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便让人在这二层隔廊上挂了轻纱幔帐,女客们都坐在隔廊中观看,这样瞧得清楚,也不至于太过疏远。
外头还在落着大雪,天气极冷,为了让二层的女客们看得清楚些,这大厅就不曾关门。厅中放了许多烧得旺旺的炭盆,但风雪不断从开着的大门中灌入,里头的坐着的人纵穿着斗篷大氅也还是觉得脚底心一阵阵发冷。
相比之下,这四面严实又不曾开窗还放了许多炭盆的隔廊里就要暖和多了。
只是隔廊里人多,四面关得严实是严实,可也不太通风,人少还好,人一多就显得闷热,女客们都没有穿斗篷披风,好些人穿着夹袄都觉得热,连手炉都不肯要了,只想着要离热烘烘的炭盆远些。
林黛玉受不得冷,却也受不得闷热,她就没往人群堆里坐,只管坐在人少些的地方,呀没有往最前头坐,反而是坐在靠侧边的位置,那里没什么人在,还能凉快些。
从林黛玉的角度往大厅里瞧,虽有些地方被遮挡住了,但还是能瞧见厅中情形的。
紫鹃瞧着厅中还未开始,又见香雾纤柔一块儿剥好了橘子又去炭盆边想把橘子弄热些好叫林黛玉吃了不凉,她便悄悄凑到林黛玉身前,低声道:“姑娘,我瞧着元嘉公主这回跟姑娘说话,这态度与上回大不一样了。”
林黛玉两侧身后都没人,前头的人离得远,况隔廊里外都有声音,紫鹃这话声音压得极低,那元嘉公主四个字,也就只有林黛玉能听到了。
林黛玉轻轻垂眸,片刻后又轻又慢的点了点头。
她当然能够察觉到,元嘉公主这一回同她说话,态度与上回不同。甚至可以说,元嘉公主这次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林黛玉觉得很微妙。
紫鹃低声道:“姑娘,公主特意来与姑娘说起云姑娘的事情,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先前还以为,公主过来与姑娘说话,会同上次一样,说起老爷写过的那些文章的。”
林黛玉抬眸,静静瞧了一眼最前头同余贵妃坐在一处的元嘉公主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收回来,又默默垂眼,她那又长又翘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小扇子般的阴影。
就在紫鹃以为林黛玉会沉默到底不会回答她的话时,林黛玉轻轻开了口:“她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三哥同云丫头在怡红院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那么,我同三哥的那些事情,她又怎会不清楚呢?”
“便是上回初见不清楚,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该都清楚了。”
紫鹃想起上回见到的那一幕,想起元嘉公主对林涧的心思,又想着林涧同林黛玉之间的事情,紫鹃不禁有些担心:“姑娘,这……这该怎么办呢?公主这回态度暧/昧不明,实在是瞧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可言语间,倒颇为彰显与侯爷的亲近关系,似是有意针对姑娘。纵有侯爷护着姑娘,姑娘还是得拿个主意啊。”
林黛玉倒还沉静,她见香雾纤柔拿了热热的橘子回来,又听纤柔说橘子很甜,便拿着尝了两个,待咽了橘子,才望着紫鹃道:“你先莫急,也不必担心。”
“事情未必就不好,左右现下也无事发生。先看看再说吧,静观其变。”
恰好此时冠礼开始,林黛玉的注意力被大厅中/出现的林涧吸引,她便专心望着林涧的方向,不再同紫鹃说话了。
自上回见过他之后,林黛玉又是半个多月未见林涧了。
林涧确实做到了对她和乔氏的承诺。他没再在都察院留宿,也没有熬夜,但是他的身体依旧还是不好,咳疾也是反反复复的不见好。
林黛玉为他悬心担忧多时,却又不忍再过多苛求他,毕竟朝中这半月以来越来越不太平,风/波暗涌不断,她知晓他的难处,又知晓他要应对,就不忍再说那些话了。
如今再度看见林涧,只觉得他比半月前更加瘦了,脸上病容显现,强打着精神与人寒暄说笑的模样,叫林黛玉瞧了十分心疼。
男子二十加冠自有一定的章程。
林涧冠礼正宾为应天逸,应天逸是正经科举出身,最是推崇古礼的人。林涧的冠礼便皆是按照古礼来的。
林黛玉看着应天逸为林涧庄重加冠,众人倒都屏息敛声无人说话,一时厅中便只有应天逸的声音回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林鸿乔氏未归,但林鸿乔氏有书信送回,言说林涧表字请由应天逸来取。
加冠后,应天逸便给林涧取字——是为云溪二字。
林涧一听倒笑起来,他也不管厅中众人如何想,也不管隔廊上的女客如何想,张口便对应天逸笑道:“先生所说的这两个字,倒像是女子的小字。不如先生再为我重取一个?”
