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顿了下,手指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本公子的字好得出乎意料?”
明微转过身,便见杨公子从外头进来。
“确实,既然要扮演一个纨绔,字写得这么好,可不太像。”
杨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错!我要是字写得不好,才有问题。”
见明微扬眉,他补充:“别忘了我祖母是谁。”
哦,明成公主。
这位名垂青史的公主是个很自律的人,再宠爱孙子,也不可能任他写一手烂字。
毕竟,字是人的门面,就算当纨绔,也得是个好看的纨绔。
但明微的注意力在另一处。
“这是公子的名字?”
杨公子瞄了眼,笑:“怎么样,本公子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杨殊。”明微念了一遍,“是很好听。”
她这么说,眉头却没松开。
杨公子就道:“麻烦你夸人的时候,表情真诚一点。”
明微低笑一声,手指又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但,恕我直言,这个字寓意不好。”
“哦?”杨公子的笑容有些淡了。
“殊者,死也。死罪者首身分离,故曰殊死。”明微轻轻道,“这个字,带有刀兵杀伐之意,寓意死于非命。歹旁,朱声,歹为残骨,朱为血色……”
她抬起头,看着杨公子:“名字,是一个人存世的证明。它虽然不能代表命运,但多少会影响人的气运。公子这个名字,太肃杀了,恐难善终。”
“……”
明微的手指挪了挪,又指着中间那四个字,慢慢念道:“克己复礼。公子内心藏着一只凶兽啊!连自己都害怕它的存在,只能时时刻刻提醒约束自己,不叫它出来伤人。”
杨公子短促地笑了声:“前头算你说得有理,后头就是胡编了。仁人君子,皆以克己复礼为座右铭,难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凶兽?”
明微笑笑,不与他争辩:“那么,公子为何以殊为名?你是皇族之后,金尊玉贵,又有长公主万般珍爱,怎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的为什么可真多。殊有殊死之意,还有殊异之意。你怎么就认定是前者,而非后者?”
话是这么说,他坐下来,抽出那柄象牙扇子,打开扇了扇。大概觉得天气还冷,装得过了,又合起来。
明微看着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他虽否认,但她却知道自己没说错。
命师虽然不以看相算命为业,但不代表她不会。
江湖术士最喜欢在看相测字的时候,用似是而非的说辞说破你的心事。这么一来,骗钱就更容易了……
何况,她是有真本事的。
先让他惊讶一把,心防一松,接下来想说动他就容易了。
那边,杨公子盯着她瞧了又瞧。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我很好看?”明微冲他一笑。
杨公子也笑,探身过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说道:“是啊!本公子在想,明姑娘生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本事,要长长久久留在身边才好。”
明微默了默:“杨公子。”
“嗯?”
“你既知我是孤魂附体,难道没想过,也许我本尊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事抠抠脚,然后用刚抠过脚的手拿东西吃……”
杨公子火速收回扇子,脸色发青。
明微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正想趁胜追击,阿绾进来了。
“公子。”
“什么事?”杨公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抠脚大汉四个字,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阿绾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微就见,杨公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确定?”
阿绾点点头。
他挥手让阿绾退下,看着明微,似在思量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明微看他神色,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
但她没有问,莫名有些害怕。
杨公子终于开口了:“明家,出事了。”
明微等着他的后文。
杨公子想了又想,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让阿绾送你回去吧!”
第50章 缘浅
马车在角门停下,阿绾先前下了车。
明微坐在车中,不自觉扯着衣袖。
“小姐。”素节有些心慌。
明微哪里顾得上安慰她,她心中沉沉的,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杨殊昨天还不肯冒险放她走,知道明家出事,就干脆利落地放她离开。这说明一件事:明家出了这件事,他就不必担心她会通风报信了。
什么样的事,可以给他这样的保证?
