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茜茜慢吞吞扎着蛋糕上半颗沾了草莓酱的草莓,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问:“那谢煜呢?您有没有想过他该怎么办?”
谢煜虽马上要过二十岁的生日,虽每次板着脸,瞧上去有些难以靠近,平时又常穿西装东奔西走,无形中透着点稳重和成熟,年纪轻轻就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虽是如此,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到底有些小孩子心性,偶尔会因为一点小事发发小脾气,又露出一副“期待被哄”的小可怜眼神,愣是跟夏茜茜带的那一群学生有得一比。
而温荀作为母亲,隔着那一层血缘关系,子女对亲人都是有一定依赖性的。
温荀似回忆了一下,话音清脆:“小鹰也要离开母亲才能翱翔的,何况他从小就聪明,很少有需要我操心的地方。”
她话音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对面。
夏茜茜闻言一愣,垂着眼睑点头。
温荀继续说:“谢煜他是真挺喜欢你的,得空了记得一起来L市看看我,我在那边孤家寡人的,到时候人多了也喜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意义不明。
夏茜茜茫然几秒,才再三确认:“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温荀摆了摆手:“我心意已决。”
夏茜茜应了声好,不再多言。
“从今以后,我跟谢家也就没什么瓜葛了。”温荀长吁一口气,嘴角悬着浅浅的梨涡,倾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一个简约透明的文件袋出来。
她拉开扣子,拿出一叠纸张。
上面的内容并不陌生,是股份转让协议。
白纸黑字。
最后她又从包里找出了笔和一盘红色的印泥。
夏茜茜大致扫了两眼,瞧出她的来义。
温荀将印泥的盖子打开,露出一块被颜料染得绯红的海绵,解释道:“这是老爷子当年心里过不去补偿我的,这几年谢老爷子心里愧疚着,但也对我不薄,他虽然嘴上不认那个成天花天酒地不成器的儿子,但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谢宏博那个畜生,自己欠下的债让一个古稀老人来还。”
夏茜茜惊了须臾,似乎惊奇“畜生”这个稍显粗鄙的词能从这样一个温柔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不过也是,温荀恨透了他,即使死个千百次,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温荀:“谢家的东西,我一分也不要。”
她话中的意思愈发明显。
夏茜茜不说话了。
谢家算是影娱圈的一大地头蛇,哪怕是零点几的股份,都是一比不小的收入。
倘若换了别人遇上了这等天上掉馅饼、左手渔翁之利的好事,还不得兴奋得一蹦三尺高,但夏茜茜这人并不重钱财,也不求大富大贵,她自己有手有脚,足够养活自己富余下来的还能往家里寄上一点。
“我不能要。”夏茜茜几乎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
温荀按了按太阳穴,似乎也猜到她不会这么轻易收下:“你就当这是谢家下的聘礼,谁家的女儿不是天生娇贵,这点聘礼收下也是应该的。”
“不行,这太贵重了。”
“这样吧,你先收下就当是替我保管着,要实在觉得这块山芋烫手,找个好机会给谢煜,这几张纸不久以后能帮到他。”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呢?”