原本庄重肃穆的气氛一下子就让林涧这句话给破坏掉了。气氛陡然一松,好些人脸上也都有了些许笑意。
应天逸听见这话就瞪了林涧一眼,但他素来知晓林涧的性子,见他先前安安分分的把冠礼都行完了,对于林涧这话也就没多说什么,更没同意给林涧重取一个。
应天逸道:“你名中涧字便有山水之意。你天性纵情不爱拘束,又常有惊人之举。旁人是静看山水人间,到了你这儿确实纵情山水人间。我小时瞧你胡闹,便总是想起摩诘居士那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你就是那只惊了月色的鸟,偏偏你的字又写得好,你小时习字,我站在你跟前半日,你也不曾抬头瞧我一眼,偏又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宁静。”
“瞧你静下来,就总叫我想起摩诘居士写于云溪的杂题五首。想必你也知道,我颇偏爱这五首诗,当年先父见背,我在家丁忧时还曾出外找寻过云溪之地。只可惜年代久远,地方已不可考了。便是云溪别墅自然也是没有了的。可这云溪之地,却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你说说,这样好的两个字,不是正好与你相配吗?”
“你这心啊,深深浅浅沟沟坎坎,用这云溪二字,也好给你压一压。将来脱出山水人间,愿你也能收一收你这泼皮性子。”
说到后来,应天逸也是绷不住了,到底还是含笑说了最后的话。
叫应天逸这么一说,林涧倒也挺喜欢这云溪二字的。他给应天逸躬身行礼,郑重给应天逸道谢。
可当林涧再度直起身子时,他忽而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来。
其实在冠礼进行过程中,林涧一直都有咳嗽,只不过为了不影响冠礼的进行,林涧一直都在强忍着,便是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是压低了声音小小的捂着胸口咳嗽两声。
这会儿冠礼行完,林涧实在是忍不住了,况大厅的门窗一直都敞开着,对于他这久病之人,风雪侵袭自然十分厉害,受凉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咳得脸都红透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林涧这动静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应天逸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冠礼也已经行完了,应天逸索性吩咐了人,将门窗都给关起来,先让厅中暖和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有人照着吩咐去关门关窗,有人照着应天逸的吩咐跑出去请大夫,有人忙着去拿林涧的药来,而林涧在萧煜迎上来看他时,他趁众人不注意轻轻按了按萧煜伸过来扶着他的胳膊,然后便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林涧身上穿的是深色衣衫,可他这一口鲜血吐出来,闹出的动静极大,厅中众人都看见了不说,隔廊上的女客们也都瞧了个一清二楚,一时众人就都骚/动了起来。
余贵妃和元嘉公主赫然起身,要不是余贵妃还记挂着下头有男客在,一把扯住了当即就往下跑的元嘉公主,只怕应夫人也会因为一时情急跑下去了。
余贵妃满面焦急之色,却也不能马上下去,只能命人先去下头查看情况。
林涧吐血将众人都给吓着了,他吐血过后便浑身虚软,靠在萧煜身上难以起身,应天逸干脆也不要人关门关窗了,直接让人将林涧送到了他的卧房里。
萧煜和十皇子、十二皇子跟进去照顾林涧,应天逸则留在外头招呼客人。
林家请人来观礼,自然也是备了宴席的。冠礼之后正是用饭的时辰,宴席饭食早已备好,用饭的地方也早已准备妥当,只待客人们入席便可开宴了。
可是眼下突发这样的事情,客人们有哪里还有心思留下来用饭呢?来的皆是与林家交好的人家,林鸿与乔氏不在,林涧主持西园一切事务,如今他病成那个样子,众人都怕给主人家添麻烦,倒都纷纷告辞离开了。
不过,与林家更亲密些的人家纵然人走了,却也打定主意回府之后不时派人来西园打听消息,看看林涧的病究竟如何。应天逸本是留下来待客的,结果倒同应夫人一起成了送客的人。
厅中男客渐渐散光,隔廊内的女客们也在应夫人的陪同下往府门那边去了,她们都是要离府回家的。
林涧吐血是陡然突发事故,事发突然,府中上下难免忙乱,但也只是那么一刻有些忙乱,过后众人虽行色匆匆各自都有差事在身上,但已没有之前那等慌乱的感觉了。
可应夫人走后,竟也没人来看顾林黛玉了。
林黛玉在看见林涧吐血的那一刻,她也是赫然站起,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难受的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有那么一瞬间,望着林涧吐出的鲜血和林涧那虚弱的模样,林黛玉觉得自己原本暖和的手脚瞬间都冰凉了。
林黛玉一直在发愣,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知道隔廊里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林黛玉觉得这一段时间很长,又觉得这一段时间很短,她不过一发愣,醒过神来发现众人都走/光了,其实这段时间并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短,不过一刻钟而已。