不多时,阿绾过来唤她:“明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明微下了车,与素节换了轿,避着人悄悄回了余芳园。
今日的余芳园特别安静,以往来来往往的仆妇,俱都不见了踪影。
明微下轿,第一眼就看到多福,眼睛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小姐!”看到她,多福扑上前,又流下泪来。
明微一颗心沉得不见底,听得素节连声问:“发生了何事?你哭什么?”
她没等多福回答,抬脚便往明三夫人那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不长的一段距离,竟然觉得走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屋子,却站满了人,几位夫人低低说着话,丫鬟仆妇们抹着眼泪。
见明微游魂一般进来,正在垂泪的冰心大叫一声:“小姐!”
然后就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便像油里溅了火星,一屋子都哭起来,顿时悲声大作。
“小七!”
二、四、六三位夫人都在场,见她过来,纷纷站起。
二夫人上前,将她揽住:“好孩子,你别来看,先回屋去,乖。”
四夫人也道:“多福呢?快些来带你家小姐回去。”
明微立住不动。
二夫人试图将她往外带:“这里乱,你先回去,听话。”
然而,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二夫人根本推不动。
“让开。”她轻轻道。
二夫人被她扣住手腕,不见她如何使力,人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小七!”
四夫人也来拦,可明微步子一错,便越过她了。
“小姐!”童嬷嬷就守在床前,一张老脸涕泪纵横。
明微在床前站定,垂下视线。
明三夫人就躺在那里,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似的。
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带着扭曲的青紫,失去了生气,像一座雕塑。
明微慢慢跪下来,握着明三夫人已经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脸庞上。
她想起昨夜自己才说过的话。
这一世,她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注定她们有母女亲缘。
谁料到还是没有。
还是这样,短短月余便失去了。
犹记得,她懂事后,曾经问师父,为何她没有母亲。
师父说,这世间人与人的相聚,都是一个缘字。有些人相伴久一些,便是缘分深厚些,相伴短一些,便是缘分浅薄些。
父母子女、夫妻爱侣、知音友人,无不如此。
她只是相较别人,亲缘淡薄些。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复生,她还以为,这一世终于有了更深厚的亲缘。
结果……
“夫人。”童嬷嬷嚎啕大哭,“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您怎么就舍得把小姐丢下,一个人走了!”
明微抬起头,看着明三夫人颈间深深的勒痕。
“嬷嬷。”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昨天晚上,娘还好好的,为何忽然投了缳?”
明明她离开前,明三夫人还想着,这一趟完事,就带她去京城,母女俩好好过活。
明明那样心存希望。
明明还挣扎着求生。
为什么忽然会寻死?
童嬷嬷听得她问话,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六夫人。
六夫人不自在地撇开头。
二夫人一见不好,连忙喝止:“童嬷嬷!三弟妹灵前,不要胡说!”
童嬷嬷冷笑:“奴婢还什么都没说,二夫人怎知道是胡说?天理昭昭,不做亏心事,又有何说不得?”
四夫人见状不妙,马上叫心腹嬷嬷:“余嬷嬷,三嫂才去,屋里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快些叫她们做事去!”
余嬷嬷领会,将屋里的丫鬟仆妇俱都驱走,又叫来余芳园的管事娘子,叫她们有事可做——治丧的事情多着呢!
转眼,屋里便只剩几位夫人、明微和童嬷嬷,连冰心素节和多福,都被拦在外面。
二夫人来劝:“小七,伯母知道你骤然失去至亲,十分伤心,但这事委实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人……”
“二夫人这是替谁平事?”童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童嬷嬷是明三夫人的奶娘,与普通仆妇不同。二夫人原不想与她争执,然她几次出言不逊,便也恼了。
“童嬷嬷,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三弟妹都去了,再说起来,难免伤她名节。何况小七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这话是好拿到她面前说的吗?”
童嬷嬷只是冷笑,寸步不让:“小姐是夫人亲女,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怎能不叫她知道?若是就这么糊涂过去,日后旁人听了风言风语,小姐该如何为母亲辩驳?”
