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博放下杯子,笑道,“到底是有家室的人,过生日第一想到的到底不是我们了。”
闻言宋怀靳一言不发,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往后靠着椅背,手屈抬起来搭在一侧扶手上。
见他像是默认,顾东博脸上笑意倒一点一点淡了。
“怀靳,你知不知道红音的近况?”
程笙有些不赞成的看向顾东博,后者只微微笑了笑,又盯着宋怀靳寻求答案。
“什么近况。”
语气漫不经心。
顾东博深呼出一口气,“……她要跟姓冯的那个商人结婚。”
“这个?”他晃了晃酒杯,淡色酒液被灯光与玻璃杯折射出几分晶莹色泽,“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宋怀靳抬眼看他一眼,“她亲自来找我说起这件事。”
顾东博语塞。
趁宋怀靳去外面听阿恒传达急事的空档,程笙皱眉提醒道,“东博,你不该提这个。”
“为什么不该提。”语气有些冷。
“那么我问你,你特意提起杜小姐要结婚的事意图是什么?怀靳有了家室,杜小姐也另觅良人,这样不好?”
“……怀靳怎么能无动于衷……”
“不然你希望他如何,你考虑过宿小姐没有?”程笙叹息一声,末了又说一句,“你喜欢她。”没有疑问,是一句肯定。
沉默半晌,顾东博拿起酒杯喝一口,最后神情复杂的回他三个字。
“……我没有。”
有或没有,逼他承认并非程笙本意,不过是想换种方式提醒罢了,“那就好,我怕你关心则乱。”
说到这门被推开,话题便到此为止。宋怀靳进来时脸色不算太好,眉头微微皱着。
“怎么了?”程笙问。
沉吟片刻,他回道,“出了点事。”
三人聚会最后草草散了。
顾东博先走,程笙落在后面,走几步又停下,转头看着身后好友,“怎么这么突然。”
宋怀靳抬手捏了捏眉心,“我们拿到的消息已经算早,等到时其他人都知道了,大概是板上钉钉,那才叫突然。”
“那你预备怎么办?”
宋怀靳放下手盯着夜色中虚无一点,半晌若有所思轻轻笑一声。
“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生日之后宋怀靳好像比从前更忙,宿碧常常入睡前都不能看见他人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宋父宋母提出要回美国,他才专程抽出一下午时间带着宿碧送人到火车站。
“实在太突然了。”宿碧挽着纪敏和的手臂,心里觉得不舍。
纪敏和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安慰道,“其实我们早决定回美国的日子了,只是想着不提前告诉你们。不过多亏怀靳他最近忙,你才能常常抽空来陪我。免得我们都没能好好相处,我就这样回去了多可惜。”
宿碧笑了笑,也庆幸这半个月来常去看望公婆。
父子俩个则站在另一边说话。
“最近洪城一些事的动静,我大概也清楚。”宋逊看一眼儿子,接着淡淡道,“不过,既然你已选择实业这条路,这些麻烦事你也该自己解决,这是必经考验。我也相信你。”
宋怀靳颔首,“我知道。”
公事谈完再谈私事。
宋逊想了想,最后叹息道,“好好对待阿碧。记得收心。”
该说的都已说了,时间正好登车。夫妇两个正要走时,宿碧这才想起来包里还装着几样东西没给。于是连忙两步追上去。
从手提袋里拿出的是一张纸袋装的手帕和油纸包着的一包茶。
“这是红茶……怕爸您喝不惯车上的茶水,因此我随便拿了一包红茶来,希望您不要嫌弃,路上可以打发时间。”
宋逊没有说随行的人已带了足量,内心熨帖的笑着收下,“你有心了。”
宿碧笑起来,又把手帕递给纪敏和,“临时知道你们要走,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送什么做礼物才好……所以找到从前练女红时绣的手帕,还是崭新的。要是您不嫌弃……”
纪敏和惊叹一声,嗔怪的看她一眼,“怎么会嫌弃?这手帕绣的很好,在国外来说的确是难得的东西。我很喜欢。”
“您喜欢就好。”
宿碧站在宋怀靳身边,目送宋父宋母上了火车。
身边人来人往,宋怀靳打量周围眉头皱了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走吧。”
她一愣,点点头。
坐上车,宿碧想了想,问道,“工厂的事……还是这么忙吗?”