温荀抿了下唇,面露赧然:“我要去L市的事还没告诉他。”
夏茜茜看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一遍。
隐约也知道温荀她话中有话,关于这股份以后能帮到谢煜什么的,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不从商,不懂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夏茜茜沉默了一下,也不再不解风情的拒绝推脱,指尖勾过黑色签字笔,利落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大拇指轻轻在印泥盒里沾了点红,在白纸上落下一个纹路复杂细腻的指纹。
盘子里的蛋糕被她一勺一勺的瓜分干净,只剩一点细碎的残渣和沾在碟面上的草莓酱。
两人又坐在一起闲聊了几句才准备离开。
夏茜茜站在咖啡厅外,目送着温荀的背影施施然没入人海,最后被人潮掩盖后,收回微顿的目光,转身原路返回。
*
四月的尾巴,一架直达L市的客机划破长空。
温荀走了。
她坐在商务舱里,偏头遥望窗外。
视野中一切都慢慢变小,街道上穿行的车辆变成蝼蚁一般慢慢爬动,城市的喧嚣声逐渐被弱化,直到它化成一个点,转逝不见。
天空碧蓝,云层仿佛被踩在脚下。
她在B市生活二十多年,到了离别之时竟也没有太多不舍。
无牵亦无挂。
更多的大概是释然。
她终于逃脱了。
温荀先斩后奏,在L市将一切安顿好之后,才一通远途电话拨给远在B市的谢煜,轻描淡写的阔别了一切。
意料之外,谢煜知道这件事后情绪起伏并不大,只反复确认温荀在L市的生活状况是否安好,又托了在那边照料几分。
彼时谢煜在公司在地位不断稳固,他本就是从最底层做起,在各个部门都有待过一段时间,前不久在宣传策划部同团队一起制作的影视宣传片,取得的成效显著。
谢老爷子上了年纪,思来想去还是想早早把股份转出去,自己也乐得清闲自在,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召见谢煜往老宅子里跑,想快点把事情办妥了,趁着还能在人间待些时日,带着老伴的遗照出去云游。
虽然这些年谢氏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制作的几个影片一再刷新豆瓣最低评分,但曾经的辉煌也是不可磨灭的。
谢煜接受了老爷子的安排。
经历数个工作日后,公司营业执照变更、组织机构代码变更、国地税登记证变更、开户银行信息变更等一系列事宜全数办好,谢宏博那边已经得了消息。
这么大个事儿,根本就瞒不住。
何况谢煜也没想着要偷摸着干。
谢老爷子笔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加之谢煜本就持百分之六的股份,一时间望眼整个谢氏,他无疑是最大的持股人。
此事发生突然,董事会一众股东皆是一片哗然。
谢宏博自身难保,单凭自己手上这百分之二十二的股东自然是毫无胜算。但他在董事会根基深厚,背后又有大多数股东支持,这些天为了谢煜忙得焦头烂额,背地里也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
*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
夏茜茜最近嗜睡得很,明明作息习惯也没太多变化,但整个人都怠惰了许多,一下班就往床上扑,一有空就窝在椅子里钓鱼。
连食量也剧增,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体重一点一点往上增,每天捏着自己的小肚腩怀疑人生。
因此,她差点错过了影娱股东会。
高层建筑耸入云霄,第十九层,数十多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循序有致的围着会议长桌而坐,阳光从全景玻璃窗透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在长桌的左侧末尾处,有一个位置是空缺的。
有一人缺席。
明明该到的人都到了,偏多出了这么个位置。
谢煜逆着光站在桌尾,身后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他单单站在那,即使不说话都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另一头是谢宏博,两个长得有几分想象的人,站在对立面,彼此流淌同样的血液。
关于这一次董事长的推选,照例是投票来裁决的。
谢家人持股占三分之二,如果没有谢宏博,根本不会有这一出窝里斗的戏码。
而最后的表决结果,对谢煜并不太友好。
反对的占绝大多数,还有一人中立。
也难怪谢宏博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大招都放在这儿呢。别的本事没有,这拉拢人心的本事也还是有一手。
按照票数和持股比例来看,今天这一遭谢煜可能是要无功而返。
但他也只端着身前的咖啡杯,漫不经心的抿了口。
镇定自若。
谢宏博一双尖锐如鹰的眼直逼像他。
不含一丝亲情,冷漠得如暗中狩猎的猎豹。
谢煜自诩做不到他这般,在利益面前,将一切都踩于脚下。
不管不顾,仿佛是个贪婪的疯子。
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算是一个出色的商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尽到自身责任的父亲。
谢煜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抬眸。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
是一场无形的交锋。
在一边统计的票数的人眼神徘徊:“这,您看……”
谢煜哂笑一声,倾身将杯子放在碟子里,发出嘎达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急什么,这不还有人没到吗?”
他话音刚落,门外倏地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高跟鞋一下一下碰撞着大理石地板,逐渐靠近,直到门口,大门被推开,一个女人探身进来,动作利落的敲了敲门:“抱歉,我来晚了。”
夏茜茜双眸往室内觑了一眼。
她今天很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气。未经烫染的长发披在肩头,发梢微卷,脸上是精致而高级的妆容,唇瓣抹着正红色的口红。
气场大开。
一身女士西装贴合着背脊,条纹的花式衬得她愈发清瘦,里面搭着一件白衬衫,衣摆别进裤腰里,愈发掐得她腰间纤细匀称。
羸弱的双腿裹进西装裤里,修长而笔直。
夏茜茜垂了一下眼睑,步伐从容。
一众股东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落在首位上的谢宏博,旋即又偏头过去看了看:“这位是?”
