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岚莫名有些后悔。他常常告诫自己,江山为重,莫要沉溺美人乡,更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天下大局。过分压抑的情感堆积心底,一朝雨露,蓬勃而生。
姬岚许久未开口,顾见骊亦没有开口,她安静垂着眼睛等候。此时她也不再猜姬岚寻她的缘由,倒是思索起如今朝堂形势来。
又过了一刻钟,顾见骊抬起眼睛看向姬岚,温声开口:“陛下勤政,更当保重龙体。如今夜深,该回宫安歇才是。”
“勤政?”姬岚自嘲地笑了,“勤政又有何用。”
顾见骊微微有些惊讶。
顾见骊觉得若凭个人本事,姬岚的确优于姬岩,姬岚登基这一年也算是明君,减税修路都是可见的惠民。可皇室的权利之争看的本就不是个人本事,姬岩背后的势力的确不是姬岚可比拟。
顾见骊沉默下来。
“罢了。夜深露寒,你回去罢。”姬岚道。
顾见骊更惊讶了。不过她也不多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却在刚迈出两步时,被姬岚喊住。
“顾见骊。”
顾见骊脚步一顿,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姬岚对她的称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眉眼不变地转过身去,装傻充愣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姬岚轻轻扬起唇角,微笑着,轻声道:“朕自诩心思深沉又冷血无情,自私自利为权利地位而活,自幼每一日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原也踏不过一个情字。情之所起一念之间,轻若浮萍,亦重若山峦。”
顾见骊一惊,心中大骇。错愕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迅速被她压下去。心跳紧张地快了几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装傻充愣,强作听不懂。
姬岚缓缓朝顾见骊走去。
一步,两步……
当他迈出第三步时,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
姬岚唇角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便停了下来,不再往前,怅然问:“你觉得朕该如何?”
这该如何回答?
顾见骊垂下的眼睫遮了她眸中的紧张畏惧。
“你在害怕吗?怕什么?怕朕对你不轨?”姬岚带着丝嘲意地轻笑,他还不齿于此,“唔,朕自小于深宫中便懂争宠之道,后来争权争利争地位。更甚贪心的争天下。倒是还没有争过一个女人。朕总是觉得沉迷女子的男人皆是废物,自幼便立誓绝不耽于美色……”
姬岚絮絮说着,声音温和仿若和老朋友随意谈天说地。
顾见骊却心中惴惴,越听越担忧。她终于温声开口:“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姬岚微微仰起头望着漆黑夜幕上的繁星,寂寥道:“倘若有一日必要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朕一定选择江山。可若他日天下太平,反贼尽除,朕将凤玺捧给她,不知她可要。”
顾见骊心中大骇,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或者说,不敢草率回话。
姬岚没有伤害顾见骊的意思,可是顾见骊并不相信。顾见骊本就是个谨慎冷静的性子,更何况她亲眼见多了姬岚温润笑脸下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会不堤防着他?
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顾见骊心弦绷着,听见马蹄声,不由自主转过头望去。一片漆黑里,隐约可见马背上的人的轮廓。只一眼,顾见骊就把姬无镜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眼底忽然有些泛红。
姬岚顺着顾见骊的视线看去,眯起眼睛来,待姬无镜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他。
“吁——”
姬无镜拉住马缰,马儿前蹄高高抬起,生生停了下来。姬无镜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步朝顾见骊走过去。他自然地握住了顾见骊的手,不高兴地责问:“你怎地落后这么多,磨蹭什么去了?不知道我在前面等你?竟是背着我跑来和别人私会啊。”
姬岚的视线落在姬无镜和顾见骊相握的手上。
“我没有!那是陛下!”
姬无镜惊讶地看向姬岚,他还没开口,姬岚先道:“爱卿莫误会,那么多双眼睛就在一旁,私会一说实在勉强。朕不过是路过碰巧遇见郡主,问郡主一些她父亲的事情罢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高声下令:“回宫!”
言罢,直接转身,上了停了一旁的马车。
在远处候着的侍卫立刻赶过来,围住了马车。窦宏岩警惕地瞥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
“恭送陛下。”姬无镜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
他牵着顾见骊转身,一边走一边问:“和我骑马回去还是你自己坐车?”
