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犬朝着广场另一边走去。
宿碧不好一直打量这人,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眼她也肯定自己没见过。大概是宋怀靳哪位她还没见过的朋友……正想着就要收回目光继续等司机来,过一小会又百无聊赖,再次扭头去看,想找一找那只狗还在不在这里。
巴勒还没走,还被那男人牵着,只是这回一人一犬停在一辆黑色汽车前。男人姿态显得很恭敬。
车门打开,里面坐着的人只迈出腿来,弯下腰去摸巴勒的头。黑色长发卷的繁复又恰到好处,紫色旗袍与披肩下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丰润白皙。
宿碧愣在原地。
巴勒一下蹿上了汽车后座,穿旗袍的女人抬脸对最初牵着巴勒的男人说了句什么,这才重新坐回车里。
车门关上,黑色汽车缓缓驶离南生广场。
宿碧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是杜红音。
原来继续饲养巴勒的那位朋友竟然是她……宿碧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赠一只爱犬给别人,且这人是一位异性,这举动究竟是否显得亲昵,似乎很难界定。
“小心!”
有人猛地一推她,不小的力气让宿碧往前一扑又被人给拉住,“哎哟”一声痛呼让她从惊魂未定中快速回过神来。骑着自行车的人骂骂咧咧歪倒停下,脸色不大好的指着宿碧和她脚边坐在地上的人,语气比脸色更不好:
“怎么不看路?没长眼睛?”
“你嘴巴放干净说话!”陈水章手一撑地站起身,一瞪眼回道,“人好好站在这里,你偏要往这里骑,别人从头到尾没动过,到底谁不长眼睛?”
骑自行车的人闻言变色,“你!”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宿碧打量陈水章,发现他手臂上一条擦伤,画板也因为冲撞而落地摔坏一角。
大概是“医院”二字触碰到骑车那人敏感神经,他嘴里低声骂骂咧咧就转身要推着车走,却没料到看起来好欺负的女学生叫住他,“我刚才的确是站在这里没动的,但你如果执意责任在我……要不要我们去警察局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顺便再去医院检查一下伤口?”
有人围起来三三两两的等着看热闹,骑车的人脸上挂不住了,涨红脸支支吾吾。
“少夫人?”
宿碧转过身循声望去,杨叔从车上下来站在一边,正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少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里有司机,还在乎这点小钱?”
宿碧听见这话心里不舒服,正要说些什么,陈水章拉住她,咧嘴一笑,“算了算了,让他走吧,反正也够他丢人的。”
宿碧看了骑车那人一眼,后者神色愤愤,动作却很快,几下便骑着车离开。她转过头先跟杨叔几句话说清原委,又看着陈水章,“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这点小伤,我回去擦药就行。”
“万一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呢?”到底是因为自己才受伤,她实在愧疚。
陈水章笑着活动几下,又原地跳了跳,“真没事!”
宿碧稍微放下心来,道了谢又道歉,“连累你受伤了。”说的陈水章反而不自在起来,他捡起画板背在背上,摆摆手,“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嘛。”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大概有些不妥,挠挠头又说,“不是……我就是想说明这个意思……”
这样子让人有些忍俊不禁。宿碧笑了笑,还惦记着他的画板,“你也不让我送你去医院,但画板总是因为我才坏的吧?我赔你一个新的,你觉得行吗?”
“不”字本来都到了嘴边,陈水章脑海里灵光一闪,改口,“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起来,眉毛笔挺英气,眼眸神采奕奕,笑容灿烂的晃眼,“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宿碧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这么高的个子,几乎比她高一个头,却像个小孩一样,她都有自己更年长的错觉。不过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不清楚陈水章的年龄,万一真的是自己更年长呢。
杨叔还在一旁等着,宿碧微微犹豫片刻,想着反正宋怀靳今天不会回来吃饭,自己晚一点回去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转过身对杨叔说道,“麻烦你再稍等我一会,我去买个画板赔给他。”
“少夫人,这……”杨叔犹豫道,“要不改日让人买了送去这位先生府上吧?”
