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鹅安静下来,扭了屁股去追菜叶,薛延也转到阿梨面前,一脸无辜说,“没闹。”
阿梨也懒得和他争,抬手搓搓他脸颊,笑着道,“外头冷,回去罢。”
薛延将她扶起来,两人牵手上了楼。
阮言初正在教小结巴写字,他比胡安和还要有耐心,讲解的细致到位。桌上整齐摆着两摞的纸,用过的也被展平铺好放在一边,瞧着干干净净,小结巴正襟危坐,捏着笔写自己的名字。
薛延带着阿梨推门进来,看着这场景,笑着冲阿梨道,“咱家小舅子怎么干净的像是个小姑娘。”
阿梨搡他一下,“你自己乱扔东西,还不许我弟弟整齐了。”
小结巴抽空抬了脸,小声抱怨,“阿言写字前非要我剪指甲,还嫌我剪的不好看。”
阮言初手指按着书,脸有些红,解释道,“你指甲那么长,剥桔子多不干净。”
小结巴努努唇,“但我也没拉肚子过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你讲究多。”
薛延拉着阿梨靠在榻上,笑盈盈瞧他们拌嘴。
阮言初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安和标志性的叫嚷,“薛延,薛延,不好了!”
薛延脸黑下来,眯着眼道,“他还敢回来!”
第69章 章六十九
胡安和一把推开门, 半倚在门边喘粗气, 那神情与昨日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屋里全都盯着他,薛延抱臂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 “你听过狼来的故事吗?”
胡安和面色一讪, 随后道,“我今日说的是真的。”他正色, 问, “薛延,我有一个好消息, 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薛延掰了掰手指,点头道,“坏的。”
胡安和说, “我今个又去了趟永定,但翠娘还是不在, 昨个她就不在,韦掌柜说她去石泉县收账了,但没想到今个还没回来。翠娘不在,我就和韦掌柜聊了聊,他喜欢读书人嘛, 你知道的,我本想与他施展下自己的才华,但是你知道他竟与我说什么?”
阮言初仍旧和小结巴埋头读书, 薛延一副爱答不理样子,只有阿梨饶有兴味,问,“说什么?”
想到这里,胡安和仍旧有些愤愤不平,咬重了音道,“他说现在治安太差,山贼横行,最近他的酒楼里还来了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打西边来的逃荒人,他怕有人来打砸抢烧,所以准备给翠娘比武招亲!”
阿梨懵懵懂懂地“啊”了声,不知该说什么了。
薛延也被这话吓了一跳,但瞧着胡安和说完后仍旧满面喜色的样子,狐疑问,“那你说的那个好消息是什么?”
胡安和美滋滋道,“我一听就急了,也不管别的了,当场就提了亲。”
“……”小结巴一脸震惊,问,“韦掌柜同意了?”
胡安和说,“我怎么也是一表人才,腹有诗书,前途无量,为什么要拒绝我,且我又是真心的,那一番言辞恳切,听者动容。”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小结巴手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胡安和是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了韦翠娘的,又是怎么就下定决心以身相许了,明明前几日时候人家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这转眼就要喜结连理了。
安静好半晌,薛延忽然凉凉道,“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有婚约的人,这事若是被韦翠娘知道了,一层皮都不够她扒的,我救不了你。”
胡安和本兴奋的神情瞬间皲裂,他皱皱眉,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顾自言语道,“总会有办法的。”
薛延没再说话,他往后靠在墙壁上,垂着眸玩阿梨的手指。她手指细长,肤色白皙,左手上套着枚翠玉戒指,瞧着极为养眼,薛延揉揉她掌心,又捏捏她指肚,爱不释手。
阿梨却因着刚才胡安和的话而高兴起来,虽然这只是韦掌柜一面的答应,韦翠娘同不同意还另说,且有一大堆的烂摊子,但她还是觉得胡安和能有今日这样的勇气实在难得。她往侧贴在薛延的耳朵边,小声与他说着小话,明明八字才一撇的事,她却也已经连酒席时候吃什么菜都开始操心上了。
薛延拽着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听着,眼睛微阖。
直到胡安和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又叫了下,薛延被吓了一跳,他猛地睁开眼,跳到地上就想把胡安和给丢出去。
胡安和瞪着眼睛道,“薛延,你先别碰我,我忘了和你说,我还有个更坏的消息。”他没敢再绕弯子惹薛延生气,直截了当道,“我爹刚接到朝廷下发的信函,要求陇县准备三千精兵,以防周军进攻。”
他重重道,“要打仗了。”
如果说,那会听见那几个商客说的时候,薛延还有些怀疑,那这次,便就是真的信了。
