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坐下,望向只顾饮茶的林涧:“我方才就想问了,你这一身的酒气,跟谁喝酒去了?”
林涧撇了撇嘴,漫不经心的答:“贾宝玉,冯紫英,柳湘莲,蒋玉菡。”
萧煜听着这几个名字,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跟他们搅合到一起去了?”
“我听说了,你今儿一早就往荣国府去了,”萧煜道,“我今日去部里办差的时候,这个消息就传开了。”
“你晚上穿得这么显眼去跟他们那些人饮酒厮混,只怕过了今夜,明早这个消息也会传开的。”
林涧嗤笑一声:“这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
他也不在意萧煜说的这些,也不在意外头传言如何,只同萧煜讲了他去荣国府的缘由始末。
“我去荣国府也不是为了贾府的人,原是我爹叫我去看看那位林姑娘的。林如海才去不久,她一个孤女也不容易。我爹念着从前的香火情及恩情,不忍看她孤苦,就叫我去瞧一瞧。谁知道去了就被那贾宝玉黏上,若非听说今夜有冯紫英来,我是肯定不耐烦去喝这顿酒的。”
林涧道,“我见了冯紫英,觉得他变了许多。他怎么就跟贾宝玉混得这么亲近了?”
林涧想起今夜情形,心里冷笑一声,又道,“我后来烦了贾宝玉,离席走时,冯紫英来送我,与我说了好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我别搀和皖南的事,也不知道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
萧煜闻言沉默片刻,才说:“冯紫英跟贾宝玉亲近,为的是他身后四王八公的根基。他也是为了大皇子。皇后去世许多年了,大皇子身后没什么势力,冯家的根基都在西北,可到底还是军中人多,朝中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大皇子心有不足,冯家实力远远不够,四王八公经过数代发展,如今子孙虽皆不如先辈,但根基还是在的,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大皇子自然需要他们的助力。”
如今的承圣帝年过五旬,尚未册立太子,排行靠前的几个皇子为争得太子之位,自然要联络朝臣培植势力。尤其是出身中宫嫡子的大皇子了,他为嫡为长,若再有足够的势力支持,那么太子之位便是他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了。
萧煜今夜来寻林涧,并不是要说这些给林涧听,又见林涧没有再说什么,他才转入正题。
“冯家在朝中多有耳目,何况这事也疯传一些时日了,他知晓这些事再来提醒你,也是有些好意的,”
萧煜淡淡说了两句,才定定望着林涧道,“小涧,户部亏欠皖南的粮饷,只怕是拨不下来了。非但如此,朝中有人重提禁海裁军之事。有林老将军在,岭南他们还不敢动,白毅没什么背景,朝中一向又无人支撑他,你一人也撑不起皖南,他们就把心思动到皖南军中去了。禁海裁军的折子已经递到了父皇跟前了,父皇还没有批复,但若是他们联名上奏,只怕结果难料。”
林涧这次回都中,表面上说是回来述职的,但实际上,他是为了户部迟迟不拨给皖南的那批粮饷回的。
户部拖欠地方军中粮饷,这本不是常有的事,但近些年却时常会有。
西北有冯家有大皇子,岭南有林鸿,户部顾及这些人尚不敢过分拖欠。唯有皖南,镇守皖南的皖南将军素来没有什么势力,如今的白毅更是在朝中没有什么靠山,户部拖欠皖南的粮饷就是积年之数。
若不是白毅惯会周转精打细算,又有卫所军户自给自足,只怕早几年就支撑不下去了。苦苦支撑到如今这个地步,终究还是青黄不接,不得不决定派人到都中来要粮饷了。
但寻来寻去,白毅都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来都中要粮饷。最后白毅只能决定他亲自来做这件事。
在得知白毅这个决定后,林涧到白毅跟前毛遂自荐,说服白毅让白毅允他来都中做这件事。
林涧当时告诉白毅,说他是皖南将军,按规矩得镇守皖南,不得随意离开皖南。林涧甚至对白毅直言,说回都中要粮饷这种事,他的身份比白毅更合适。
正如方才萧煜所言,白毅虽然立了不少军功,凭借一己之力在皖南做一方镇守将军,可他在朝中没有助力,单凭一个将军之位,他即便亲身回都中来户部要粮饷,户部也未必会给,多半是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林涧却不一样,他身上有爵位,他爹又是曾经的大将军林鸿,他的身上牵扯众多,户部对他自然要慎重许多。
而这桩差事林涧之所以肯主动揽在身上,说到底,还是他心中对白毅很是崇敬。林涧毕生梦想,即是做一个像他爹一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将军,他觉得,白毅很像中年时那个热血善战的林鸿。
林涧对那个他幼年时奋勇向前杀敌无数的大将军林鸿很怀念,他愿意帮白毅,是想保住白毅,他不愿看到皖南军中因此事而分崩离析,更不愿意看见皖南数万将士壮志难酬。
这里头的缘故,林涧并没有对林鸿讲起,也不曾大肆宣扬,除了白毅之外,也就只有萧煜知情,其余的人,都以为林涧是被白毅派回来的。
林涧听罢,又是一声嗤笑:“这些人可真够不要脸的。”
“不但亏欠的粮饷不肯给了,还想釜底抽薪把皖南驻军都一锅端了,”林涧冷道,“禁海裁军,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我看,他们若真能动了皖南,下一步就该轮到岭南了吧?”
