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止席地而坐,前头是一张案几,上头摆着文房四宝并几册书,他连灯盏都未点,视线落在前头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往日大半年,他都是呆在这里的,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这样的孤寂清冷,只一直静静坐着不动作。
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小毛球从外头溜了进来,如闪电一下窜过,速度太快来不及止步,就“砰”地一声撞上了前头坚硬的石壁,撞得生生往后翻了个跟头,听着就疼。
似玉倒在地上头晕脑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吞吞站起身,好在叼在嘴里的馒头没丢了。
沈修止听见动静往她那处看去,剔透干净的眼里当即带起了笑意。
似玉见沈修止果然在这里头,连忙叼着馒头往他那处跑去,小碎步迈得极快,片刻间便到了他面前,伸爪吃力地攀上他腿,脑袋往前一靠将馒头放在他手中,“道长快趁热吃,别饿坏了身子。”
沈修止伸手揉了揉她的大脑袋,“疼不疼?”
“不疼了。”似玉见他似乎不饿,便也放了心,她仔细观察了下他,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不由斟酌了一番问道:“道长,你师父是不是不让你走?”
沈修止看着馒头上的一排小牙印,想起以往的鱼,眉眼瞬间弯起,眼里满是笑意,闻言视线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他师父说的话,良久才开口道:“我们过几日就可以一道离开了……”
似玉见他刚头笑了,便也不再担心,滑下他的腿,往地上一趴,“道长,这地方阴气森森的,很容易飘出什么东西的,我在这处保护你罢。”说着,她毛茸茸大脑袋一歪靠在他脚边,小小一只没半点威力,却还想着一步不离地守着她的心头肉。
沈修止见她软绵绵地趴在他身旁,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浅笑,忽而又微微落下,他薄唇轻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伸手拍了拍她肉乎乎的小屁股,“回屋里去睡,免得着了凉。”
似玉闻言可不理会,完全当作没听见。
沈修止见状唇角不自觉弯起,见小小一只还躺着,便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小身板。
似玉被硬生生往外推去了些许,连忙变回了人形靠进他怀里,“道长,夜深孤寂,这处又没有人,你一个人坐着多无趣,倒不如我在你身边陪陪你,聊天解闷打发打发时间呀~”
她这模样动作倒是和这话有几分相称,唯独意思却真真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修止低头看向她,视线在她细嫩的面上流连几番,想起了他师父的话,忽而开口轻声问道:“有温暖舒服的床榻不睡,非要陪我坐着是为何?”
似玉起身伸手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就你这么一块心头肉,我自然是要陪着你的,你在哪里,我当然也要在哪里。”
沈修止闻言抿唇轻笑,面上笑意越盛,夜半石室里透上来的寒冷不知不觉间散了干净。
三日后,洵凌不再让沈修止静思,也同意了让他离开浮日观,不过这事太过突然,况且又恰逢五年一度的道会,便要求他等那次道会结束后再离开。
沈修止又怎么会不答应,特意又带着似玉去拜见了洵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然要让师父见一见自己的娘子,只是婚事暂时还没有办法准备,因着这场道会,他们还需要浮日观住些时日。
午间饭后,似玉趴在床榻上看外头的风景,沈修止这屋里什么可玩的都没有,枯燥得很,不过好在她以往的日子更枯燥,这处的风景比那庙前不知好瞧多少倍,窗外几朵有了灵识的花,很是不喜似玉,见她挡着沈修止那张脸,皆七嘴八舌让她这只破狮子滚,以车轮走动的速度滚开。
似玉偏生故意挡着,惹得几朵花险些气歪了枝干,哭闹得越发凶,她咧嘴露出一抹坏笑,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沈修止取了一只木匣子,木匣子上没有多余的花纹装饰,看着有些年头了。
似玉有些好奇,凑到他跟前去看,见着了里头是一叠的银票和几锭银子,当即伸手探到匣子里,抓起来一枚银锭子,“道长,你有好多银子呀,不如我们出去潇洒潇洒?”
沈修止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将那块银锭子拿了回去,淡声道:“不准碰。”
似玉蔫巴巴的收回了手,一脸不开心,突然又想到了一茬,不由侧身坐上桌子,越显身姿妖娆,杨柳细腰,穿着绣花鞋的脚儿微微翘,露出一抹细白的脚踝,无端勾人。
她身子前倾凑近他,兴致勃勃问道:“这是道长的老婆本吗,我听说那些公子书生,到了年纪都要存老婆本,好娶个娘子回家暖被窝,道长也是从小存起来的吗?”
