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巴托着脸颊眼巴巴等着上菜,见阮言初直勾勾盯着薛延那边瞧,以为他宠姐病又犯了,狡黠一乐,上前推了他一把。阮言初回过神来,无奈看他一眼,低声问,“又怎么了?”
小结巴一脸无辜,“我给你捏捏肩。”
“……”阮言初把袖子里的花生糖塞到他手心里一颗,没说话。
吃过饭后,已经酉时过了,外头行人渐少,客栈里本来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伙计打着哈欠,也不抱着夜间会有人投宿的心了,关上门,又搬了两张桌子堵住,回去睡觉了。
白日在车上睡了许久,阿梨现在难得精神,洗了澡后便坐在床上,抱着阿黄搔痒痒。
自从那日被薛延狠狠教训了一通,阿黄总算长了记性,也不敢乱跑惹祸了,每天悄无声息地趴在专门给它打的笼子里,叫都不敢叫。阿梨无奈又心疼,但在马车上和野外也不敢放它出来,怕它死性不改到处乱跑,只能这么委屈着。
现好不容易到了客栈,赶紧给放出来,洗个澡,喂点好吃的,再摸摸抱抱。
又过一会,薛延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现在阳春三月,他也不觉得冷,趿拉一双鞋,半个脚后跟露在外头,只在腰间围一块布巾,边走边擦水。
阿黄对他的畏惧仍在,一瞧见薛延露面,赶紧撅着屁股往被子里钻,阿梨笑着看它一会,又转头挥手招呼薛延过来,温声道,“坐这边,我给你擦擦头发。”
薛延抹了把眼皮上的水,又拎了个小板凳放到床边坐好,听话地把背留给阿梨。
风吹日晒大半个月,薛延又黑了不少,但却健壮许多,他肘弯拄在膝上,上臂处两块明晃晃鼓起来的腱子肉。阿梨轻柔地把他的头发绞干,又擦擦他下巴处往地上滴的水,伸手指头去戳薛延胳膊上的肉。
薛延本来没觉得她是故意的,但阿梨又揉又捏,过好一会,薛延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她的腕子回头,正对上阿梨笑意盈盈的眼睛。他眯了眯眼,掐她的耳垂,低声问,“干什么呢?”
阿梨问,“薛延,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我们有孩子了,该叫什么名字?”
薛延的心尖猛地一跳,下意识就去摸她肚子,眼神狂喜,“有孩子了?”
阿梨哭笑不得地拽开他的手,“说什么呢,咱们一直都在一起,我连大夫都没瞧过,怎么就有孩子了。”
薛延正色道,“孩子有没有,和大夫有什么关系,母子连心,有孕的时候,是会有感应的。”
阿梨鼓鼓嘴,问他,“你都哪听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薛延眼睛一直盯着她瞧,又攥着她的手背去蹭自己的脸,轻声道,“我自己猜的。”
阿梨笑了,小声骂他,“幼稚。”
薛延不管,仍旧不依不饶问,“梨崽,咱是不是有孩子了?”
阿梨说,“我不知道呀,我只是中午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小男孩拽着我的裙子转圈圈,我瞧不太清他的脸,但看那眉眼,好像你,很英气!”
薛延一脸骄傲道,“那肯定,我家儿子。”
阿梨拿巴掌盖住他那张得意的脸,笑道,“你烦死了,影儿都没有的事呢,我是梦见,又不是真的有了。”
薛延挤到她身边坐下,亲亲眼睛,又亲亲脸,一口咬定了,“梦里的那个肯定是我儿子。”
男人有的时候就是像小孩,管他在外面时候看起来有多强大,到了家里,吃饱喝足后,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像是失了脑子一样,别别扭扭,又倔强如牛。
阿梨习惯了他的那副样子,也不争辩别的了,无奈道,“好好好,就算是你家儿子吧,那叫什么名字呢,你有没有想过?”
薛延说,“怎么可能没想过,婚礼那天我就想好了,孙子叫什么我都想好了。”
阿梨饶有兴趣问,“叫什么?”
薛延说,“若是男孩,就叫薛闻,若是女孩,便就叫宝瑜,小字阿聆。”
阿梨只听懂了宝瑜,她想了想,问,“是宝玉的那个宝瑜吗?”
薛延挑眉答是,又低头亲了亲她手心,柔声道,“我家女儿,就是我掌心的宝玉。”
阿梨痒得直笑,又问,“那薛闻和阿聆呢,是哪个闻,哪个聆?”