宋怀靳嗯一声,又说,“大概还会忙一段日子。”
宿碧点点头,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也明白应当理解,因此只是说,“那……你也要注意好好休息。”
……
这天宿碧一踏进教室便隐隐觉得气氛不对劲。
大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神色都不大对劲,或凝重或愤愤不平,当然还有些大概是像宿碧一样一头雾水,暂且还被蒙在鼓里,于是周围知情同学便很快拉着人解释。
“这是怎么了?”宿碧疑惑道。
周欢凑近,压低声音告诉她,“有人说……好像又要划租界给洋人了。”
”
“……好像是洪城的地界。”
洪城?
她又问周欢,“谁说的?可信吗?”
“高我们一年级的一个女前辈说的,她跟立华文社的人认识,他们的消息更灵通。”
宿碧想到洪城近几年发展的越来越好的实业,以及比起许多地方算优越的地理位置,大概明白原因。
“划给谁?”
“英国人。”
宿碧想了想,又迟疑问道,“消息属实吗?”万一是谣传,人们情绪又被煽动,到时候洪城大概会出乱子。
周欢皱眉,“怎么不属实?那位前辈亲口说的,立华的消息你还信不过?北洋政府竟然这么不把百姓放在眼里……到时候咱们就做点事情让它不能小瞧了我们。”
☆、第 39 章
闻言宿碧有片刻怔愣, 正想继续追问,提醒众人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 艾琳的身影也已出现在讲台,她只好暂时按捺住。
一节课照常上下来,但下课时往常都有不少学生与艾琳打招呼作别, 今天却只有寥寥几个人。甚至其中一个跟艾琳道别后还被同桌扯了扯衣角,整个人重心不稳后退几步。艾琳只是平静的看他们一眼, 接着便拿起教案离开。
“你做什么?怎么还跟她打招呼?”
“往常不都是这样……”
“怎么能一样?你不知道她是英国人?”
被扯回来的那人并不赞同,“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同桌嘀咕,“总之别扭得很。你看大家不是好多都没像从前那样了?咱们照做就是。”
宿碧离这两人的座位不远, 默默听完, 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刚才跟艾琳打招呼时一旁的人投来异样目光。
她微微侧过头问周欢, “你上课前说的, 是要做什么事情?”
周欢颇为神秘的笑了笑,“到时候再告诉你。”
然后无论再如何问都不肯再多说,宿碧只好作罢。
中午吃饭时宿碧照例是和邓书汀一起, 周欢知道她们关系比寻常人要好,所以即便他们是同桌也都心照不宣的分开去餐厅。
“去美国的日子定下没有?”宿碧问。
邓书汀欲言又止, 最后说道, “……三天后。”
宿碧怔住, “三天后?”
难道最近都时兴临到头了才说要走?
“不是你自己上回说的,让我晚一点告诉你?”邓书汀拿玩笑话堵她。宿碧闻言沉默片刻,想笑又怕笑得勉强难看。
于是只问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最好别来。不然到时候都哭了得多难看?”
“你一去就是好几年, 连送你上火车的机会都不给我?”
邓书汀见宿碧神色坚持,只得败下阵来,“好好好,那你来吧。上午十点整的火车。”
……
宋远紧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
“这块地留着果然是夜长梦多……”
宋怀靳隔着雪茄烟雾盯着桌上立放着的酒瓶,闻言身子动了动,拿开手眯着眼缓缓吐出烟雾。
“地不能给。”
宋远抬眼盯着侄子不说话,半晌才说道,“他们想要的地不止我那二十亩,你不给总有人给,一旦有人做了表率,跟着行事的人只多不少。况且还有北洋政府压在上面想促成这事……”
宋怀靳微微一笑,“压着又如何?无论如何租界并不是割地白送,英国人既然要给租金,那我们这一方就是地主。我不给地,他能如何?”
