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垂下头,故作娇羞:“谢公子垂怜。”
回过身,她错了错牙。
本想蒙混过去就算,这杨公子倒来生事。
好啊,既然不让走,当她不会闹吗?
明微退到一旁挑选乐器。
因她先前试手用的是琴,侍者便要抬琴上来。
明微伸手一阻,从中挑了一只洞箫。
摸着熟悉的吹孔,她有些感慨。
早年习艺时,师父叫她挑选武器,她选了箫。
师父便亲自用雷击木制了一管箫给她。
那箫从没离过她的身。
直到她踏入邙山。
明微将箫仔细擦了一遍,试了试音,对侍者道:“就这个。”
她回到场中,与斗技的舞姬见礼,各自说了句请指教,便一个吹奏,一个踏舞。
记忆遗留的本能何其强大,吹孔一凑到唇边,自然而然有乐声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声中,明微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手中那管箫,度过无数魂,也镇过无数邪。
箫声过处,妖鬼听命,邪异臣服。
……
素节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和她一处的侍婢,被晃得眼晕,忍不住出声:“这位姐姐,坐下等吧!”
素节意识到自己打扰别人了,连忙致歉:“对不住。”
也是等得无聊,这侍婢与她搭话:“姐姐为何如此焦灼?杨公子极大方,这是好差事呢!”
素节僵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我家小姐第一次出来……”
“原来是这样。”侍婢好心传授经验,“姐姐别急,没这么快的。杨公子爱玩,要到四更才会散呢!他也不折腾人,就是玩玩游戏什么的,了不起被占些便宜。干咱们这一行,也是难免的……”
素节心道,她担心的就是小姐被占便宜啊!
丝竹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做什么……
“这箫声真好听。”侍婢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觉得心情宁静。”
素节听她这么说,便留心了一下,不想竟入了迷。
箫声清幽沉静,仿佛带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松涛过耳,潮声起伏……
素节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担忧明微的情绪占了上风,又想伸脖往里头看,不想一抬头……
“啊!”
那个侍婢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节盯着她的肩膀,暗忖,是错觉吗?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她的肩上……
还没想出个究竟,耳边又是“啊”的一声,扭头一看,却是另一个侍婢。
她一脸惊惧,指着帷幕,声音发抖:“有、有影子!”
众侍婢顺她所指看去,有人一脸茫然,什么也没看到,也有人尖叫出声,一把抱住旁边的人。
“我、我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侍婢脸色都吓白了,“没有脚!鬼,鬼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了信园的管事。
冷着一张脸的管事进来,大声喝道:“叫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几个丫头同时叫出声来。
管事被她们一吓,更气了:“再这样就滚出去!”
“不是啊!”一个胆大的侍婢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指着他身后,“您后面有、有东西……”
“啊啊啊!”他再呵斥都不管用了,侍婢们挤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管事被她们叫得后背一凉,心里打鼓,忍不住慢慢回头。
“啊!”这次是他自己叫出来了。
一个苍白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见他回过头来,歪了歪青灰的脑袋。
第44章 乱舞
屋子里玩乐的人还浑然不知。
姜湛左拥右抱,正欣赏着舞姬那一截雪白的小蛮腰。
忽听外面传来尖叫声,虽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被打扰的不悦。
招手叫来信园总管,他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总管忙道:“世子息怒,小的这就去看。”
世子不高兴,总管也就不高兴。
他管着信园,平日里难得在主子面前露脸。
杨公子住进信园,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这几天安排得好好的,杨公子和世子玩得都很开心,怎么偏偏今天出了纰漏?
让他知道是哪个小妖精闹事,非好好整治不可!
总管带了人,便往外头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满院子乱跑的侍婢,总管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当信园是什么地方?不懂事就别来!这里谁管的?”
“啊!”更大的尖叫声,打断了总管的话。
总管大怒:“还来劲了!来人,谁喊就把谁拖出去!”
然而没动静。
“你们也死了吗?”总管更怒,一回身,却见两个侍从一个瞪大眼睛,一个瑟瑟发抖,活像见了鬼。
总管心里一咯噔,他管人甚严,别人还罢,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没事这样。
于是按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鬼、有鬼啊!”小丫头的尖叫,告诉了他答案。
“什么……”
总管一句话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笑声。
这笑声虚无飘渺,听得他后背汗毛直竖。
偏偏他怎么看,周遭都没见着影子。
“谁?谁在装神弄鬼?”总管咬牙。
侍从伸手指着他身后,满脸都是惊惧。
总管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心,忽然帷幕扬了起来,笑声也更大了:“嘻嘻,嘻嘻,来玩……”
“啊啊啊……”这回尖叫的是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谁说男人不会尖叫来着?叫起来不比女人小声!
“总管,您背上……”
两个侍从吓得抱到一起,互相看了眼对方的后背,又“哇”一声跳开来,互相指着对方:“你你你……你后面也有!”
“嘻嘻,嘻嘻,好玩……”
厚重的帷幕,即使大风都刮不起来,此刻却荡得老高。
一根根粗大的蜡烛,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个不停。
总管看不到,心中的惊惧化为怒火:“谁!出来!”