“胡说什么。”沈修止一个修道用不着多少银钱,这银子便也放在没动,不过现下也确实是这么个用途,闻言一阵面热,垂眼不看她,伸手将匣子里的银钱全部拿出来,放进钱袋里头,再一抬眼见她这般坐姿,起当即开口驱赶道:“下去,以后不准这样坐在桌子上。”
似玉见他突然又凶,一时摸什么不清头脑,只得慢慢悠悠下了桌案,见他拿着钱袋往外走去,便也一道跟在他身后走。
沈修止才走了几步便顿住脚,转身与她交代道:“我有事去去便回。”
似玉见他不带她,一时有些担心,连忙凑到他身旁,似乎恨不得黏在他腿上,“道长带我一起去嘛,我可以保护你~”
沈修止闻言眉眼一弯,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低头在她细嫩的面颊上轻啄一下,“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似玉见他忽而靠近,温软的唇瓣吻上她的面颊,带着温热的湿气和柔软的触感,她莫名心慌了一下,见他也不像是要去寻短见的样子,便乖乖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模样颇有几分眼巴巴。
沈修止出了院子往道观后门走去,一路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些许时候便到了长街上。
浮日观做为道中大观,那位置必然是极佳的,所在处四通八达,人来人往极多,这一出来放眼望去皆是闹市。
宽大的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商铺林立,街边小摊数排而去,贩夫走卒来来往往,闹市隔出一条大运河,河面上船只来往无数,横跨河上一座大石桥,上头来往骆驼商队,行人众多,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沈修止目标极为明确,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径直去了一家最大的壬珍宝铺。
这铺子名头极大,在中原有数家,派场极大,里头摆着玉器古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里头的客人不多,穿着举止一看便是贵气大户。
掌柜见了沈修止,自然也是认得的,当即迎了上去,“沈道长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可是想要买什么玉器古玩?”
沈修止大略扫了一眼,开口回道:“我想看看镯子。”
掌柜闻言一愣,片刻后伸手往里头请道:“道长来的正是好时候,前些日子刚寻到了几件珍品,你这边稍坐片刻,我去取来于你看看。”
掌柜交代了几句伙计,便径直去了里头,来回取了几只精美的匣子,每一只都不一样,有一只上头刻古旧的花纹,看上去颇为古朴大气,打开里头是一只玉镯,色泽极好,里头隐有玉色流动,一看就不是凡品。
掌柜一一开口介绍,“这是明汗美人镯,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曾经遗失过一段时间,还是我大当家的当初在南疆秘族寻着了,九死一生才带回来的;这是青花白底镯,这上头的青花……”
沈修止一眼便看中了那古朴匣子里的玉镯,她的手腕细白滑腻,带着些许软软的肉感,配这只镯子必定好看。
他伸手指向那玉镯,“就要这支。”
掌柜的闻言一笑,言辞诚恳,“沈道长不愧是修道之人,眼力颇好,一挑就选中最好的……”他话间一顿,又开口道:“不知道道长买这么贵重的玉镯是要送给什么人?”
沈修止伸手拿起那支玉镯打量,眉眼并未笑,却让人感觉出了笑意,话间无端带起宠溺,“送给我快过门的妻子,她惯来喜欢这些。”
掌柜闻言目露惊讶,不过到底也是见多了世面,乍闻此言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惊讶,便开口笑道:“恭喜恭喜,往后若是有机会必然要去讨一杯喜酒喝。”
“好。”沈修止嘴角噙一抹笑,周身的清冷仿佛不复存在。
☆、第47章
沈修止买好玉镯便回了浮日观, 才进院子便看见了前来寻他的子寒。
“师兄,你先前送过一幅画给我还记得吗, 我在外头结识了一位朋友, 他很喜欢你的画,想要认识一下你, 如今人就在外面等着, 不知师兄愿不愿意见见他?”
既然都来了院子前,又怎么可能叫人回去?
沈修止转身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 伸手取过茶盏,拿起茶壶沏了茶, “让客人进来罢。”
子寒闻言十分高兴, 连忙去外头将人请了过来。
来人中等身材, 目光精明,一副商贩做派,头先进来先四处打量一番, 视线又落在沈修止,眼中暗含审视, 仿佛他是代价而估的商品,不似真心爱画之人。
沈修止面色不变,依旧礼数周到, “请坐。”
那人闻言当即笑呵呵,在位置坐下,“沈道长好,鄙人邳老板, 这一遭是想要来买你的画,哦,错了,是想要买你的画技。”
沈修止闻言看向子寒,子寒连忙回以一笑,似乎也是知道这人意图的。
邳老板本就是个生意人,见他这般神情自然而然将生意场上那一套放在沈修止身上,“沈道长,不必太过在意,一分钱一分货,以你的画技,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只要你肯替我作画。”
沈修止收回视线,看向那人,“抱歉,我不卖画,也不卖画技。”
子寒闻言上前劝道:“师兄往后离开了浮日观,生计也需得打算,衣食住行这些都是需要银钱的,就是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家中打算罢?”