薛延答,“‘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闻,‘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的聆。”
闻和聆,都是听见的意思。
阿梨明白过来,一时怔在那里,只顾呆呆地盯着薛延看。
薛延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道,“阿梨,等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我一定要带你去寻最好的大夫,就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也一定要让你再听得见。”
阿梨眼眶有些湿,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本以为,薛延也接受了的,但他没有。
薛延用拇指抚了抚她眼下,又道,“咱们明个去瞧瞧大夫吧,你这几日都睡不好,咱们总该去开副药,补补气血。我刚说的孩子的事,你别太在意,别有压力,有没有都没关系的,咱们不急于这一时,我和你开玩笑呢,若是没有怀孕,你也不要失望,日子还长着,总会有的,你就是我的宝瑜,嗯?”
阿梨闷闷地“嗯”了声,薛延明明也没说什么别的话,但她就是觉得鼻子酸,想哭。
阿黄从被窝里偷偷探出个脑袋,眯缝小眼滴溜溜地瞧着他们,阿梨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下巴,喃喃地唤,“薛延……”
第73章 章七十三
第二日的天气不好, 早上起来便就灰蒙蒙的, 等吃过早饭,更是下起了雨。薛延到店家那里借了把大黑伞,又问了开封最大的医馆的方位, 领着阿梨去寻大夫。
阿梨本就听不见, 失去了与外界沟通最主要的渠道之一,她一直都有些缺乏安全感, 只能靠眼睛看, 而现在雨大雾浓,她连看也看不清了, 更觉得心里空落落,一路紧紧攥着薛延的手,不敢松开。
路边行人稀少,许多商铺关着门, 只有门口的灯笼挂着,里头的灯也灭了, 剩一个空壳左右摇晃,瞧着有些瘆人。
转过一个街口,面前是条开阔的路,失去了房屋的遮挡,风更大了些, 薛延摸了摸阿梨冰凉的指尖,停下来,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拢紧领口,才继续往前。
又走了半柱香时间,前头“逢生堂”的招牌只有几丈之遥,薛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走错路。
逢生堂是开封最大的医馆,连门脸都能显出那股子气魄来,门前两尊口含铜球的石狮子,匾额上挂着鲜红绸缎,长长两缕从两边垂下来,喜庆万分。这不像是个治病救人的医馆样子,像个新婚的员外府,扑面而来的财大气粗之感。
站在门口,薛延皱了皱眉,心里下意识生出几丝抗拒。但方圆二十里内就这么一家能叫得上名号的医馆,他们也无别处可去,薛延驻足一会,还是决定进去。
外头风雨交加,光线阴暗,里头倒是亮亮堂堂的,几个伙计正在洒水扫地,忙得热火朝天。门槛很高,薛延叮嘱阿梨小心,扶着她跨过去,自己也准备进屋时,一个小药童正拿着药包出去,两人擦肩而过,薛延胳膊被撞了下。
他本没在意,而下一瞬就听见外头传来道慢悠悠的声音,苍老沙哑,问,“你碰了人家,都不赔礼的吗?”
小药童停了脚,薛延一愣,也回头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窝在屋檐底下,手里拿着个破碗,正在接雨水喝,他那一身衣裳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斑驳破旧,连头发都黏成一缕缕,整个人隐藏在一片黑暗中。若不是他出声,还真是没人能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小药童似是认识他,满脸的不耐烦,恶狠狠问,“老家伙,你怎么还不走?”
老头脾气倒是很好,客客气气道,“早上我进去躲雨,你们不让,赶我出来,那便就罢了。现在我就坐在房檐底下,也不碍着你们的事了,还要赶我走?”
小药童一双眉要竖起来,往地上呸了一口,冲着他道,“以房子为界,周围三尺都是逢生堂的地盘,你个老叫花子挡着我们的生意,你说赶不赶你走?我现在要去送药,没空理你,你最好老实地滚远点,要不然等我回来,要你好看!”
若说刚才瞧见医馆张灯挂红的样子,薛延是抵触,现在看着药童的这幅嘴脸,便就是厌恶。
连个药童都敢这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没半点慈悲之心,那这个医馆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老头已经喝完了水,擦擦嘴巴,冲着转身要离开的小药童道,“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个医馆是怎么做到这么大名气的,大夫的资质一般就算了,连药材也得用糟粕,除了店面看起来奢华些,可有别的好?”
药童猛地转头,眼里已有怒火,吼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糟粕,再血口喷人,我便就放狗咬你了!”
薛延伸手护住阿梨,将她往后藏了藏,冷眼站在一边,继续瞧着那二人的热闹。商人天生敏锐,薛延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觉着这人定不一般。
老头气定神闲,伸了两根指头指着药童手上的药包,悠悠道,“你这个病人是患了伤风罢,药方里最重要的两味药材是枇杷叶和折耳根,但是枇杷叶炮制之前就是烂的,折耳根是不合时节的,都是不地道的东西,有名无实,和烂菜叶子没什么区别。原本一副药就能治好的病,被你们这烂药材一折腾,耽误下去,怕是能要了命。”
小药童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指着老头的鼻子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看过我的药了吗,便就敢如此胡说,简直不可理喻。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要流落街头,是早年时候瞎话说多,遭了天谴罢!”
