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只有手指粗细,但密密麻麻几百根,噼里啪啦倒下来,本来就窄窄的小路被封死,后面那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停下,追不过来了。
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后,小结巴没敢耽搁,又继续往前跑,两步之后察觉不对,他回头,见少年正呆呆愣在原地,小结巴心尖猛跳,吼了句,“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少年额上满是汗,本就破烂的衣裳皱巴巴黏在身上,落魄的像是刚从乞丐堆里爬出来的。但那身气质又实在太招眼,小结巴不会像胡安和那样说那些酸话,描述不出来,在心里苦思冥想半晌,也只想出了“通透”二字。
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些人就像是珍珠,再怎么往上抹泥沙,也挡不住一身光华。
这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见着阿梨,那时的薛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宽裕有钱,阿梨只穿着普通的裙子,不施粉黛,安安静静坐在那。但只消一眼,便就能让人知道,那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定是读过许多书的,从容且平和。
就像现在面前的那个少年,即使满面脏污,一双眼看着你,也让人觉得清爽。
小结巴忽然就吼不出来了,他嗫嚅两声,轻轻问,“你怎么不跑了啊?”
少年指了指身后的路,说,“前面是个死胡同。”
小结巴回头,仔细分辨,这才瞧出来,月光朦胧下,那果真是堵高耸的墙。
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憋出句,“这可怎么办!”
一边是死胡同,一边是堵上的路,路的那边还有三个提着棍子的男人虎视眈眈,正想尽办法要过来,而且快要成功了。情况危急,但少年仍旧沉静,他左右瞧了瞧,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墙边的一个大洞道,“从这钻过去。”
一个狗洞。
……逃命要紧。
小结巴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率先爬过去,少年紧跟其后,几乎就在两人在墙的那边站起身的一瞬间,那几个男人终于将挡路的秸秆拨开,为首的那个往四处看了圈,往地上啐道,“娘的,让那两个小子跑了。”
有人问,“大哥,咱们怎么办?”
那人答,“找!小兔崽子耍心眼,弄的咱们功亏一篑,不打断他的腿,难泄我心头之恨!”
这句话骂得咬牙切齿,后槽牙都咯吱咯吱响,小结巴和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继续拔腿狂奔。
好在没多一会便就到了安全的地方,集市还没散,身后的人也没追上来,小结巴终于松了口气,他摸摸衣兜,将最后的一文钱拿出来,买了根糖葫芦。他咽了咽口水,将上面最大的一颗山楂递给少年,说,“你吃吧。”
红通通山楂包裹着透亮的糖衣,瞧着极为漂亮,少年弯眼笑了笑,又看了看小结巴诚挚的脸,探头咬掉,含糊说了句,“谢谢。”
小结巴嘿嘿一乐,也吃了粒,而后歪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我叫阮言初。”
小结巴眨眨眼,叹道,“你名字真好听。”
少年垂着眸子,好一会才说,“我姐姐名字更好听。”
小结巴问,“你姐姐叫什么?”
少年正色,“阮梨初。”
他长睫扇动,似是陷入某种回忆,慢慢道,“我姐姐生在阳春三月,梨花初绽,爹爹便为她取名叫梨初。我下生时候,姐姐正牙牙学语,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弟弟,我娘亲说,他们姐弟感情真是好,便为我取名言初。”
小结巴喃喃道,“有个姐姐可真好。”
少年点头,想起什么,连眼里都带上光彩,“我姐姐待我极好,她大我两岁而已,却什么好的都要留给我,她性子温柔,总是轻言慢语的,无论我犯什么错她都不会责怪我……”说到这,他眼神又暗下去,好半晌才轻声道,“可是我没保护好她,我将她弄丢了。”
他话音里难过太多,小结巴抿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将剩下了糖葫芦递过去,“都给你吃。”他强调,“甜的,吃了就会高兴起来了,不信你试试看。”
少年接过,笑了下,说好。
小结巴恍然觉得,他眼睛弯起来的弧度,像极了阿梨。
阮梨初。阿梨。
小结巴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拽起少年的袖子就跳起来,急匆匆道,“我带你回去。”
阮言初被扯得懵了下,问,“去哪里?”
小结巴说,“找姐姐。”
阮言初根本没往那个方面想,扬州离这里几千里,有多小的几率才能在这里重逢。他累坏了,不知道小结巴会带他去哪里,但毕竟刚才经历过生死,虽然还是半个陌生人,却也有了信任,便就随着他走。
但在七扭八拐绕了好多巷子后,小结巴慢慢停下了脚步。
阮言初问,“怎么了?”