回过神来的林黛玉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去看看林涧。
她甚至将紫鹃伸过来要扶她的手直接推开了,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连大红大氅都来不及披,直接就出了隔廊,穿过大厅要往林涧的卧房去看他。
经过大厅的时候,厅中已无旁人在,只有林家的几个护卫在厅中清扫地面并清洗林涧吐出来的血迹。
林黛玉一眼瞥见那血迹,脚下一软,差点就踉跄摔倒,幸亏一直紧紧跟在林黛玉身后的香雾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林黛玉借着香雾送过来的力道站稳了身子,她都不敢再看那血迹第二眼,可方才看见的那一滩血迹的画面却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大厅的门窗依旧大敞着,屋内炭盆烧得旺旺的,可林黛玉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就连门外呼啸卷进厅中的风雪林黛玉都感觉不到了,林黛玉只觉得她的心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冷气,就连偶然被风吹到在她手背额头上瞬间融化的雪花,她都觉得那水迹比她的心还烫些。
紫鹃赶上来为林黛玉披上大氅,结果带子还没系上林黛玉就要走,香雾生怕林黛玉又用手把紫鹃推开,忙用了些力气抱住林黛玉的胳膊,让林黛玉先不要动,紫鹃这才抓/住机会上手给林黛玉把带子系上了。
林黛玉身边有香雾纤柔跟着,看见她的林家护卫也就没有跟着来,她又在林家走动得多,府里也没有人会拦着她,林黛玉一路疾走到林涧的卧房外,一眼就瞧见了在外头候着的吴叔。
将军街上的将军府空关着,平日里吴叔都是在西园照应的。这些时林涧要忙冠礼的事情,吴叔也有好些时没有回将军府去了,不过那边也有林家护卫照应着,吴叔不回去也没关系。
林黛玉也不管外头还有些人在,她也不去看那些人,径直走到吴叔跟前,就问林涧的情形如何。
吴叔见了她来,忙将林黛玉带至避风的门廊下说话:“姑娘是才来的么?少爷是有些不好,不过姑娘不要担心。里头已有大夫在给少爷诊治了。我带姑娘去隔壁房里坐一坐吧。只怕这里还需要些时候才能有消息。”
林黛玉还未开口,一旁的香雾却忍不住先道:“吴叔,您怎么还拦着林姑娘呢?少爷素日看重姑娘,姑娘要进去看看少爷,便瞧一眼只为安心,难道也不成么?”
“再说了,姑娘早就来了,一直都在隔廊上观礼,吴叔不知道么?”
林黛玉是想瞒着林涧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进来门上就是知道的,府里的人自然都是瞒不住的。就连钱英都晓得了,香雾自然想着,总管西园的吴叔肯定也是知道的。
却不想吴叔满面惊讶诧异,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压根不知道林黛玉早就到了。
第77章
林黛玉见香雾还在同吴叔掰扯是否知道她早到一事, 便忙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吴叔, 我能先进去看看三哥吗?”
吴叔倒颇有些为难:“林姑娘, 不是我不放姑娘进去。若这里头只有大夫在, 我便带着姑娘进去了。可是昭王爷还有几位皇子殿下都在里头, 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也在里头。姑娘若要进去,实在是有些不方便的。不如姑娘先等一等,等几位皇子殿下走了,我再请姑娘进去。”
西园上下都知道乔氏和林涧对林黛玉的看重,吴叔自然也不敢怠慢,他见林黛玉/面带关切,眸中皆是焦灼担忧之色,也是怕林黛玉太过担心林涧,更知道林黛玉的身子也不大好, 便又说了些林涧的情况宽林黛玉的心。
“林姑娘别太忧心, 少爷的精神还可以, 方才少爷还在问林姑娘是否到了,还催着我去门上问问呢。少爷若是知道林姑娘为他担忧弄坏了自己的身子,只怕也是要心疼的。大夫说了, 少爷是积劳成疾才会如此,少爷年轻, 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好的。”
吴叔是真怕外头风雪会让林黛玉受凉,便给一旁的香雾纤柔使眼色,让她们劝着林黛玉到隔壁房中先歇一歇。
但还没等香雾纤柔开口, 只待吴叔说完后,林黛玉便直接点头承应了:“既然贵妃同几位皇子殿下都在三哥屋里,那我就先等一等吧。待三哥那里空闲下来了,我再过去。”
吴叔送了林黛玉去隔壁屋中休息,隔壁屋里早就备着炭盆了,所以进门后便是暖和的。
紫鹃怕林黛玉骤然热起来又会因披着大氅捂得出汗,便替林黛玉将身上的大氅给解下来了。
林黛玉对此一无所觉,她进来坐下后,香雾纤柔怕风雪太大林黛玉受不住,连忙将门都关上了,连门帘都掖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一丝风雪漏进来。
窗格紧闭,但窗格上的帘幕却并未放下了。林黛玉坐下后,紫鹃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林黛玉没碰,也没有端起来喝。
林黛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的透过窗格望着外头肆虐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