老头脸色猛地一沉,站起身道,“要遭天谴的是你们!医者仁心,你救的是人的命,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什么行业都能以次充好,但是医馆不可以,你随便哪一味方子开错了,要毁的是一个人的家,你知不知道!小小年纪便就狼心狗肺至此,以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劝你早日积德行善,回归正途,莫等以后进了大牢才知悔过!”
小药童胸脯起起伏伏,“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猛地将药包往地上一摔,愤愤道,“糟老头,你给我等着!”
说罢,他旋身疾跑进屋内,不多时便就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快要满溢的脏水,不分三七二十一,扬手便就朝着老头招呼过去,里头还有不少药渣子,糊了老头一脸。小药童跺了跺脚,往他脸上又狠狠呸了口,转身回去了。
薛延就站在三步远之外,看了整个过程,阿梨靠在他背后,呆呆地眨眼。
老头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了,抖抖衣摆又坐下来,抹了把脸,又将沾着药渣的指尖放到鼻端嗅了嗅,缓声道,“马蹄大黄,桃仁,红花,赤芍……咦?这是堕胎药啊?”
外头昏暗,老头的胡子又太长,挡住了嘴唇,阿梨根本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人有些神神叨叨,却不像是个坏人。他眼神清明透彻,这是再怎么脏破的外表都挡不住的。
薛延站在原地思索了会,低头与阿梨道,“咱们先不看大夫了,回客栈去,待雨停了,再换一家。”
他不知道那个老头到底是神通广大还是装疯卖傻,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不敢让阿梨承受万分之一的风险的。这样的医馆,不去也罢。
阿梨颔首答好,但眼神却一直盯着门口的老头,她踌躇了会,轻声道,“要不,咱们给留点钱罢?现在时景不好,怕是也没哪家愿意施舍饭了,咱总不能见死不救。不知底细的人带回去太危险,留些钱还是可以的,也算是做善事了。”
薛延自然不会逆了她的心意,他从袖里掏出钱袋子,数了数里头还剩八钱银子,干脆尽数扔给那个老头了。
老头诧异睁开眼,打开瞧了瞧,指着自己鼻子问,“给我的?”
薛延难得耐心,“嗯”了声,道,“自己拿去买些吃的吧,再寻个破庙去睡,别在这里看人眼色了。现在粮食贵,你可别吃太好的,要省着些花。”
老头眉开眼笑,连连答好,还夸赞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旁边的姑娘瞧着面相也好,都要大富大贵的。”
薛延乐了,别人说他怎样他都不在意,但谁要是夸阿梨了,薛延就高兴,弯唇道,“你还是个全才呢,会闻药材,还会算命。”
老头说,“我是个大夫,医术好得很,人家都叫我神医,你信不信?”
薛延半真半假道,“信啊。”外头天冷,阿梨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薛延不再耽搁,挥挥手和老头道了别,而后便撑伞回了家。
去时要小半个时辰,回来熟门熟路,只需两刻钟。客栈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为了省灯油,没点几盏灯,显得有些屋内昏黄,胡安和正趴在桌子上拉着阮言初研究话本,元稹的《崔莺莺传》。
这些日子,无论他怎么赔礼道歉,殷切讨好,韦翠娘就是不搭理他,胡安和闷闷不乐,但仍旧积极寻求着解决的方法,靠着自己弄不赢,就想从书本中汲取知识。
他对这方面没什么涉猎,又不好意思自己看这种女儿家的杂书,非要拉着阮言初一起。
两人一起看了小半本,胡安和本来兴致勃勃,后来便就越来越郁闷,低低道,“我就纳了闷了,张生那么不要脸的一个男人,除了有点才华,又是个小白脸,其余还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莺莺就偏偏能看上他。我也会读书,我也长得白,翠娘怎么就不正眼看我呢?”
阮言初轻声道,“韦姑娘又不是崔莺莺,她们一点都不像。”顿了顿,他又道,“若不然,你去看看《北宋志传》?那里的穆桂英和韦姑娘有些神似。”
“……”胡安和说,“可我也不是杨宗保啊。”
薛延大步从门口进来,收起伞放在一边,又抬手抹了把发上的雨水,冲着胡安和道,“你可别糟践杨宗保了,赶紧去找小二要两碗姜汤,再要桶热水来。”
胡安和从书里抬起头,惊讶瞧着他们,诧异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夫说什么了吗?”
薛延拉了椅子让阿梨坐下,又检查了遍她哪里有没有淋湿,见一切安好,才有空搭理胡安和,“还没去。”
……那你们一早上折腾着去做什么了?胡安和腹诽,但嘴上不敢问,赶紧去后院寻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