宋远眉头舒展笑了笑,他就知道自己担心多余,宋怀靳怎么可能赞同他将土地租给英国人。租界这种事情别说北洋政府,清朝时也是心甘情愿,有钱拿又能安置好洋人,统治者乐得清静,两方心知肚明。但民众不满太多,他们就不能趟浑水。
然而他又多问一句,“如果别的人想拿钱,要给?”
雪茄燃到尽头,他起身将余下短短一截按进烟灰缸。
“那就跟他们谈。”
……
今日回家依旧很晚,卧室里只留一盏昏暗暖黄的壁灯,愈发显得少女无衣料遮掩的部分肌肤莹润如玉。
大概因为喝了酒,即便此刻安安静静,床上的人也已陷入熟睡呼吸平稳悠长,他精神却也很兴奋,从浴室出来坐在床边,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宿碧迷迷糊糊醒过来,闻着来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他怀里。
接着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上她脸颊,宿碧被凉的一个激灵,清醒地七七八八。睁眼只能看清男人鼻梁下颌的清晰线条。
“你回来啦。”说话时嗓音因为熟睡后醒来而有些哑,语调轻软,一片黑暗里钻入耳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
回应她的是一个简短的嗯,以及一个迫不及待的炙热深吻。宿碧困意消退后,想起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忍不住有些撒娇意味的伸出双臂搭在他颈后。
不知过了多久宋怀靳才抱着她没入倒满热水的浴缸里,宿碧被热水蒸腾的昏昏欲睡,等两人都收拾妥当,宋怀靳又把人抱到床上去,宿碧顺势便滚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住,困倦的叹了一声。
明早起来还有的忙。但或许因为今晚温香软玉在怀,他就大概有些体会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境。
今晚搂着她安安稳稳睡一觉也不错。
宿碧却忽然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他,眼睛眨了眨,看得出还有些困意。
他挑眉,“怎么了。”
“有人说……最近洪城要设英租界,这件事你知道吗?”他行商,整日与人交际,消息肯定比她们灵通些。
宋怀靳没想到她想说的是这个,动作顿了顿,问她,“听谁说的?”
“学校里一个女前辈,说是从立华大学的文学社那里得来的消息。”
他半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微微侧过脸垂眼看着她,忽然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半真半假,但这事成不了。”
语气虽然漫不经心,却很笃定。
宿碧觉得他能让人无端信服,但好奇心驱使,还是忍不住忍着困意问原因。
“三言两语说不清,不过租界不是割地,成与不成都是你情我愿。所以,”他看着她,叮嘱,“如果有人要针对此事大作文章,不管是什么,你都不要参与。”
宿碧迟疑道,“你情我愿?”
宋怀靳简单解释几句,既然说了便又多提几句,“只要拥有土地的人不愿意给,也只能无疾而终。至于该怎么做,那是我该操心的事。你只记得不要参与,免得被存心搅局的人利用。”
虽然宋怀靳告诉她的事与她以往的认知有些出入,但明白过来宿碧便点点头答应他。他总不会害自己。而且如果真像他所说,那的确是应该由这些手握土地的人出面应对与周旋。
想到这又不由得想起来周欢白天说过的话,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但问清想问的,困意便又重新涌上来,她只觉得眼皮子有千斤重,没一会眼睛便合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呢喃一句什么。
……
早晨她起床下楼时宋怀靳少见的还没走,正站在沙发旁接听电话,大半时候大概只是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只是简短的应几个字。
挂了电话转过身,正好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宿碧走向餐厅。宋怀靳也跟着走过去,坐下后喝一口咖啡才说道,“今晚在崇安饭店有个晚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晚宴?”
“嗯。”
宿碧犹豫片刻,问他,“……会不会又要跳舞?”
宋怀靳放下咖啡杯,抬眼看着她笑道,“怕什么,那天不是教过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宿碧就觉得脸烧起来,忍不住反驳,“你那个也能叫做教人跳舞吗?”
“怎么不能?”他动作慢条斯理,“我记得我那天晚上可是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跟别的字词好像没什么不同,却又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宿碧被堵的说不过他,抿着嘴唇气闷的埋头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