“和你一起骑马。”
姬无镜握住她的腰,将她送上马背,而后也跟着跨上去,坐在她身后,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着马缰,打马而行。
顾见骊回过头望向他,问:“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马儿跑得很快,将顾见骊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姬无镜把身上宽松的外袍脱下来,直接罩在顾见骊的头上,不耐烦地说:“当然是猜到你会连夜赶回去担心你啊,这么蠢的问题问出来干嘛。”
“可是……”顾见骊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拉着蒙在头上的衣服,想把衣服扯下来。
“闭嘴,别烦我。”姬无镜拍她手背,没准她扯衣服。他心里烦躁,恨不得飞奔回去。星漏的生母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她的行踪太容易暴露。
顾见骊不再扯蒙在头上的衣服。她身子放松下来,轻轻靠在姬无镜的胸膛,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轻轻翘起唇角。她在身前摸索,摸到姬无镜握着马缰的手,纤细的手指蜷缩起来,将姬无镜的拇指握在了掌中。
姬无镜低头瞥了她一眼,反手将她发凉的手握在了掌中,在她耳边随口说:“没事儿。”
第157章
到了家,姬无镜扯开蒙住顾见骊脑袋的衣服, 然后便立刻翻身下马, 询问迎上来的人:“人在哪?”
小厮立刻禀道:“被请到了偏厅里招待着。”
姬无镜一边往偏厅去,一边问:“她见过小公子了?”
“没有, 没您的吩咐, 下人们也不敢擅自做主,等着您回来再说呢。而且小公子这个时候也早睡下了……”
顾见骊握着马鞍前面翘起的地方, 下了马。她立在马下,看着姬无镜走远的背影, 慢吞吞地整理着头发。姬无镜怕她被风吹了头, 用衣服蒙着她的头一路, 现在头发都乱了。
“夫人, 您回来了!”红簪一路小跑迎上来,臂弯里还挂了一件顾见骊的棉衣, “可觉得冷?把棉衣披着?”
“不用了。”顾见骊摇头, 不紧不慢地往寝屋的方向走。
红簪愣了一下, 才跟上去,压低了声音询问:“夫人, 您这是要回屋?不跟去偏厅瞧瞧?就让爷和那个女人私下见面?红簪愚笨,可觉得您作为正妻还是跟去才好, 不管日后怎么说, 今日第一遭相见,可得把她镇住才成!”
顾见骊弯唇,含笑看了她一眼, 随口打趣:“你这话说得越来越像季夏了。”
红簪当顾见骊是在夸她,她忙认真说:“我们跟季夏姐姐学了许多东西,是季夏姐姐教得好!”
顾见骊笑着吩咐:“赶了很久的路,我骨子里都是凉的。你去吩咐一声,烧些热水来。”
“诶!”红簪立刻应着。
进了屋,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在火盆旁的美人榻上偎着,打算热水烧好前先眯一会儿。
红簪出去吩咐了院子里的下人,再进屋的时候,顾见骊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过去,展开一旁的薄毯,给顾见骊盖在身上。
红簪想起找上门的女人,心中不由不舒服起来。
就因为那个女人找上门,五爷竟连夜拉着夫人赶回来?瞧瞧把夫人累的……
不过是一个外室罢了!
红簪低下头,瞧着顾见骊酣睡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夫人因为五爷的一个外室被连夜拉回来,真是够让人心疼的。别说是大宅院,就算是市井之间也没这么不讲究的。她又恨顾见骊消极的态度,眼下这样紧要的关头,夫人怎么能不到场呢?真是急死人!
季夏花了些心思调教屋里伺候的四个丫鬟,几个月下来,四个小丫鬟有些时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季夏。
热水烧好了,季夏和长生也赶回来了。
季夏亲自将顾见骊喊醒,小声说:“热水已经烧好了,我扶您进西间去?还是干脆不洗了,直接扶您到榻上歇下?”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将手递给季夏,指了下盥洗西间的方向。
红簪也跟进去伺候着。
衣衫除去,顾见骊发凉的身子整个泡在热水里,整个身子都舒服起来,困倦也褪去了。
季夏打量着顾见骊的神色,见她精神了些,她漆亮的眸子转了转,去问一旁的红簪:“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红簪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季夏听,准确地说是说给顾见骊听。
“晚上我们几个都歇下了,小厮跑进来说是一个声称小公子生母的女人找上门来,我们几个一下子就醒了。那个女人戴着个面纱,也不开口说话,都是身边的一个丫鬟在说话。而且那个女人是个瘸的。”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看向红簪。
红簪误以为顾见骊只是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慌得很,继续仔细说下去:“五爷和夫人都不在家,林嬷嬷将人请到偏厅里去,告诉她我们要派人送消息给五爷请五爷定夺。那女人也没说话,安静在偏厅等着。胭脂和绿钗都在偏厅里盯着,林嬷嬷和栗子在小公子和澜姐儿那。”
顾见骊身子里暖和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她身子前倾,手臂搭在桶边,下巴抵在小臂上,若有所思。
她眼前浮现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来。姬星澜长得一点也不像姬无镜,可姬星漏的口鼻轮廓是很像姬无镜的。
姬无镜对她说姬星澜不是他的孩子……
顾见骊倒也不是信姬无镜的话,而是心里有些疑惑。若不是姬无镜的孩子,那星漏是谁的孩子?姬星漏长得像姬无镜难道只是巧合?还是说,姬星漏的生母或生父本就与姬无镜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姬无镜的亲属?