萧煜道:“为了把银子扣下来用在他们想用的地方,他们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小涧,这禁海裁军也不是容易的事,有人提出来,自然有人反对,其中章程也是繁杂得很,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你不入朝参政,朝堂之上为此事的吵嚷不休我即便说与你听了,也只是徒增烦扰。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此事干系重大,你要是真的从户部要银子,恐怕朝中有人要对你不利了。”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做,你一定要想好。白毅他办不成,以你的出身,要真想办成,说简单却不简单,说难也很难。”
萧煜怕林涧看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说话的语气又沉重了几分,“而且,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乱和事端,林老将军于这件事上不能出面,我也不能出面。林老将军得继续闲云野鹤甘于平淡,为了不给你添更多的麻烦,我们都帮不上你什么。你唯一能凭借的,也只有皖南侯这三个字了。可这三个字在他们眼里的分量如何,你我心里都很清楚。”
林涧落在跳跃灯火上的目光冷凝如霜。他当然清楚得很,他身上的这个侯爵之位,其实承圣帝根本就不是要赏赐给他的。
第10章
十年前林鸿出事后,承圣帝还没开口,林鸿就先向承圣帝请辞了大将军之位。
承圣帝顾念林鸿劳苦功高,不但言说大将军府还许林鸿住着,而且还要给林鸿封王爵之位。
林鸿当时一心一意的想要归于平淡,再不肯接受这些世俗虚名,不但请辞了大将军之位,连承圣帝要封给他的王爵之位也一并婉拒了。
承圣帝与林鸿君臣情意深厚,君臣相交数年,承圣帝不忍拂了林鸿的心愿,只能违背本心应了林鸿。林鸿身上再无官职爵位,乔氏身上的诰命自然也一并没有了。
可有承圣帝的看重和数年军功打底,在这都中乃至整个大周,都没有人敢看轻林鸿及乔氏。
林涧一年前被白毅领着入都中见承圣帝时,他因军功已得过兵部嘉奖,纵然承圣帝欣赏他年少有为骁勇善战,也不必在钦封他为奋勇将军之后再赏赐给他一个皖南侯的爵位。
这个侯爵之位,其实是承圣帝要给林鸿的。林鸿不要,承圣帝却一直记在心里,终于在林涧面圣的时候给了林涧,也算是子承父爵了。
林涧尚年轻,撑不起王爵之位,承圣帝退而求其次,给了他一个侯爵之位。毕竟林沅和林涼都不适宜有爵位,林家唯一能够子承父爵的也就只有林涧了。
可林涧身上这个侯爵之位的分量,又怎及得上林鸿拥有王爵之位的分量呢?
旁人纵有忌惮,那也是给林鸿的,而不是他这个尚未及冠的林家三少爷。
林涧想着想着忽而眯着眼睛笑起来:“殿下,我还真没想过要凭借皖南侯这三个字横行无忌。”
“你们总说这事很难,可我怎么就觉得没有那么难呢?”
他笑得吊儿郎当漫不经心,一下子就打破了屋中沉滞严肃的气氛。
对上萧煜询问的眼神,林涧笑道,“我今日去兵部述职后,还去了一趟户部。户部堂官一见我去,还没等我开口,就先跟我叫穷,说户部没银子,说好些地方今年都有亏空,户部都要支应不下去了,说皖南的粮饷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还请我耐心等待一些时日。”
“这态度是真客气,但说的是借口也是托词,口口声声答应一定会想办法筹措,可到了最后也没给我个准话,也没告诉我还要等几日。”
“殿下,你看,户部都这么难了,我怎么好意思自恃身份再去找他们要银子呢?”
萧煜目光一闪:“那你的意思是?”
林涧笑了笑,却没答萧煜的话,反问道:“殿下可知道扬州盐课亏空案如今进展如何了?”
