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真是撒泼耍赖、寻死觅活的用尽了法子,才终于让她娘吕氏答应了不给裹脚,然而年岁越长,流言越多,大家小姐里就没有不裹脚的,况且她这双脚不仅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还代表了家族的颜面,并不是自己就能左右得了的,她又没了爹,无人站出来替她说话,长到七八岁上,实在扛不住族里和家里的压力,吕氏便又萌发了给她裹脚的心思,不过那时候骨头都成型变硬了,要想裹出个好样子来,就要做好遭大罪的准备,吕氏到底不忍心,端秀又适时表示可以做了小鞋穿上,保管人都看不出来,这才作罢,总算让她保住了一双脚。
梳完头,曲氏自袖里掏出一盒胭脂来,作势要给她抹上,端秀忙偏头躲开,开玩笑,一看她嫂子脸上那两团高原红,就知道她是个化妆新手,她才不要做试验品呢。
“为什么不抹啊,这个抹上多好看哪,你如今也大了,该学着打扮起来了,明儿也叫你哥给你买些胭脂水粉回来,我教你画。”曲氏对自己的化妆水平倒是十分自得:“你看我涂了脂粉是不是显得更有精气神了,你再看家里其他几个小姐妹,谁出去吃酒见客的不打扮打扮啊……”
看她这长篇大论的一副你不涂不行的样子,端秀只好接过胭脂,拿润肤的膏脂和匀了再拍到两颊,免得在脸上糊成一团,剩余的一点干脆当眼影抹到眼皮上了。
端秀她们过去时,花厅里已经聚了一堆人。
江家是本地望族,别的不说,人口是真不少,又有远亲近邻的来祝贺或看热闹,来的人着实不少。
幸亏她们家早就分家了,她娘又是个寡妇不好出门应酬,否则光是分清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就能难为死她。
被众人簇拥着奉承的大太太今儿好不得意,女儿可是给她们大房挣了大脸面了,丈夫自来就是个老实没用的,交际应酬、经商敛财是一概不会,自从分了家,她们大房就是坐吃山空,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二房、三房的人反倒经营有道发了家,辛亏她养了个好女儿,想必从明儿个起家里的门槛都要被提亲的人踩低三寸吧,只要一想起那副场景,她简直做梦也要笑出声来。
一时惠秀被两个小丫头搀扶着进来了,众人一边连声恭贺,一边纷纷勾头探首去瞧她裙底那双小脚。
那脚果然极小极俊,藏在翻飞的裙摆里探头缩脑,仿佛一只清灵的小鸟般惹人怜爱,众人自然是连连喝彩赞叹的。
“哎哟哟,惠姐这脚怕不只得二寸八吧。”
“您老慧眼,正是二寸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大太太矜持中带着得意的回答。
众人果然被惊住了,都说五寸铁莲,四寸银莲,三寸金莲,这还不足三寸的还不得是珍珠宝石一样的贵重啊,不愧是赛脚会的魁首呢。
“要说这二寸八的小脚也不算是稀罕,听说这次的赛脚会上还有更小的呢,妙的是咱们惠姐这脚裹得纤巧细廋,尖翘窄弯,着实的周正,我老婆子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哩。”
“就是,就是啊,你们一定下来许多功夫吧,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没有,我家两个孙女也到了要开裹得年纪啦,好歹传授我几招,将来她们姊妹出息了,也要念太太的好呢。”
这裹脚可关系到女子一生的命运,在场众人无不想着学几招,回去好把自己的女儿、孙女们的脚裹的再小一些。
其实女人们扎堆,除了聊丈夫孩子,衣裳首饰,或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这裹脚的心得交流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谈资,毕竟,哪个女人不裹脚呢。
端秀也是来了这个世界才知道裹脚之风是多么的盛行,裹脚几乎就像是吃饭喝水呼吸喘气一般的正常。
但凡家里有点条件的,哪个女孩儿不裹脚呢。
像端秀这样死不裹脚,直拖到八岁上才裹的小姐,那真就是异类啊,幸亏裹得还不错,要不然也是乡间一则笑谈了,不知要受多少人的耻笑呢。
这日过后,慕名前来求亲的人果真多了许多,而且都是家境殷实,颇有名望的人家。
大太太千挑万选,最终定下了邻县陶大户家的二公子,这陶大户可不是一般人家,家里世代做着生漆生意,赚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家里大公子已经娶亲,自己也跟着陶老爷上柜历练了,就是成亲两年还没个孩子,这二公子虽然生在商贾之家,却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整日闭门苦读,就等着金榜高中呢,极受家里老爷太太的喜爱,将来惠姐儿嫁过去岂不是进了福么,要是能生下陶家长孙,那陶家还不得把她供起来,好日子是受用不尽了,兴许还能拉拔一把她老实巴交的哥哥。
想着未来种种好事,大太太便是无事也要笑三分,整个人看着都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第三章 亲事
吕氏自知道大姐儿定了亲事,就开始急躁起来了。
他们江家四房,每房一个丫头,巧的是这四个丫头还都年纪相仿,不过差了岁把,如今大姐儿在赛脚会上一战成名,得了一桩富贵的好亲事,二姐儿是早就许给了舅家表哥的,亲上做亲,也是一桩好亲,至于四姐儿,那更不用愁了,三房家资殷厚,人脉又广,将来说亲也亏不了,只有她的端秀,前景未卜,这怎的不叫吕氏忧心呢。
好事要趁早,这好女婿也要早早寻摸才是,女儿也正式成人了,这厢吕氏便正式琢磨起女儿的婚事来了。
本地习俗,女孩儿十三四岁便要开始相看婆家,然后说媒、行聘、请期、搬行嫁、开脸、迎亲、拜堂、闹洞房、回门,一整套流程走下来,也需个三两年时间,到十六七岁时正好出嫁。
