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骊怔了一下,才隐约想起他是谁。顾见骊微微的发怔,让林少棠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来。他想起表姐说的话——“你就别瞎想了。下了这画舫,她早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稀罕厌烦你。”
顾见骊起身,见了礼,微笑地温声细语:“林公子,你没和瑜君在一处?”
林少棠秀气的眼睛立刻重新亮了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笑着说:“表姐去寻旁人骑马去了。我来这处赏花,没想到又遇见了你……”
他那双像噙着星子的璀眸目不转睛地望着顾见骊,一息也舍不得离开。
顾见骊含笑颔首,便转了身,重新望向刚刚那盆芍药。她自然地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问:“我们在院子里的花圃栽些芍药可好?”
第96章
顾见骊和姬无镜在花殿里赏花时, 广平府中却闹出了大事。林嬷嬷一早去喊两个孩子起床,姬星漏闹着头疼恶心不肯起, 林嬷嬷就让他再懒一会儿被窝。只让姬星澜跟着季夏去了前院吃饭,她则是跑出府给姬星漏请大夫,待她请了大夫回来,顾见骊和姬无镜早就坐上了去往行宫的马车。
林嬷嬷带着郎中去看姬星漏,床幔一掀开,看见姬星漏的脸上起了些皮疹。
林嬷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猜测小主子莫不是起了水痘。
“大夫, 您给瞧瞧是不是起了水痘。”林嬷嬷又对姬星漏说:“六郎, 把手拿出来。”
姬星漏从被子里探出来的小手也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子。
大夫愣了一下, 向后退了一步,忙说:“你拿个帕子,搭在他的手上!”
林嬷嬷不解其意, 仍旧照做。
迷迷糊糊的姬星漏忍着极大的不舒服扭过头去看大夫,看见他眼里的远离和畏惧,姬星漏拧了眉。
大夫一手捂了口鼻,一手拿着一盏灯, 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用手中的灯去照姬星漏的脸。待看清他脸上的疹子, 大夫大惊,也不把脉了,惊恐地连连后退。
“天花!”
“什么?怎么会……”林嬷嬷愣住了,“大夫, 你别走啊!你给看看啊!”
大夫抖着手收拾了药匣,转身就跑。
姬星漏浑身难受,他偏过头,看着大夫如避洪水猛兽一样逃走。
大夫刚跑出门外,一个不小心将往这边来的姬星澜撞倒了。
“唔……”姬星澜爬起来,委屈地揉了揉屁股。不过还好,怀里抱着的流沙包没有掉到地上。哥哥早上懒被窝没吃饭,她去厨房给哥哥拿的。
“哥哥,哥哥!我给你流沙包!”她扭着小身子往屋子里跑。
林嬷嬷顿时回过神来,喊:“四姐儿,别进来!”
姬星澜站在门口茫然地眨眨眼:“怎么了呀?”
林嬷嬷奔至门口,想将姬星澜抱走,忽然想起来自己碰了姬星漏,她立刻停了步子,只是说:“星澜听话,去前院去。去你父亲房间待着,不要出来!”
姬星澜被林嬷嬷的表情吓到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眼前不让进的门,像一张巨兽的大口,将她的两个亲人困在里面。
“澜姐儿听话!”林嬷嬷加重了语气。
姬星澜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妈妈……”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把用帕子包好的流沙包放在地上,她站起来冲林嬷嬷咧着嘴角笑起来,说:“澜澜听话。这个要拿给哥哥哦!”
姬星澜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瞧着她的背影,林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她既庆幸又担忧。庆幸前几日顾见骊说过两个孩子大了即使是兄妹也该分房睡了。担忧即使姬星澜和姬星漏分房睡,可平日里也接触不少。虽然现在姬星澜瞧着没什么事儿,可也担心她染上。
天花——提起就让人心惊胆战。
林嬷嬷六神无主,偏偏五爷不在府中,就连长生都回了玄镜门接栗子。她正慌着,姬星漏忽然歪着身子大口呕吐。
“我的六郎!”林嬷嬷一急,急出一把老泪来。
大夫落荒而逃一样跑了,撞见府里仆人,将姬星漏染了天花的事儿说出去。不过片刻功夫,这事儿就传到了老夫人耳中。老夫人正和府里的女眷们坐在一处闲谈,得知了这事儿,一屋子的女眷惊得脸色惨白。那可是最烈的天花啊!
“快,快派人去行宫找到五爷!”