“……”小结巴满脸绝望,“我迷路了。”
等他们终于再次回到韦府,已经子时过了,薛延快要急疯,也快要气疯,他带着胡安和与几个韦府的下人,几乎将永定整个找了一遍,但还是一无所获。
顶着寒风进屋子,薛延沉着脸坐到桌边,猛地灌了杯冷茶进肚,眯着眼骂,“若等他回来,我定要打断他的腿!”
阿梨眼圈泛红,抱着薛延的肩膀哽咽道,“若是真的丢了,那可怎么办啊。”
冯氏心疼,在一旁劝着,“顺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走丢,最多也就是找不着回来的路了,再等一会就能回家来了。”
薛延伸手将阿梨圈进怀里,拍拍她的背,温声哄着,“你别急,我马上再带人出去找。”
阿梨哭着道,“薛延,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了……”
薛延叹气,轻轻吻了吻她额头,保证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他寻回来的。”
阿梨双臂环着薛延的脖子,眼泪一滴滴顺着他的衣领滑进去,哭音道,“我已经失去我的亲弟弟了,不能再失去一个了,薛延,我好怕……”
薛延用拇指抹掉阿梨眼下的泪,与她额头相抵一会,又抬脸道,“你先睡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找,等明早,你一定能见到他。”他亲一亲阿梨的指尖,轻声说,“我保证,你相信我,嗯?”
阿梨迟疑一瞬,最后还是点头说好。
韦翠娘早就将厢房收拾出来,薛延劝冯氏也去睡,而后带着阿梨回去,看着她脱了外衣后缩进被子里躺好,又为她掖了掖被子,正准备转身出去时候,忽听见胡安和在外面唤,“倪顺,你还敢回来!”
第65章 章六十五
听着这声吼, 薛延瞳仁一缩, 转身就跑出去,临出门前,他顺手在门口拎了把扫帚, 等着把小结巴打个皮开肉绽。阿梨茫然躺在床上, 愣了瞬,而后恍然明白过来, 急匆匆披上衣裳, 也跟出去。
外头,胡安和正提着小结巴的耳朵将他往屋里拽, 冯氏在一旁拦着,韦翠娘眯着眼叫好,韦掌柜还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提着个灯笼, 冻的哆哆嗦嗦地讲情,“孩子回来就好了, 别打了,大半夜的,赶紧睡吧。”
胡安和难得执拗,恨恨道,“才多大, 就知道夜不归宿了,要是不好好管教,以后怕不是能插着翅膀飞上天!”
韦翠娘附和道, “就是,我这就去叫薛延过来,非得揍你一顿不可。”她一甩袖子往厢房走,路过小结巴的时候不忘狠狠戳一下他脑门,将小结巴戳了个后仰,“你知不知道阿梨姐姐急成什么样子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还气她,等着屁股开花吧你!”
小结巴一张脸拉成苦瓜,他是想到了现在回来后果可能会不太好,却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堪设想,薛延向来沉着一张脸,小结巴本就怕他,现在笑眯眯好说话的胡安和也不帮他了。
没见过几面的韦掌柜倒是很慈祥,可是他说话也没用啊,韦翠娘一瞪眼睛,他就熄了声。
小结巴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转过头拽着冯氏的袖子不撒手,委屈道,“阿嬷,阿嬷,你可得救救我。”
冯氏叹气,摸摸他的脑袋,没说话。
小结巴心都要死了。
院子里一团乱,几个下人和丫鬟也在场,子夜的寒风裹着几粒新雪,吹得人打了个冷颤。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随着小结巴一起来的少年,在听见“阿梨”的名字时,便就僵在了原地。
阮言初手指在身侧攥紧,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无比地渴盼着能再见到阿梨,却又害怕这再是一场空欢喜。有时候,充满了希望后的失望,比从没有过希望要更让人难过。他是真的怕了。
直到阿梨的身影真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头发还有些乱着,被一根红色的发绳松散系起,垂在背后,素白里衣外披着件淡黄色的袄子,屋里头烛台亮着,暖融融的光透过窗纸倾泻在地面,阿梨倚着门,周身像是笼着层淡淡的光晕。
阮言初呆呆望过去,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某个神秘的梦境,血液逆流,似乎连头发稍都是冷的。
他视线凝集在阿梨的身上,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这是个梦,那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好了。
六个月的漂泊无依,担惊受怕,他是真的受够了。
鞋底似是黏在了地面上,阮言初想要动,想要跑过去,碰碰阿梨的手,但双腿宛若千钧,让人动弹不得。
血浓于水,姐弟之间似是天生便就心有灵犀,踏出门的一瞬间,阿梨便就觉得心尖猛地一跳。她顿住脚步,视线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了一遍,然后停在某个点。
月亮被黑云挡住,原本清透的天空看起来又变得黑沉压抑,院子里没什么光亮,只有韦掌柜手里颤颤巍巍就快要熄了的灯笼,还有从四面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
在小结巴的身后似乎站着个人,个子更高一点,身形清瘦,有着少年的单薄,看不清脸。
但阿梨心中就是有一种猜想,不知源头,却极为坚定。
那个少年,她定是认识的,见过的。
有个想法在心底疯狂滋生,她觉得不可置信,却又控制不住去想。
薛延察觉到阿梨的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手指紧紧握着门边的位置,脸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秋瞳剪水,眨也不眨,他被吓了一跳,原本冲天怒火也冷了下去,急匆匆返回去打量她神色,矮身问,“阿梨,你是不是病了?觉着冷吗?”