宿碧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方式,可是陈水章救自己受了伤,自己再假借他人手去赔偿东西也太说不过去。因此倒很坚持,微微一笑回道,“用不了太久,杨叔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杨叔顿了顿应下,没再说别的。
陈水章本意是能借着这理由预约下回见面,但宿碧这会就要亲自去买画板赔给他倒也不错。他笑了笑指街对面,“那里拐过去就有一家我常去买画具的。”
宿碧点点头,两人一起沿着陈水章指路的方向走。
“宋先生,这边请。”
“宋先生?”
宋怀靳收回目光,若有似无的冲说话那人勾了勾唇角,颔首跟在后面往大门里走。门童戴着白色手套,恭恭敬敬拉开门,几人陆续往里走时,俯身与嘴唇微笑的弧度都一点不变。
宋怀靳状似漫不经心落在最后,临进门时又微微侧过身,懒洋洋抬眼往街角看去。
一男一女言笑晏晏的身影没入一家店铺。
他挑了挑眉,唇角又勾了勾,眼底神色却是冷的。不等旁边的人再请第二回便转过身,跟着走进门里。
☆、第 35 章
陈水章在店里来回踱步, 皱紧眉头若有所思。
店老板看不下去,笑一声朗声道, “我说小伙子,你来我店里好几回了,我都记得你。可没见过你哪回这么磨磨蹭蹭。”
被人拆穿, 陈水章理直气壮回道,“这回我想好好选, 不行?”说着余光偷偷瞥向宿碧,后者本来正低头细细端详摆放的错落有致的画具,听到对话抬起头来, 见陈水章看向自己便微微一笑。
陈水章怔了怔, 仿佛忽然有人用沾了水的树枝朝他挥了挥, 星星点点水珠落在他脸上, 又温和又像轻轻击中要害。
他挠挠头发,觉得耳朵发烫,一步当成三步走挪过去, 问一句,“我……能不能帮你画一幅人像?”
店主是个中年男子, 下巴一条伤疤看上去添几分粗犷, 倒不像会做这种文艺生意的人。本来他正低头擦拭沾了灰的陶具, 闻言目光和动作都没停,只是咧嘴无声笑了笑。
这些年轻人……
不过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学生,一个傻里傻气但也朝气蓬勃的青年,看起来倒也很般配嘛。
宿碧没想到他会第二次提起这个要求, 第一回已经拒绝过了,第二次拒绝,又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便显得有些难以开口。
可是别说是个不大熟悉的人,即便他们熟识后,她也会觉得这样的请求有些勉强。或许也有宿家尚且不那么开放的家风影响,让她还对“男女之防”保持谨慎。留一张画像给一位异性,说不准会带来什么说不清的麻烦与误会。
不过他们还在店里,宿碧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再次拒绝他不大好,因此只是说,“先帮你把画板买了吧。”
陈水章只好转头去选画板,这回没再磨蹭,很快便选好一种。宿碧正低头打开包,陈水章就已经喊道,“老板,付账。”说完掏出银元搁在桌上。
“不是说好了我赔你?”宿碧快步上前,把银元拨到一边,从自己钱包里数了等量的放在桌上。
陈水章又把她的推回去,“我骗你的,怎么可能让女士付账?一点也不绅士。”
“这不是男士女士的问题,损坏东西赔偿是应该的。”
“又不是你弄坏的。”陈水章笑道。
“可是它是因为我才坏的……”
“好了好了。”高大的、仿佛一站直就要将头顶摆设碰倒的店老板晃悠悠走过来,笑了笑说,“你还是让他付吧。”
这话是对宿碧说的。
她站在原地,面上两个男人都看着自己,仿佛无缘无故她就变成势弱一方了。宿碧哭笑不得,“你们——”
“行了,我收下了。”说完手一伸,将陈水章面前那堆银元装进抽屉里。
被迫妥协,宿碧总觉得欠一个人情似的,不由得有些头疼。
走出店铺,陈水章笑笑,“我送你过去吧。”
宿碧摇摇头,婉拒,“不用了,过街就到,不用送我。”
他没坚持,犹豫片刻试探道,“那,画像的事?”