老夫人下了令,可派去的人一去不回。仆人在行宫外急得团团转,却根本进不去。
行宫中,顾见骊和姬无镜还在花殿里赏花。林少棠跟在一旁,他少时喜花,对各种名卉多有研究,见顾见骊喜欢,忙做起了解说,恨不得将每种花都详细介绍给顾见骊。
顾见骊抬眼去看姬无镜,发现姬无镜神情恹恹,脸色不太好。她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林少棠,轻轻蹙眉。她的手原本只是随意搭在姬无镜的小臂,如今挽起他的手,身子也略略靠着他。她看向林少棠,微笑着却又态度疏离着,说道:“今日跟林公子学到了许多,我们要去寻我姐姐了。”
林少棠看着顾见骊亲昵靠着姬无镜的样子,心里又是失落又是羡慕。他勉强笑着,开口说:“真是羡慕姬兄。”
姬无镜瞥他一眼,终于开口:“谁是你兄?”
林少棠愣住了。
姬无镜却又嗤笑了一声,道:“看你对花卉这么有研究,可想自己也开开花?”
“开开花?”林少棠茫然地望着姬无镜。他很快来不及多想姬无镜的话,只因他忽然发现姬无镜的容貌亦异于常人。其貌近妖,与他平日里所见的男子大不同。不愧是能娶到仙女姐姐的男人!
顾见骊挽住姬无镜的手微微用力,忙对林少棠说:“林公子慢慢赏花,我们先行一步。”
“好好……”林少棠站在原地,留恋不舍地目送顾见骊和姬无镜走出去。
脚边忽然有一道劲风,林少棠一个站不稳,直接朝前栽过去,栽进了满地的花盆里。花盆噼哩啪啦碎了一地,惹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呼。
顾见骊回过头去,惊讶看着林少棠整个栽进花里,他爬起来,花汁和泥土弄脏了身上青色的袍子,他束发散了,一朵小花插在他发间。他脸色惨白,心下惴惴,暗道:坏了,这下可得赔多少钱呐!
顾见骊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她偏过脸,审视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散漫地扯起嘴角,不急不缓道:“走啊,找姐姐去。”
顾见骊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姬无镜说:“或者吵个架玩玩也挺好。”
顾见骊挽着他的手收回来,收回视线转身沿着石阶往下走,不想理他。姬无镜立在石阶上,望着顾见骊纤细袅娜的背影缓步离开。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卧床时,长生有时会与他说一些外面的事情。长生似乎说过去年的百花宴上,有个姓钱的纨绔公子哥儿当众给顾见骊单膝下跪作了一首诗。后来怎么样了?
“五叔?”姬玄恪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他本是听见花殿内的响动,过来看看,一过来就看见姬无镜立在这里。他没想到乖戾孤僻的姬无镜会来这里。
姬无镜转过身,看向姬玄恪。
姬无镜想起来长生说的后续了。后来,姬玄恪出现,讽了那个纨绔公子哥儿做的诗太烂,从对仗到押韵到用词到意境,且是以作诗一首的方式贬了他,然后将顾见骊带走。
姬无镜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转身大步迈下石阶,去追顾见骊。
姬玄恪微微惊讶,视线跟随着姬无镜,便看见了一道淡蓝色的身影。是了,姬无镜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定然是陪着顾见骊。姬玄恪眼神一黯,难道刚刚没有看错,画舫中的人的确是顾见骊?他眉心拢皱,朝前走了两步,立在最上一层石阶的边缘,遥遥望着顾见骊的背影。
姬无镜走得极快,几步追上了顾见骊。
姬无镜走路虽快,却悄无声息,直到靠近了顾见骊,顾见骊才感觉到。她刚想转身,手腕却被姬无镜用力握住,还没来得及回头,姬无镜已经超过了她,握着她大步往前走,顾见骊被他拉扯地跌跌撞撞。
前面就是石林,经过时,姬无镜手掌摁住顾见骊的后脑,弯腰带着她钻进了石林。
姬玄恪瞳孔微缩。
一身狼狈的林少棠从花殿内走出来,站在姬玄恪身边唉声叹气:“玄恪兄,你身上可带了钱银?”