顾见骊不发一言思索着,倒是把季夏和红簪急坏了,以为她伤了心。
姬无镜下了马之后直接去了偏厅,他立在门口,望着坐在椅子里的女人,皱起眉。
“五爷。”绿钗带着屋子里的丫鬟行礼。
绿钗叫了十几个丫鬟守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就使劲儿盯着这个不该找上门的女人。
“都下去。”姬无镜冷着脸发话。
绿钗有点不放心,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退下去。仆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温静姗身边的丫鬟小荷。
姬无镜纵使心里烦躁,仍是克制了一下,问:“您怎么来京了?”
“他可还好?”温静姗声音发颤。她的嗓子是哑的,被她自己毒哑的。
温静姗扶着小荷的手,费力站起来,哑着嗓子说:“听说他染了天花我便想来见见他,忍了又忍,等风声平息了一些,赶了两个月的路赶来。”
面纱下的脸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苦涩道:“我就想看他一眼,就一眼。”
姬无镜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默了默,他说:“他夜里睡得熟,去看看他不会把他吵醒。”
温静姗死气沉沉的眼中流露出欢喜。
姬无镜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候在一旁。温静姗一手撑着拐杖,一手递给小荷扶着,费力走出屋。
姬无镜看着她这样子,心里越发恼得慌。
到了姬星漏门外,温静姗不再用拐杖,只凭小荷搀扶着,更加费力地一步一步往里走。她终于走到床边,看见熟睡的姬星漏那一瞬间,眼泪簌簌落下来。
天下母亲哪个不想日日守着自己的孩子?可她在逃亡路上产下这孩子,孩子出生时,她的夫君死了,她家中满门遭屠,孩子不到满月也被抱离了身边。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同止不住的还有五年的想念,和五年的心酸委屈。
眼泪那么多,可她不敢哭出一丁点声音来,免得吵醒了姬星漏,她只好紧紧咬着唇,咬出血印子来。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还好好的,健健康康白白净净的。
往昔历历在目,她永远记得姬崇笑着跟她打赌定是个女儿时开心的模样。
“阿娘……”姬星漏翻了个身,小嘴儿吐了个泡泡。
温静姗捂住自己的嘴,拼命阻止自己哭出声来。她伸手,想要摸摸姬星漏,指尖儿悬在姬星漏头顶,又颤颤收回手。
她默默在床边眼泪望着姬星漏许久,久到身子有些撑不住了,这才示意小荷将她扶出去。
出了屋,温静姗重新拿起拐杖,落荒而逃一般快走,奔到庭院中的树下,伏在树干上恸哭。
上次这般恸哭已是五年前姬崇去时。
姬无镜坐在台阶上,垂着头,阴沉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默不作声地等了很久,才起身走向温静姗,道:“我安排您先歇下,明日白天让星漏见您。”
温静姗有些意外,她不敢置信地问:“可以吗?我、我不用现在就走?我怕……我怕连累他……”
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
她正是因为担心连累姬星漏,才犹豫很久要不要来看他一眼。千里之遥,思子之苦,缠她五载。也正是因这一道苦涩的想念,才撑着她活到今日。
作为曾经的太子妃,前太后的外甥女,京中太多人识得她。姬星漏一个孩童,自有改身份活命可能,可她危险多了,纵使再怎么不舍,当年亡命路上,她也不敢亲自带着姬星漏,只做两路。
姬无镜点头。
姬无镜亲自将人送到客房,立在门外,看着小荷扶着温静姗脚步艰难前行。他刚转身,温静姗喊住他——“五爷!”
姬无镜回过身,温静姗扶着小荷吃力地跪下一条腿,再挪另外一条路。
知她所为,姬无镜大步走过去,将人扶起,难得严肃地说:“称呼错了,礼数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