其实户部也没有夸大其词。且不说户部如今库里存着多少帑银,但就那些地方上的亏空,也确实是令户部深为头疼的了。
扬州盐课亏空,即是其中一件。
林如海原为都察院御史,扬州盐课查出亏空后,承圣帝就令林如海为扬州巡盐御史,往扬州查盐课亏空并整顿扬州盐务。
只可惜林如海这个人虽然能干,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这但凡地方上出现亏空闹出问题来的,都不只是一个人或者一任地方官的问题,数年积弊想要靠他一个人一朝厘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林如海到任扬州一年多,也仅仅只是将扬州盐务上的事儿摸清楚了,也整顿了一些,但这亏空却仍旧没能闹清楚。这盐课亏空还没能填补上,林如海就因病去世在巡盐御史这任上了。
萧煜不晓得林涧此时提起这个案子是何意,他想了想,还是答道:“扬州亏空还是要补上来的。如今父皇正在甄选,林如海不在了,还得再送一个巡盐御史去扬州接着把账务查清楚。”
林涧敛了笑意,又问萧煜:“殿下确定这林如海当真是因病才去世的吗?”
“扬州盐务素来由地方总商和地方官把持,要想把这里头的账务桩桩件件都查清楚,无疑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动他们的根基。林如海纵有圣上护持,这在扬州的日子,恐也不好过吧?”
萧煜皱眉:“你怀疑扬州有人害了林如海?”
萧煜深深望了林涧一眼,“小涧,你怎么对扬州的事这么感兴趣了?你该不是把主意打到扬州去了吧?”
林涧但笑不语。
萧煜见问不出来,只得又道:“你说的这些,父皇也怀疑过。林如海这个人颇有才干,又是父皇当年钦点的探花,父皇对他印象很深刻,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把他放到扬州时,就曾提醒过他要注意自身安全。因此,林如海过世的消息一传到都中,父皇就派人去查过了,林如海确实是因病去世,并不是为人所害。”
“林如海这个人为人谨慎,他到任这一年多里确实有人曾对他暗中下手过,但都没有得手。但他也认真,父皇交办的事情纵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也要完成,便是如此就把原本不太好的身子给拖垮了,也没撑太久就去世了。父皇说,林如海这个人颇重情义,他是用自己的命回报了父皇对他的知遇之恩。父皇已命礼部给林如海选谥号,择日便要下旨嘉奖林如海的忠君清正。”
林涧听罢,这才开口道:“各地驻军粮饷除了来自户部的拨款外,还有各地总商们的报效。这扬州盐课亏空与地方总商脱不了干系,扬州没钱上交户部,这说好的总商报效也不见影子。两码事归到一起,也就一句话,银子被不该拿的人拿了,到现在也没能追回来。”
“殿下,你说皇上还未决定巡盐御史由谁接任,你看,我行吗?”
萧煜倒不意外,他一副果然叫我说中了的神情,但随即摇头道:“你不行。你不是都察院的人,做不了这个巡盐御史。父皇不会为你坏了这个规矩的。”
被萧煜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林涧也不气馁,他笑道:“不瞒殿下,我确实是把主意打到扬州去了。地方总商们的报效收不上来,户部也是发愁。不如我就去替他们把这两件事都解决了,也就皆大欢喜了不是么?”
“到时候扬州的亏空填补上了,户部对圣上有了交代,扬州盐课亏空案结,我也能拿着地方总商的报效银子直接回皖南复命,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殿下以为如何?”
萧煜黑着脸说:“我以为不怎么样。”
“你这是想不经过户部直接从扬州抠银子,这简直是强盗行为。”
林涧笑起来,他也不理会萧煜这话,只笑道:“你们都叫我不要跟户部硬碰硬,我听了你们的话,怎么到头来还是不行呢?”
萧煜也不理他,用沉默来表示他不支持林涧的异想天开。
林涧笑嘻嘻的看着萧煜:“殿下,还烦请殿下替我周旋一二。我本来也没想做这个巡盐御史,还请殿下不论想个什么别的法子能让我名正言顺的到扬州去就行。”
“整顿盐务收缴亏空我也能做,只要殿下到时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许我将扬州总商们的报效拿走就行。我知道,圣上素来疼爱殿下,只要殿下开口,圣上肯定会允了我这个差事的。”
萧煜顺着林涧的思路细细想了想,竟忽觉这法子也不是不行。
就林涧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没准真能把扬州的案子给办成了。
萧煜就怕林涧顶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跟户部硬来,然后把都中闹个天翻地覆,如今听林涧愿意另辟蹊径跑到扬州去扣银子,也跟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思想上稍微一动摇,萧煜也就答应了:“好吧,我会向父皇进言的。”
林涧一朝得偿所愿,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那就请殿下尽快。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
“这么快就走?!”萧煜讶异道,“你们将军府七月祭在即,你这么快就要走吗?”
林涧笑道:“七月祭在后日,祭祀只一日,不耽误我行程的。我这里一切妥当,只求殿下能尽快就是了。”
萧煜没想到林涧动心起念拍板后这么快就要走,他还一点准备都没有,不由匆匆起身,打算连夜回府里找幕僚商议一下,然后明日就去找承圣帝落实此事,否则若叫承圣帝先定了旁人,再想转圜就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