小结巴和阮言初也停了笔,诧异望向这边。小结巴张张嘴,本想说什么,被阮言初拦下,他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安静听着。”
胡安和说,“三千精兵,简直就是个玩笑。整个陇县才几千人,算上老幼病残,妇孺儿童,也堪堪万人而已,去哪里找那些青壮年,还要是精兵,誓与城池共存亡。衙门里一些花拳绣腿的捕快,连个刀都使不利索,说实在的,还不如一群狼狗有战斗力。”
薛延问,“那你爹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胡安和好似有些羞于启齿,磨蹭半晌才道,“我爹说他收拾收拾,准备逃了。”
薛延愣了瞬,而后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若说做官一事,胡魁文秉公执法,虽然早年也犯过糊涂做过错事,但自从来陇县以来,他一直是尽心尽力为百姓做好事的,算是个好官。他有些贪财,有时候胆小怕事,却忠于朝廷,若是敌军来袭,自家有兵有马的情况下,就算实力悬殊,他也能鼓起勇气殊死一战。可如今,并不是实力悬殊了,只是送死而已。
胡安和叹口气道,“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打也打不过,斗争实在是无谓之事。百姓日子过得也苦,早就没什么保家卫国的心思了,而对大多数底层百姓来说,有奶就是娘,管你这个娘姓什么。苛捐重税,咱们这样荒寂的地方,大家活着已经够难了,怎么能再让人白白送死。没必要的牺牲便就不做了,县衙中还剩些古籍文物,都带走,也算是尽了份心。”
小结巴呆呆坐在凳子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喃喃问,“二掌柜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胡安和瞪他一眼,“性命攸关之事,还能骗你不成。周军能征善战,而朝廷无能,连员大将都挑不出来,新皇昏庸,原本的好官清官都因为他蒙受了不白之冤……”说到这,他下意识扫了薛延一眼,见他眼神淡淡没什么表情,赶紧转了话头,继续道,“反正早晚都要走的,最晚三月,早的话,半月内就得走了。”
薛延的祖父就是死于诬陷,被人说通敌叛国,斩首示众。薛之寅清正廉洁一辈子,却于晚年遭此横祸,薛家泱泱大族,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后有谏臣为薛之寅平反,但皇帝为顾全自己体面,充耳不闻。
若说对朝廷没有恨,薛延自己都不信。他对胡魁文所做决定并无意见,虽然这做法确实极为懦夫,但好歹也保全了一方百姓,而从另一方面讲,朝廷其实也早已失了民心,无论胡魁文做什么决定,结果几乎都是注定的。
又是许久的寂静,阮言初忽而道,“那咱们这些房产和生意怎么办?”
胡安和皱皱眉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还能再赚,保全青山要紧。”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心疼的,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这样地步,其中经历多少辛酸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这样轻易放弃,从头再来,实在太过让人不舍。
胡安和下意识看向薛延,他正靠在桌子边啃手指,双眉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安和惊呼一声,回头去招呼阿梨道,“小梨花,你家相公竟然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啃指甲哎!”
薛延觉得,他竟然和这样的胡安和朝夕相处了近一年,还没有对他动过粗,这样的脾气真的是非常好了。
薛延原本以为,从贺兰山的战争打响,到周军东征经过陇县,其中会有一段时间能让他们做充足的准备,但是情况似乎比预想的要糟糕许多。
几乎是从第三日开始,永定和陇县一带便就有许多的难民前来,其间有时还掺杂着些逃兵,一个个灰头土脸,一身血污,那些人真的是饿了好几天,见着吃的就抢,吓哭了好多小孩子。
朝廷溃败的战报每隔几天便就传来一次,贺兰山的防线已经被破开,周军东下,快过了中原边界,离宁远也不过五百里之远了。百姓惊慌,许多正准备着收拾东西要往南逃了,酒楼生意惨淡,薛延便干脆关了张,原本热闹的街道没了几家营业的商铺,明明敌军还没到,但整个小县却已经破败凋零了。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阿梨和冯氏早就开始准备衣裳被褥之类,预备路上用。胡魁文将自己全部积蓄都取出来,分给那些极为贫困的家庭,虽然总的也没几个钱,但好歹也是分心意,多少能起一点作用。薛延本打算将阮言初和小结巴都送去读书的,但现在出了这种事情,计划不得不耽搁下来。
整家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阿黄仍旧无忧无虑,只知道趴在房檐底下晒太阳。
整个二月,若说真的有什么好事,只有三件。
第一是胡魁文亲自去韦家提亲,韦翠娘并未拒绝。
