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鸾——云芨
时间:2019-03-01 11:17:35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着,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上面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第56章 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除了睡觉,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后来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却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
  蒋文峰慢慢道:“明家有丧,本官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让一个正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姑娘,去做这种事,未免不厚道。”
  雷鸿道:“阿玄说,公子疑心她母亲之死有隐情,她极有可能想向大人鸣冤。”
  杨殊没说明微身份的特殊之处,蒋文峰自然将她当成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将这事思索了一遍,蒋文峰皱了皱眉:“若是如此,恐她处境更难。一个小女子,未曾许嫁就丧父丧母,叔伯宗亲可以决定她的前程。她母亲身处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异,只能与明家有关。她告了宗亲,岂能见容于世?”
  雷鸿笑道:“大人又悲天悯人了。若是她母亲当真死因有异,难道叫她默不作声?那岂非枉为人女?”
  蒋文峰端起半凉的茶,说道:“你啊,总是这么嫉恶如仇,恨不得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善恶分明。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审案这些年,最难的从来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东西。”
  “当年本官为县令,曾经接过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无论法还是理,都十分充分。那时本官年轻,如你一般义愤填膺,直接就判了。结果那女子,虽然赢了官司,但几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蒋文峰抬掌,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想给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总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鸿被他说得愤慨:“既然法理都占,为何要叫受害者承担恶果?”
  蒋文峰笑笑:“这就是难题啊!”
  他手指搭着杯沿,默默思索。
  雷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人,即便如此,您也去一趟吧。若是死因有异,尸体停放久了,线索就更少了。再者,我若是她,就算真有什么恶果,也不能让母亲含冤。大不了,她说的事,不要叫她做就是了。”
  “别急。”蒋文峰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想法子,让她脱出来,不能担了告亲的名声。”
  ……
  夜深了。
  明晟送客回来,看到跪在那里的明微。
  “小七。”
  明微抬头看了一眼,向他点点头。
  “你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他说。
  “再等等。”一天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哑。
  “听四哥的话,这样子你的腿受不了的。守灵要三天呢,你得撑住。”
  明微想了想,问:“四哥用过饭了吗?”
  明晟心一松,答道:“还没有,我们一起用好不好?”
  明微点点头。
  兄妹俩便一起去了小隔间。
  明晟叫人去取饭,又吩咐秋雨:“赶紧给七小姐按按腿。”
  秋雨恭应一声,半跪下来,给明微按揉。
  晚饭很快送来了,仍然是米粥和小菜。
  明晟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莫要太伤心,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三伯母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明微点点头:“多谢四哥。”
  然后兄妹俩默不作声地用餐。
  明晟看她吃了两碗才停,心下宽慰:“这就对了。守灵需要力气呢!晚上你也别跪太久,我叫阿湘来陪你,该睡就去睡。那些守孝的规矩,没有必要那么严格,孝在诚心诚意,保重身体才能叫亲人泉下安心。”
  明微答应了:“我知道了。”
  休息够了,明晟才放她回去继续守灵。
  明微又跪了一会儿,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
  “大人,您的四哥去了余芳园。”
  明微眼睛动了动,转头道:“秋雨,你去厨房帮我煮壶药茶,加些提神的东西。”
  秋雨答应一声。
  待她出去,明微轻声问:“他去余芳园做什么?”
  “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那棵凶树很久。”
  明微拧了拧眉。
  “不过好像没找着,就那样转了一会儿,回去了。”小白蛇想了想,“他看起来很伤心呢!差点要哭的样子。”
  说到这里,明湘来了:“七姐。”
  明微对她点点头:“守灵无趣,你想法子自己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的。”明湘见她语气平和,松了口气,“我……我陪你一起跪。”
  明微道:“这样跪累得很。”
  “放心吧!我跪习惯了!”明湘拍胸脯,“小事一桩。”
  又偷偷拿了两个棉垫子出来,小声说:“这是我以前做的,爹要我罚跪就偷偷垫上,很有用的。”
  明微心中一暖:“多谢你了。”
  ……
  与此同时,明二老爷收到了一个消息。
  “蒋文峰说明日过来吊唁,刚才派人来说了。”他对书案后的人说。
  那人抬起头,一半的脸庞遮在阴影里:“蒋文峰?他来了东宁,不是一直在办案吗?除了第一天的洗尘宴,谁的帖都不接。”
  “是啊,我就没想过他会来。”明二老爷眉头蹙得很紧,“他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断案如神,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才有此决定吧?”