姬玄恪努力收起心中抑然,转头看向林少棠,摘了他头上的花叶子,道:“钱银是小事,林公子还是先整理一下为好,等下若遇见陛下,免得冲撞了。”
他拍了拍林少棠的肩,缓步离开。
林少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姬玄恪没借给他钱。他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去找龙瑜君。
石林内时明时暗,姬无镜拉着顾见骊走过明亮之处,一直钻进石林没有光照的最深处。极狭小的洞穴内,也只能容纳两个人。姬无镜将顾见骊逼得后背紧贴着石林。山石嶙峋,石头硌了顾见骊娇软的背,惹得她蹙眉。
“五……”余下的话已被姬无镜吞入口中。
顾见骊不得不向后仰靠,担心后脑撞到山石的疼痛没有袭来,就连后背也没有再碰到山石。姬无镜的手掌一手垫在了她的后背,一手托了她的后脑。
上方传来宾客嬉闹玩闹的声音,顾见骊骇得睁大了眼睛,使劲儿拍打着姬无镜。可任她怎么拍打,姬无镜不为所动。唯一的回应,是姬无镜更为用力的啃咬,口中慢慢有了血腥味儿。
许久之后,姬无镜松开顾见骊。顾见骊咬唇,瞪他,愤愤转身往外走。刚走出石林,顾见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躲避刺眼的光,姬无镜的手掌从她身后探来,捂住她的眼睛。
顾见骊一怔,心下一软,倒是有些愧疚刚刚在心里骂了他野狗。
半晌,姬无镜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顾见骊软软的轻哼了一声,嗔视地瞥了他一眼,往前走。
“姬夫人,你竟是在这里!”窦宏岩笑眯着眼,在石桥另一侧喊。他声音不算小,周围的人望过去。
顾见骊抿唇,唇上火辣辣的,只盼着不要被别人瞧出端倪才好。
窦宏岩一路小跑绕过来,笑着说:“陛下召您过去呢!”
第97章
顾见骊心中一沉, 猜测是与昌帝之死有关。几个月过去了,守帝已经稳了朝纲开始清算旧事了?不过只要他还要用着父亲, 自然是不能动她的。
不过是瞬息间,顾见骊的心态已由担心到淡然。随着窦宏岩前往。
姬岚立在阁楼顶层向下俯视,看着顾见骊从远处逐渐走近。姬无镜走在顾见骊身边。路边不知是哪个大臣的女儿想跟顾见骊打招呼,可是看了一眼姬无镜,就畏惧地摇摇头,躲开了。
姬岚收回视线,在长案后入座。
姬无镜也注意到了那个明明要走近又退后的姑娘, 他比上方的姬岚看得更清楚, 看见了那姑娘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他问顾见骊:“你认识她?”
顾见骊点头。
“她看着你的时候一副同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姬无镜问。
“自然是觉得我嫁得不好。”顾见骊坦诚道。
姬无镜深看了顾见骊一眼, 方道:“顾见骊,你不觉得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话不太好吗?”
顾见骊侧过脸来,无辜地望着他, 说:“反正你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不生气?还是我生不生气也无所谓?姬无镜沉默。
又沉默走了半晌,姬无镜忽然问:“顾见骊,你会喝酒吗?”
“只喝过果子酒。”
姬无镜没再说话了。
到了阁楼顶层见过姬岚,姬岚含笑免了礼, 先是慰问了姬无镜的身体状况,又说了些玄镜门等他回去的话。
然后他才看向顾见骊, 温声道:“朕召你过来,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顾见骊敛了眉眼,温顺恭敬:“陛下此言严重了,若是臣妇能做之事, 定当领旨。”
“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顾见骊稍有些准备,没有太惊讶。
姬岚说到这里暂且停下来,转而说起体恤姬无镜身体的话,请他去隔壁雅间暂且休息。
——这是委婉地支开他。
姬无镜看了顾见骊一眼,欣然避开。反正他耳力过人,听得见。
窦宏岩也退了下去,室内只有姬岚和顾见骊两个人。
博山炉里飘出淡淡的清香。姬岚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那日的事情你可有说与旁人听?”
顾见骊坦诚道:“臣妇不过弱女子,诸多事情都要仰仗父亲,但凭父亲做主,所以父亲是知道的。”
“那你的夫家呢?”姬岚缓缓问。
顾见骊摇头:“不曾再与外人提过。”
陈河知晓甚至是共犯,可顾见骊答应过陈河不会将他牵扯进来。至于广平伯府……说起来顾见骊也不太清楚姬无镜到底是否知晓那日的所有事情。她不知道陈河对姬无镜说了多少,姬无镜也从未问过她。
姬岚沉望着恭顺的顾见骊,半晌,才再开口:“你可知武贤王有意交权?”
顾见骊微微惊讶,她的确不知这个。她说:“这几个月臣妇一直在家中养腿伤,未曾见过父亲,并不知晓。”
姬岚视线下移,落在顾见骊的腿上,眼前浮现那场大火前她一身紫色霓裳衣的模样。更是不曾忘记她沉着冷静出谋划策的样子。姬岚那时竟是完全没察觉她的腿伤原来那么重。
忆起顾见骊已嫁,姬岚觉得惋惜。他不是贪图美色之人,顾见骊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欣赏。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更何况家世显赫又有云霄质,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女子比她更能担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朕希望你可以劝劝你父亲。”姬岚起身,缓步走到顾见骊面前,眸色略深地凝视着她,“朕十分敬仰武贤王,他为大姬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不可因一时错案,失了报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