二夫人皱着眉头:“怎么就不明不白了?童嬷嬷,我知你十分伤心,但这话……”
“二伯母。”明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
她将明三夫人冰凉的手小心地放进被中,站起来,看着眼前三位长辈。
“我娘究竟怎么死的,真相摆在那里,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变了样子。她生我养我,爱我一世,难道不该叫我知晓?若是连母亲之死,都可以含混过去,那我枉生为人。便是她的死有伤名节,那我也该认。她是我母,是好是歹,我都要认!”
二夫人一怔:“小七……”
她印象中的明七小姐,还是那个傻呆呆的痴儿。后来说好了,也只觉得她说话变得有条理。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并不清楚。
现下见她态度如此强横,说话又占着理,顿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
治丧之事,虽是她出面,可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啊!
正在为难,外头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老夫人!”
屋里众人向门口看去,却见明老夫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二老爷和四老爷,中间夹着个人。
定睛一看,却是六老爷!
第51章 悲痛
几位夫人忙出了内室,到正堂给明老夫人行礼。
明老夫人目光扫过,沉声道:“老二媳妇,不用为难了。这事该让小七知道,便叫她心中清楚。”
二夫人松了口气,答应一声:“是。”
明老夫人往正中一坐:“童嬷嬷,说吧!”
童嬷嬷抹着泪,说道:“夫人昨晚睡得不好,便要去供堂坐坐,给玄女娘娘抄经。一直到四更,夫人看冰心太困,就让她先去睡了,说困了自会去休息。到了早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六老爷受伤是夫人刺的,那晚六老爷进的是余芳园。”
“奴婢骂了传闲话的仆妇,没有多理会。谁想中午听到消息,六夫人去老夫人那里闹了一场……”
众人都看向六夫人。
六夫人垂下头,一言不发。
“闹的什么奴婢不清楚,只这流言传得更过分,竟然就人尽皆知了。奴婢觉得不安稳,去供堂寻夫人。叫了半天没回应,奴婢进去一看,夫人已经……”
童嬷嬷再次大哭。
明微神情淡漠。
从进来,她就没掉过一滴泪。
昨晚的事,自然不好放在大家面前说,童嬷嬷这些话,听在她耳中,便是另一个情形。
明三夫人醒来,发现她留下的字,心里不安,就到供堂去。
后面便如童嬷嬷所言,传了流言出来。
这边说完,六夫人“扑通”一声,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垂下头:“这事是儿媳的错。一时按捺不住,竟然闹到母亲面前,叫人信了三嫂失贞的流言。三嫂虽是自尽,却是儿媳以言杀人。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媳再也没有脸面为明家妇,故而自请下堂,以偿三嫂清誉。”
“不可!”二夫人脱口而出,在众人目光下,略收了收,说道,“三弟妹去了,六弟妹又自请下堂,外人会怎么想?总不好叫三弟妹走了,还被人挂在嘴边闲话吧?便是要罚,也另外想个不引人注目的。”
顿了下,她也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下:“这事儿媳也有错,没有约束好下人,竟然叫他们传了流言。是儿媳管家不当,请母亲重罚。”
两位妯娌都请罪,四夫人一看这情形,也跪下了:“西院是侄媳在当家,让人把流言传进余芳园,是侄媳的错。”
二老爷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便是有错,也是小错。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说完,他往六老爷腿窝里一踢,六老爷“扑通”就跪下了。
此时的六老爷,憔悴得不成人样。
但见他双目无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整个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半点原来的英武?
“都是这个混帐惹的事!”二老爷义愤填膺,“要不是你灌了猫尿,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身为弟弟,对寡居的嫂嫂不敬,这是其一。欺凌年幼的侄女,这是其二。都是你犯的错,却叫三弟妹丢了一条命!叫小七孤苦无依!老六,这错你认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