阿梨唇张了张,轻声唤,“薛延……”
薛延应了声,双手捧着她脸,拇指擦过她眼下位置,“嗯,我在呢。”
阿梨急促地喘息了下,眼睛盯着不远处方向,看着那个少年缓缓走出来,越来越近。她用手捂住唇,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泪滚烫地滑过手背,扑秫秫落在地上。
她哭得太突然,薛延快要被吓傻,忙忙用袖口给她擦,“阿梨,你到底怎么了啊?”
还没等到阿梨的回答,身后便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唤,“姐。”
最开始时,这声音极轻,几乎一出口便就散在风雪里,下一声便就重起来,如同低泣,“姐!”
薛延转身,只瞧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快得像阵风,一瞬间就飞到了阿梨的身前。
与同龄人相比,少年的个子已经不低,甚至比阿梨还要高些,他微微弓着背,将阿梨死死搂在怀里,又哭又笑,重复着唤,“姐……”
他说,“我终于又见着你了,我好想你啊,姐。”
阿梨听不见,但是她知道,这个抱着她的少年一定就是她的弟弟,那种感觉不会变,甚至连他流下的泪的温度都是没变的。很久之前,弟弟背不出文章被父亲骂,他委屈地抱着她哭,和现在是一样的姿势。
只是那时候,他还只到阿梨的下巴处,现在却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薛延直起腰,静静地看着他们抱在一起,恍然也明白过来,看向站在院子底下的小结巴。
小结巴正拽着胡安和的手臂,踮着脚往这边看,对上薛延的视线,他咧嘴笑了下,挤挤眼,又小跑着过来道,“哥,我做正事去了,你不要揍我。”
薛延拍拍他脑袋,“嗯”了声,“不打你,还给你涨工钱。”
小结巴有些苦恼,“还涨啊?我月钱都比大厨高了,不要涨了,我怕遭人妒忌。”
薛延笑了,问,“那你想要什么?”
小结巴有些羞涩,扭扭捏捏拽着衣角,小声道,“哥,你和阿梨姐姐说说,虽然言初回来了,但也不要忘记我……”
薛延笑得更开,搡他肩膀一下,“吃的那点子飞醋。”
韦翠娘遣了几个丫鬟去烧了两大锅水,又拿来胰子布巾等物,让两个少年都洗了个澡。折腾一晚上,谁都没吃好东西,阿梨亲自下厨煮了锅鸡蛋面,又做了点肉臊子,所有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韦掌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闻着了香味便就走不动步了,非得吃完了才又回去睡。
人家一家姐弟团聚,正高兴着,韦翠娘识趣,也不多打扰,将地方留给他们,自己回去睡了。胡安和对弟弟的身世极为感兴趣,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韦翠娘说了几遍他也没听懂,最后便就扯着耳朵给拽出去了。
出门的一路上,胡安和哎哎呀呀叫着疼,口中唤着,“轻点,轻点。”
“活该。”韦翠娘啐了他一口,“要你屁话那么多。”
胡安和嘀嘀咕咕,“……好姑娘都不骂人的。”
话没说完,韦翠娘的手下力道又重了三分,胡安和连忙改口,“哎哎哎轻点,我错了,你骂不骂人都是好姑娘,天仙下凡,这还不成吗……”
两人打打闹闹走远,屋子里终于又安静下来。
第66章 章六十六
阮言初简明扼要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半年前, 舅母生产, 果真是个儿子。原来的时候她对阮言初不错,是因为他读书好,她盼着阮言初以后能中个举人, 光耀门楣, 让她也跟着享福。但自从小儿子出生之后,舅母的心便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