提有多高兴了。
革职是林涧预料之中的事,他也并不惊讶,给承圣帝谢恩后,便又站了起来。
朝会继续,议事继续。
林涧的心思用在肃清四王八公的势力上,他最终为的是要保住皖南军中,不叫迁界禁海的提议最终成真。
而四王八公这些人为求自保,也不能仅仅只满足于对付林涧不要让他得逞就完了。尽管在处置王家之后承圣帝再没有什么动静,但林涧在都察院的差事并没有丢,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说明承圣帝想要肃清他们的心思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否则,承圣帝不会允许林涧在朝殿上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们无法改变承圣帝的心意,为求自保,也为了将来考虑,他们就将心思动到了立太子这一项上了。
承圣帝纵精气神还不错,但毕竟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将来的时日不长,若有个站在他们立场上的太子,他们将更有底气与承圣帝分庭抗礼,哪怕便是拖延,只要能等到太子上/位,这当朝天子不肯再做的事情,林涧等人再积极又有什么用呢?
到了那时,他们重新得到庇护,大家再一并算账就是。
大皇子萧胤乃皇后正宫嫡出。
皇后冯氏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宫中自冯氏去世后再未立后,宫/内一应宫务由余贵妃代管至今。
余贵妃一人代管宫务,其实也同皇后没有差别了,但承圣帝不给余贵妃皇后封号,甚至不将余贵妃册封为皇贵妃,这都是有原因的。
皇后冯氏出自冯家。这个冯家,便是冯紫英他们家。冯氏与冯紫英之父即已经致仕的神武将军冯唐是嫡亲兄妹。冯家虽然没有得钦封的郡王国公之位,但冯家从太/祖皇帝时起便跟随朝廷四处征战,只是前有十二家跟在太/祖皇帝身边,冯家势力稍弱,那里头没有冯家的一席之地罢了。
但冯家毕竟是经年的武将世家,从太/祖皇帝至当今,这皇后皆出自武将世家,先帝当年已不愿从四王八公家中选取皇后,但他也不能从文官里头选,最终就给承圣帝选了冯氏为后,不久冯氏生下嫡长子萧胤,只可惜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冯氏渐病,之后在病榻缠/绵几年,最终因病去世了。
水溶穆莳等人看中并拥戴的太子人选,便是冯氏所生的中宫嫡长子萧胤。
第64章
宫中已有冯氏为后, 后来荣国府又将贾元春送入宫中为妃,其余人家便没有再送自家姑娘入宫为妃了。
实质上, 为了平衡朝中势力, 即便送入宫中, 承圣帝也不大可能太过宠幸, 因此除了一个贾元春之外,宫里也就没有四王八公家里出来的姑娘了。
只可惜贾元春只生了一个小公主,她未生皇子,四王八公这些人便只能拥戴萧胤,毕竟冯家与他们算是一路人。冯家与四王八公家族的关系一向极好,皆是世交,两方势力早已密不可分,冯家支持萧胤,萧胤又在身份上占据天然优势, 萧胤又是摆明了亲近他们的, 这些人自然都聚集在了萧胤的身边。
在他们看来, 立嫡长子为皇太子,不论是哪朝哪代,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便是承圣帝自己, 也是中宫嫡子出身,当初也是直接被先帝立为太子的。萧胤还占据了一个长子身份, 比承圣帝更有资格做太子。
水溶不动声色的递过去一个眼神,便有官员从队列中走出来,慷慨陈词引经据典, 请承圣帝立大皇子为皇太子。
立太子这件事也说了几年了,承圣帝听见这些话反应平淡,他听着眼前官员将那些话说完,才淡淡扫视群臣一圈,问道:“你们也都如刘卿这么想的么?觉得太子之位非大皇子莫属?”
“这要立太子的事情你们也提了几年了,朕一直说不着急,总说往后再看看,如今瞧着,你们倒是比朕急多了。前两年还是隔几个月才有一回奏章说这个,如今是隔几日就有,你们真该到朕的案头上去看看,那请立太子的奏章都有好几摞了!”