  见对方不说话,二老爷更忧心了。
  “要是叫他看出死因有异怎么办?他要是插手查案,定会借机将明家翻个底朝天,若是让他发现不该发现的,郡王那边……”
  “别自己吓自己。”那人打断他的话,“他有什么理由看遗体?看不到遗体,便是他有千般本事都没处施展。”
  二老爷想了想,忽然一惊:“可要是小七鸣冤的话……她的样子一直不太对。看着很哀痛,却不哭不闹,总觉得会出事。”
  “别担心。”他幽幽说道,“蒋文峰早就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小七到底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子,我们身为她的家人,一力反对,他也没底气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带了几分不屑:“说到底,这是咱们的家事,就算他是青天,凭什么管这么多?”
第57章 有冤
  明湘陪着跪到半夜,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是不肯一个人去休息。
  明微只得与她一起到小隔间眯了一会儿。
  这两天,她心中冰冷而愤怒,恨不得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了。
  可明晟与明湘,又让她的心多了一些温暖。
  可见这世间,好与坏从来不彻底,污浊与清澈向来同行。
  眼看天快亮了,她悄悄起身,在秋雨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就着茶水吃了几个馒头。
  然后趁着明湘还没醒,先出去守灵了。
  今日天阴阴的,一直没出太阳。
  来吊唁的人也少,亲近的人家都来过了,不亲近的也不赶在这一时。
  明微听到灵棚附近,两个婆子在说话。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
  “听说张家姑娘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张家?是桐县那个张家吗?”
  “就是他家!”
  “好端端的,张家姑娘为什么要去做姑子?上个月还听说,张家给她订了亲呢!”
  “就是这亲事闹的!唉,也是她不懂事,当初父母都去了,寄养在伯父家,无意中发现伯父用了自家的钱,竟然就嚷起来了,说要去告官。她也不想想,养她不要钱的吗?她一个姑娘,本来就没资格分家产。”
  “是啊!她父亲无后,家产自然是要分给族人的。”
  “就是这么说!伯父养着她,已是尽了责,到年纪将她嫁出去就是了。何况她的亲事还要伯父做主,怎么就敢告官?这简直就是逆亲。”
  “可不是吗……”
  明微抬眼:“秋雨。”
  “奴婢在。”
  “你去告诉二伯母,有人在灵堂喧哗,惊扰我母亲。”
  “这……”秋雨面露犹豫。
  “怎么?”明微扬了扬下巴,抿紧的嘴唇带着冷酷的意味,“我母亲一去,我连处置两个下仆都不行了?”
  秋雨马上道:“七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夫人惩治她们!”
  说着,她急步出去了。
  明微露出一个冷笑。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这是为什么?
  明家势大,她一个失了母的孤女,照理说根本不用理会那么多,何苦用这么低端的手段来威胁。
  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仆役们纷纷往门口跑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
  明微眉头一皱,听得外院管事喊:“动作都快点!王驾马上要到了。”
  王驾?祈东郡王?
  果不其然,明家上下齐聚,等不多时,祈东郡王到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蒋文峰。
  明微听得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快起来!您是长辈,本王怎受得起?今日本王是来吊唁的,当以死者为大。”
  二老爷恭敬说道:“王爷光临舍下,蓬荜生辉,请王爷到里边奉茶……”
  “本王说了,是来吊唁的,自然要到灵堂去。蒋大人,你说是吧?”
  “王爷说的是。”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往这边来了。
  祈东郡王打头,紧接着便是蒋文峰,然后是吴知府……东宁的大小官员,竟然来了个齐全。
  杨殊也在其中,只是挤在最后,即便没想出风头,一出现便叫人忍不住多看。
  明微懂了,原来先前那两个仆妇的对话,就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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