沈修止闻言看了眼子寒,并未开口。
邳老板见他如此,便以为他同意了,当即开口道明了来意,“道长想来也是自幼习画,想来也是爱画之人,必然也看过九中画仙萧柏悯的画,可惜此人近年来不常作画,那画已经是千金难求,外头想要的人却一直很多,尤其是那些姑娘家,都迷萧柏悯这样的有才有貌的风流人物……”邳老板说着微微压低了声音,凑近沈修止,“实不相瞒,京都有很多世家千金也想要,道长若是能学着他的画技,仿画出来,我相信以道长的画技必定能够以假乱真,价钱方面可比你卖一百副画都来得有赚头。”
商人无利不起早,自然不管这钱来得黑心不黑心,这话不只折辱了沈修止,还折损了萧柏悯的利益,此事本就不正派,更何况沈修止这样的人本就处在风口浪尖,想要拉他下来的人,不知多少,端看先前那事便是如此,这事一出,头一个打杀的就是他,也只会盯着他。
生意人算盘打得极好,话后又开口,“道长放心,我背后有门路,这画出了你这处,便断得一干二净,决计不会查到你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做了一刀切过的手势,神情满是诚恳。
这种不义之财沈修止有怎么可能会要,闻言根本不加思索,面无表情开口回绝,“这种事我不可能做,邳老板请回罢。”
邳老板淡笑一声,语气嘲弄,“沈道长何必如此清高,左右道长往后也是要离开浮日观的,届时要拿什么吃穿,这去了外头可不比在浮日观修道,什么东西不需要银钱,道长现下这般硬气,往后说不准还要跪下来挨门挨户求人呢……”
“你这人怎么这般说话,我原道你是真心想要买我师兄的画,却不想你要做的是这欺人的恶事!”子寒很是生恼,恨不得伸手打这恶人。
“若不是因为你千求万求,我又怎么可能卖他这个面子,这天下善画之人何其之多,可名声大的又有几个,九中画仙的名头有多响谁不知晓,他的画才是真正的值钱,没有名声传出来,画得再好也是白搭,扔在茅厕里净身都没有人要,更何况你师兄往日那名声可不好听,他想要赶上萧柏悯,千金卖画,呵,痴人说梦!”
子寒闻言怒极,当即上前拉起他往外头一扯,“你滚,给我马上滚!!”
邳老板被这般骤然拉着往外头扯去,一时颇有几分狼狈,见这般无礼对待顿时勃然大怒,一边快步往外走去,一边指着沈修止怒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段数,若不是萧柏悯的画千金难求,我用得着找你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吗,呸,给脸不要脸!”
这话可着实太过难听,任凭谁听着都不会舒服,沈修止既没有发怒也没有生气,只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子寒气得追了几步,见人跑得贼快,只得作了罢,转身走回来,面上神情不安,“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这样子的人,我以为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买画,你往后和……和石姑娘离开这处,必然有许多要花到银子的地方,我见他想要买便带他来了,不曾想会遇到这事……”
沈修止闻言垂着眼睫,默不作声,伸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片刻后轻抬眼帘看向他,许久,才开口问道:“子寒,你我相识多久了?”
子寒闻言面露疑惑,他想了想便开口答道:“我记得我头一次看见师兄才不过才几岁,那是年纪少有些记不清了,大抵有十几年了,师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修止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似有些许感概,“没什么,只是要离开了,难免会回想一些往事。”
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刚头的事于他来说仿佛是小儿过家家般,与他半点没关系,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子寒走后,沈修止静坐片刻,起身往屋里走去,路过窗子不经意看了一眼,便见似玉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弯起,正要开口唤她,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对银镯细细端看,手间轻轻摩挲。
他眼中的笑意瞬间凝着,慢慢消失于无。
似玉摸过镯子上头的纹路,一门心思想要弄清楚那捉妖师究竟在这寻常事物上做了什么手脚,免得下回遇着又中了招。
沈修止站在窗外看了许久,见她一直没有放下那镯子,眼中的眸光渐渐黯淡下来,垂落身旁的手微微往上,刚触碰到衣襟却又放了下来,并没有开口打扰她,转身往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