承圣帝说着顿了顿,淡淡望了一眼皇子们的方向,才缓缓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大皇子最合适做太子啊?来,今日难得大朝会,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朕也听听你们的想法。有什么就说什么,只管畅所欲言,朕不怪罪你们。”
立太子这件事说是国事,但说到底,也是圣心裁定,臣子们的想法不过参考而已。
何况,若当众说的不好,或举推的人不是圣心属意的,又或者将来举推的人不是最后定下的太子,那这前程也就跟着完了。在这种动辄得咎祸从口出的时候,闭口不言就是最好的选择。
承圣帝叫众臣畅所欲言,但除了水溶暗中安排好的几个人出列举推萧胤为太子外,便没有人再开口了。
没有人主动说,承圣帝也没打算放过众人。
他笑道:“这往常上奏章请朕立太子的也不止这几个人啊,怎么朕问起来了,你们反倒一个个都不说话了呢?”
没人说,承圣帝便开始点名了,他的目光在众臣中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文官队列最前头的余廷隽身上
承圣帝含笑道:“丞相,你怎么看?”
“朕记得,关于立太子的事情你从未上过奏章,也从未开口同朕说过此事。朕如今也打算要立太子了,你便同朕说说,朕的皇子之中,谁最合适做这个皇太子?”
余廷隽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可整个人却看起来十分精神,他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一看便知是个极有风骨的严谨读书人。
偏偏他又做了数年丞相,这身上亦有官威,两厢综合起来,便成了一股极亮眼又不能让人忽视的气质。
余廷隽往前走了两步,稳稳当当的给承圣帝行了礼,而后沉声道:“圣上,老臣以为,刘大人所说十分在理。老臣也觉得,大皇子最适合做皇太子。”
余廷隽一言既出,众臣尽皆哗然,不少人更是悄悄交头接耳的议论,都对余丞相的回答太过于震惊和意外了。
便连水溶的眼底都泛起一抹惊色。余廷隽是余贵妃之父,又是九皇子的外祖父,他竟当众公开支持大皇子做皇太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唯有林涧和萧煜本人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萧煜站在皇子中间,前头的成年皇子们都没有回头看他,倒是身后站着的几个才刚刚出宫建府的小皇子悄悄探头去瞧他们的九哥。
但见萧煜微微垂眼,那清雅斯文的面容上皆是一片理所当然的平静。
此刻也没人看站在队伍里的林涧,若有人抽空看他一眼,必会看见他眼底缓缓流淌过的了然和清浅笑意。
群臣哗然间,承圣帝已经在那边开口问余廷隽为何这样想。
余廷隽道:“自古立太子皆是立嫡立长,大皇子居长,又为正宫嫡子。老臣以为,大皇子做皇太子是最为合适的。”
承圣帝淡淡笑了笑:“朕记得,先帝在位时,也曾问过丞相诸皇子中该立何人为皇太子的问题。当时丞相还未升任,丞相那时还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而先帝问此话时,丞相也是如此作答的。今日丞相之言,与从前一字不差。”
经承圣帝这么一说,有些老臣便也想起当日情形来。这群臣中的惊讶之声也就跟着少了些。从先帝时起,余丞相就是坚定的立嫡立长说的拥护者。
当年他举推承圣帝,如今举推大皇子做皇太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承圣帝又问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俱都说的是大皇子萧胤合适,并无人提及其余皇子,眼看着萧胤是人心所向,本来是该顺势立为皇太子的。
可承圣帝却迟迟不做决断,甚至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众人,面对承圣帝这样暧/昧的态度,水溶等人倒也并不是很着急,如今大皇子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纵然承圣帝一时不决断也无碍,有了朝中这么多人的支持,萧胤迟早都会是皇太子。
“林卿,你也来说说。”
承圣帝含笑将目光投向了林涧,“你是有罪之人,可该罚的朕已经罚过了。如今这里所议别事,你别闷着,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承圣帝这一句话,立时让水溶等人心中一突。
无论承圣帝点名让何人来说这件事,水溶等人都不至于如此惊讶。唯独让林涧来说,他们的心就不由自主的往下发沉,因为,他们不知道林涧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