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拌,“扑通”摔倒在地。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一直凉到他心里:“嘻嘻,嘻嘻……”
……
正堂里,姜湛醉眼朦胧。
身边软玉温香,眼前舞姿妖娆,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他饮了口酒,和陪伴自己的女伎调笑:“这箫吹得真好听,叫人心里痒痒的。宝贝儿,你会不会吹呀?”
女伎心领神会,娇笑道:“妾不但会吹,还吹得比她好。”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到桌下,暗示地掐了一把。
姜湛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嘻笑:“今儿就别走了,等会儿给本世子一个人吹。”
两人说笑着,另一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腿间揉来揉去。
他还当是另一个女伎不甘寂寞,伸过去按住:“别急,也有你的份!”
说完,猛然听得外面尖叫声刺耳无比,更加不悦。
这个总管,平时看着挺能干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正想着,一个侍从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也不管正在歌舞,扯着嗓子就喊:“鬼!世子,有鬼啊!”
姜湛大怒。
外头处理不好,居然还到他面前大呼小叫,规矩呢?
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口凉气。
但见帷幕高高荡起,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外面飘进来……
“嘻嘻!”耳边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我也会吹……”
姜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按着的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他慢慢地低下头,一团灰灰的影子扒在他腿上,仰起一张乌青的脸庞,娇羞地向他笑着,表情和刚才的女伎如出一辙。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了起来。
……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看着屋内群鬼乱舞。
那些乐器,明明没人拨动,却自己发出声音。
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堂中飘来荡去,做出舞蹈的姿势。
还有“人”一边跳一边唱。
人死而魂魄离体,便会渐渐失智,只剩本能。
它们唱不出真正的歌,就那样咿咿呀呀,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越发吓人。
女伎们吓得四散,歌舞自然停了。
席上果盘打翻,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公子们面如土色,有的和女伎抱在一起尖叫,那些游魂就扒在他们身上嘻嘻直笑。有的四处乱跑,结果那些游魂也跟在身后乱跑。有的一脸茫然,什么也看不见,被吓得无所适从。
每个人的气不同,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
看得到的人,当然吓得不轻。看不到的人,不见得就好。
明明知道有东西,自己却看不到,只会更吓人。
骚乱一起,雷鸿便拔出佩剑,做出戒备的姿态。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游魂没有害人的能力。
它们已经蒙昧,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看到这里在玩乐,便模仿着歌舞,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声喊叫,安抚众人。
“大家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会追着你。”
“都站好,当它们不存在,它们自然就走了。”
可惜,众公子吓得不轻,谁还有心思听他的?
有人拿帷幕罩着头,有人吓得抱在一起,还有人往外面钻。
明微看着雷鸿,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是好人。
她又看向那位杨公子。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杨公子却没什么反应,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雷护卫,这可真吓人啊,快保护本公子。”
“……”雷鸿道,“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凶煞,伤不了人。”
他斜过去一眼:“你说伤不了就伤不了?本公子有个好歹,你负责?”
雷鸿只得道:“下官就守在这里。”
“不行不行,你得送本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这无赖的口吻,雷鸿拿他没办法。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伤不了人,便道:“公子随我来。”
第45章 密会
杨公子和雷鸿一走,其他人跟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逃。
踩掉了靴子、撕破了衣裳都顾不得,哪还有女伎和公子之分?
没多久,活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道影子,在屋子里乱飘。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自言自语:“这才叫新鲜又有趣。”
说罢,她也准备走人。
这些游魂,到清晨阳气一盛,自会散去,不必多管。
厅堂虽然有门,却是锁上的。
明微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便依照来时的路回去。
这屋子大得离谱,厚重的帷幕到处都是,掀起一重,走没几步,又是一重。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明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迷路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她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偏偏对外界的认知十分迟钝。
不会认人是一桩,不会认路是另一桩。
在外面还好,她可以依据罗盘和星相辨方位。在这间到处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参照物,却是无计可施。
她只好问小白蛇:“记得出去的路吗?”
小白蛇懵懵的:“我、我在您的袖子里,没看清路……”
得了,彻底绝了她的希望。
现下法力低微,想拘个妖灵来问都不行。
只能瞎蒙了。
明微一边走,一边留心听动静。
整间屋子里,只有游魂飘来飘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都怪祈东郡王,没事将屋子建得这么大做什么。这么会享受,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难怪几年后被夺了爵。
走了一阵,明微又一次掀起厚重的绣帘,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摆设。
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临时休憩用的寝殿。
殿内空无一人,但是灯火明亮,案上的博山炉还燃着香。
明微正在思忖,藏在袖里的小白蛇提醒她:“有人来了!”
她思考了一瞬。
这时候遇到人,若是能带她出去就好了。
不过,豪门大户,说不准有什么糟污事,万一撞见不该见的……还是先躲一躲吧。
她目光一扫,闪身躲到立柜里。
柜门刚刚合上,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乱成这样,不用管吗?”
这个声音,听得明微一怔。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果然看到了雷鸿。
雷鸿身前,还有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大喇喇在扶手椅上坐下,很没有形象地将腿翘到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