第二是,今年的春天格外暖,酒楼后院的梨花提前开了,入目皆是雪白,芳香氤氲,整条街都是那股甜滋滋的味儿。弟弟给阿梨画了张小像,她抱着兔子坐在梨花树下,戴着银亮亮的簪子,笑得比花还甜一些。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薛延斥全家之力买下来永定县赵员外家的所有粮食,赵员外本来为这些拿不走卖不出的粮食愁的病恹恹的,见薛延想买,立刻又高兴起来,卖的价钱比市面上要便宜五倍还多。薛延只花了不到不到一百两,却买下了几乎占了整个地窖的粮食。
其余百姓闻风而动,都来找薛延卖粮食,好凑路上的盘缠,薛延来者不拒,不过几日功夫,他积攒下来的粮食就要比陇县最大的粮店还要多了。
胡安和对此极为不解,薛延也懒得与他解释,只留下句,“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经商之道。”便就走了。
直到临上路之前,胡安和还是没想明白,薛延说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车一共有两辆,韦翠娘和胡安和算是定了亲,韦掌柜自然要跟着薛延一起走。韦家家大业大,马车也都是最好的,宝蓝色的顶棚,上面还坠着小铃铛,精致漂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用薛延的话说,那就是明摆着要给别人抢的。
薛延从家里翻出两匹带着补丁的破布,直接给马车换了个顶棚,木头上也抹些煤灰,刻点划痕,把韦掌柜心疼的直跺脚,但最后看起来的确低调了许多。
内里是没动的,大且宽敞,四周围着三条长凳,上面的软垫用的都是鸭绒,坐上去又软又暖。一张小方桌钉在车里,再颠簸也不会移位置,上面茶具一应俱全,座位底下还有着锅碗瓢盆和小碳炉,以及一箱子书。
出发之前,韦翠娘还有些担心,一直问阿梨和冯氏,“这条件会不会太差,怕你们体弱受不了,会吃苦。”
冯氏笑道,“哪里会,就算是丞相夫人出门子,也不会再比这个好多少了。”
这话说的有些夸张,但韦家的马车是真的好,就算不及丞相夫人的规格,侧夫人是足够了。
韦翠娘亲昵挽着阿梨胳膊,小声道,“我屯了好多话本子,到时候路上无聊,你给我念,成不成?”
阿梨逗她,“怎么不要胡安和给你念?”
韦翠娘满面嫌弃道,“他就是个书呆子,哪里读的懂那些风花雪月之事,就只知道与我讲论语,讲那个什么羊的传?”
阿梨问,“公羊传?”
“对!”韦翠娘撇撇唇道,“烦死他了。”
阿梨笑着,“那么嫌他,那你还要嫁给他。”
说及此,韦翠娘明显顿了下,她有些局促拨了拨头发,看向一边,“不说这个,没意思,聊点别的。”
阿梨偏头看她的侧脸,惊讶发现,韦翠娘的耳根竟然有些泛红。难得害羞。
阿梨好奇,但是又不好再问,只得憋在心里,随着她的意思再讲些别的。
出发的路线早已定好,陇县位于宽广平原,但地势较高,往南走需要越过一座山,经过厢溪,再过黄河到添原。京城位于黄河之北,一般来说,凭借周军的实力,他们会直接往东围剿京城,都城被灭,则这个国家消亡,黄河以南不会被战事波及。若是周军失利,也只会西行返回,不可能渡河,所以添原应是安全的。
作为一县之长,胡魁文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难过的,眼圈都有些泛红。
那时候,周军已经距离陇县不过百里,百姓大多已经逃散了,陇县几乎成了座空城,韦掌柜与他是同龄人,虽一个是官,一个是商,但阅历相近,说话也投机些,还善良地劝了劝。两人既是亲家,又共同经历生死,在逃亡路上奔波,没多久就成了甚好的朋友。
胡夫人是个大家闺秀,说话温温弱弱的,但却很有主见,胡魁文的二姨太太也不是个坏人,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笑,只会在角落里端端正正坐好,极为容易被人遗忘。小结巴的娘也跟着大家伙一起,她眼睛不太好,但却很勤快,许是觉着自己太过拖累,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掂量着不给大家添麻烦。
三个同龄的女人坐一辆马车,胡魁文和韦掌柜也坐在其中,气氛有些微妙。
另一辆则欢声笑语,冯氏慈爱,她一生没嫁过人,也没有子女,对待晚辈都像自己的亲孙儿一样疼爱,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每天都说说笑笑的。
马车一路顺利离开宁远,往南快要行至厢溪,这里已经接近河北地界,虽还是北方,但已比陇县暖和太多,已是阳春三月,鸟语花香。
撩开厚厚的窗帘,能瞧见外头树杈上开着的花儿,大朵大朵,明艳艳的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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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和胡安和原本都是贵家少爷,会骑马撒欢,却是从来都没做过赶车这样的活。最开始时候手生,总是弄得车轮都颠起来,人仰马翻,差点撞到阿梨的头。薛延又心疼又自责,细细琢磨着经验,没过多长时间便就能平平稳稳地驾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