她扫了眼唯一空缺的位置,主动拉开坐下,漫不经心开口,一字一顿:“我是温荀小姐的股权代理人,夏茜茜。”
她说着,似有似无的瞥了眼首位上的男人。
眼底盛着笑意,满满当当。
她没称自己是持股人,因为这一趟她是替温荀来的。
被一个男的辜负二十年,也该对那个女人有个交代。
谢煜从她进来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夏茜茜极少穿得像今天这般正式,平时工作都是直接穿个便装化个淡妆便匆匆出门,她今天有备而来,璀璨而闪耀。
谢煜轻啧一声,这是替温荀打抱不平呢。
温荀,董事会唯一的女性股东。
只是她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不出席。但一众人对她也是有耳闻的,何况温荀手里那百分之五的股份还是从谢家前家主那分出来的。
谢宏博盯着夏茜茜,脸色阴沉。
他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在谢家的老宅子里。
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难怪谢煜一副“处之泰然,胜券在握”的样子,真正的王牌在这呢。
夏茜茜扫了一眼表决结果,笑意不减:“想来谢宏博先生乃是人心所向?”
她将“人心”两个字咬得极重。
谢宏博抿着唇,不说话,脸色倏地煞白。
他知道他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在绝对的股份占比前,轻而易举堵住这悠悠众口。
何况他之前做的那些丑事,出轨、家暴、金屋藏娇、私生子,一桩一桩,一件一件,一但被爆出来,他的圈内无法立足,便再无前途可言。
*
一夜之间谢家易主。
谢煜做事雷厉风行,第一时间收回本宅。
夏茜茜跟着他到西城赫赫有名的别墅区时,怜珠在搬东西,谢熠还穿着校服,跟在后面手足无措。
谢宏博完了,她没理由再待在这里不走。
何况这么些年,她连个名头都没有,放在古代,她连个妾都不如。
谢煜看了两眼,神色寡淡,扭头朝旁边的保安道:“把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取了,一个也别留。”
怜珠拽着手里的行李,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家不差钱,她带着谢宏博送给她的东西根本没人会在意。
保镖话不多,得令便上前去取她手腕上蛇形镯子。
宝格丽的高级首饰,那东西价值不菲。
包括她手里的行李,都被翻开,翻开的东西不少。
想来谢宏博一直以来都待她不错,可他前脚刚落难,后脚就要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好得很。
怜珠到底只是个女人,挣扎着去抢那些被一件一件拿走的珠宝,被站在一边的人拦住,嘴里还念念有词,骂骂咧咧:“谢煜你这个疯子,你快让他们住手,我不求名誉跟在谢宏博身边,这些是我应得的,你凭什么拿走……”
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女人此时如一个泼妇,一身长裙在挣扎中划破了好几处,她红着眼,眼珠布满红血丝,披头散发,手臂上被抠出力道抓痕。
真正的视财如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怜珠跳脚半天,最后偏头看向一旁的谢煜。
他扶着手边的栏杆,看着她如一条丧家犬般。
夏茜茜冷眼站在一边看着。
无论她怎么骂,他都无动于衷。
他根本不屑于和她计较。
怜珠磨了磨牙,旁人都尚未回神之时,发疯般往谢煜跟前冲,带着股不死不休的劲,眼神阴毒得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喝血。
伸手去抓男人的脸。
谢煜拧着眉,往后躲了一下。
她贴着亮钻的指甲堪堪划过他脸颊。
怜珠着魔似的,指着一旁的谢熠:“你看看,同样谢宏博的儿子,凭什么你就得谢佑军的青睐?你告诉我我待在谢宏博身边我得到了什么?受人唾弃、受人辱骂,姓谢那个老不死的从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我一心一意待谢宏博,对谢家,而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我……”
夏茜茜愣了半秒,最先反应过来,一个跨步上前。
扬手,狠狠一巴掌。
“啪——”
竭嘶底里的女声哑然而止。
她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怜珠的脸被扇的偏过去,一个重心不稳跌在地上,未束的长发掩住了快速红肿的侧脸,右耳都是一阵耳鸣,久久回不过神。
夏茜茜双手抱在胸前,掌心抵着手肘,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人,近乎冷厉的从鼻尖冒出一声轻哼:“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