最好说清,宿碧提醒自己。
“可能你学习艺术,觉得画像这事很平常,但是对我来说意义不同。我从小家风比较严谨些,现在又已经嫁了人,如果再随便留画像给别人……很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
陈水章原本怅然若失,但听清她语调里的愧疚,又忽然反省起自己来,习惯性揉了揉头发,说道,“……抱歉,我在国外待了好几年,刚回国看见什么都想画。第一次在孔雀厅见你时实在觉得你好看,又很特别,所以才……不过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后果。不画就不画,反正,”说到这他停了停,目光专注看着她,鼻梁与下颌弧线坚毅,倏尔一笑便透出青春气。
“反正眼睛才是最好的画笔。”
……
夜里宿碧辗转好一会依旧毫无睡意。
他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又想起白天杜红音带走巴勒的那一幕,又想到刚刚买好的打火机。东西她左思右想半天,用手帕裹好放在她一个手提包里,这样不怕他提前发现礼物。
可她怎么岔开思绪,也总绕不开那一幕。心里总酸酸的。
也许杜红音喜欢狗,所以宋怀靳就给她了?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大不了哪天找机会问问好了。
她拥紧被子闭上眼,却忽然觉得有些孤单。这才多久,她竟然就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入睡了。
……
晚上没睡好,因此第二天宿碧醒的不算早了。耳边一直有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穿衣服。她猛地睁开眼,微微侧头,更衣室里果然传来一些动静。
过一会,男人低头扣着袖扣走出来。
宿碧缓缓坐起身,这动静让对方也察觉了,宋怀靳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太晚了就没回来。”他扣好袖扣,手插进裤袋里看着她。
没回来?
“那住哪里?”
宋怀靳身边不是没有已结了婚的友人,桌上酒过三巡总喜欢倒苦水,说家中妻子如何如何逼问行踪,细心又严厉。
他此时此刻心里莫名腾起一分不耐,即便他知道宿碧当然与那些太太不同。
“饭店。”
男人说完便要走,手都已搭上门把手,身后却又传来柔软嗓音,大概因为刚睡醒的缘故,没有平日里的清脆。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转头看过去,人坐在床上,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疑惑。
宋怀靳淡淡看她,笑了笑,“怎么这么问。”
“……感觉你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手脚都缩进被子里,露一张脸睁大眼睛看他。
他嗯一声,却没回答她的疑问。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拇指忍不住摩挲几下,忽然抬头问她,“昨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家快七点钟了。”回话时底气不足,有些心虚。
他慢慢踱步过来,站在床边垂下目光看她,“不是说让杨叔五点半接你?怎么这么晚。”
宿碧张了张嘴,却又顿住,看见杜红音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要不要趁此机会问一问?就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
宋怀靳见她不说话,忍不住笑了。他坐下来,一手撑着床边,忽然失了耐心,问她,“昨天跟你待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啊?”宿碧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给弄的愣住,等反应过来一边疑惑他怎么知道,一边却先解释,“就是,我们在上海孔雀厅时,来邀请我跳舞的那个……”
这解释不算好,宿碧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他一挑眉,点点头哦一声,“怎么,特意为你到洪城来?”
“怎么可能,他——”宿碧回想陈水章告诉她的,接着说道,“他是来投奔在洪城的亲人的。”
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点点展开,“这么巧。”
“我一开始也觉得巧,但这的确是真的……”
“他说的?”他唇角弧度没变,眼神却有些冷,“他说你就信?所以这么巧,你之前说参加联合文社活动那次你们也见过,这回又是碰巧遇见?”
宿碧脑子像僵住似的,她愣愣看着他,几乎下意识轻声反问,“你什么意思?”
“告诉我。”他懒洋洋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昨天你去参加联合文社的活动没有。”
不能说……不然秘密惊喜全都泡汤。她不知自己身体哪个关节不对,这样奇怪氛围下也下意识不说实话。宿碧僵硬点点头,“去了。”
他笑出声,“是吗。”
“你竟然也会撒谎啊。”看起来明明兔子似的胆小,更显得单纯可怜。没想到竟然为了别的男人撒谎骗他,临到头也不肯改口。
宿碧看着他,张了张嘴,一个字说不出。
他知道了?知道自己没去联合文社的活动?
“喜欢他?叫什么,”他微微侧头回忆,“……陈水章。为了偷偷约会,不惜想尽各种理由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