都说嫁女高高求,娶媳低低头,吕氏倒不求女儿能嫁到多么富贵荣华的人家去,高门大户的媳妇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女儿那个疏朗懒惫的性子,平日里连自家姐妹都不耐烦去联络应酬一下,真要到了那规矩大的人家做媳妇还不得愁死她,倒不如选个一般些的人家,家境稍差些也不要紧,到时候多多给她准备陪嫁就是了,重要的是家里人口简单,婆母妯娌良善讲理,丈夫懂得上进疼人,这就很好了,日子都是人过的,过好过坏只有自己知道。
吕氏这心里不由得扒拉起了未来的女婿人选。
除去女婿的人品德行,这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能离家太远了,女儿性情散漫,又没什么心眼,万一遇到那刻薄的人家,他们江家好歹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望族,有娘家撑腰,女儿也不至于吃亏。
再一个,虽说不求富贵,可家境也不能太差了,像那种指着媳妇嫁妆过活的人家就万万要不得,女儿虽没有那骄矜之气,却也的确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这嫁过去不说呼奴使婢,总也不能让她女儿自己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吧。
吕氏心里正自盘算,看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哪家少年符合要求,忽又想起女儿身上还有那么个“硬伤”,若是那人家十分在意此事,女儿即便嫁过去了恐怕也讨不到个好啊,假的毕竟是假的。
王妈看吕氏的神情,哪还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这些年,为着小姐那双脚,太太不知叹过多少气,小姐越大,太太就越发后悔当年没给她缠脚。
果不其然,吕氏与她抱怨道:“只怪我当初不够狠心,被她一哭一求,就弄得心软了,加之那时她身子骨弱,几次三番的生病,差点没了,我就怕给她裹了脚,反养不住她,哎……”
王妈自己也觉得这是憾事一桩,要说她们小姐,小时候还不显,这越长大就越漂亮,女大十八变,如今活脱的就是个仙女儿模样,多年不见的三小姐不算,家里三个姐妹里就属她长得最好,恐怕十里八村再也寻不到那样水灵标致的姑娘,再过几年,彻底长开了,那还不知多好看呢。
可惜啊,美中不足,偏是双大脚,而今人们说亲,多得是那把脚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家。
小姐将来的姻缘如何还真不好讲。
不过话却不能这样说,要不太太更要忧心了。
王妈便安慰吕氏道:“这也是天意,谁家父母不为孩子好呢!当初的情况咱们也都知道,实在没别的法子,再给小姐裹下去,恐怕连命也没了,连那普宏寺的大师都说了,咱们姐儿根子弱,就是要养一双大脚,才好立得住、扎的稳,果然么,自从彻底放了脚,姐儿身子就一天好似一天了,一路平安长大,硬是连个喷嚏都不带打的,身体康健才是最大的福气呢,您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话是这样说,可现在别说是大户人家,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里,哪个女孩儿没有一双三寸金莲,她这一双大脚,只怕到时候难得找到好人家了!”
“您可别这么说,咱们姐儿长得那般标致,人又乖巧懂礼,多招人稀罕哪,怎么会愁嫁!”
“光一张脸漂亮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个半截观音!”
王妈笑道:“您这话要是让姐儿听见了,她肯定要说:这世上哪有小脚的观音菩萨哟!”
吕氏听了这歪理也不由得一乐,心中的郁结之气倒散了不少,本来她也只是顺嘴说道两句,其实心里对女儿还是十分满意的,一双小脚换一副康健的身体,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似那等以脚看人的迂腐人家,她们也不稀罕。
王妈又接着说道:“咱们天长日久的呆在屋里,什么人也不认识,两眼一抹黑的,哪知道个好坏,反正小姐还小呢,我看您倒不用急,这事不如托给咱们舅家太太来办。”
吕氏听了,眼睛一亮,可不是么,她娘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她祖父是咸丰三年的探花,她父亲是光绪六年的进士,都曾授职翰林院编修,是当地有名的“父子翰林”,正因为娘家有靠,她一个寡妇才不至于被磋磨,这村里的寡妇也不止她一个,可谁也没她过得舒心自在,这还多亏娘家嫂子时常记挂着她,不时就派仆人来给她送些东西看望她一二。
她一个寡妇,认识的人有限,也不用指望那几个妯娌帮衬,这事还真得靠嫂子来张罗了。
正好出神赛会就快到了,到时候带着儿女一起回娘家,一来请她嫂子帮女儿留意着人家,二来也要带儿媳去那普宏寺拜拜送子娘娘,这成亲都快三年了,儿媳这肚皮硬是没个动静,真是急死个人。
第四章 走亲戚
吕氏娘家在一个颇是兴旺繁华的镇里,那里每到年节便会举办盛大的出神赛会来祈福避灾,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热闹活动,每一次都能引得附近村民拖家带口前去一睹盛况。
今年冬天,硬是比往年冷上许多,乡间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不时还能看见一簇簇的冰链子,不拘人、马、螺、驴,走上去都有随时滑倒的危险,故而人人缓步慢行,便是畜牲迈起蹄子来也多了两分谨慎,只有那裹成球的孩子们,依旧肆意的奔跑笑闹,便是摔倒了也不在意,爬起来拍拍衣服,照旧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引来大人们一阵阵笑骂。
连绵起伏的山峰间,是一条灰扑扑的羊肠小道,窄的地方仅够一辆马车通行。
赶车的汉子嘴里呼出大团的白雾,牵着骡子缓缓前行,车辕上坐着位青年,全身上下裹得严实,袖着手,缩着脖,靠着车门假寐。
端秀在座位上不时的挪动两下,实在太颠簸了,即使凳子上裹了厚厚的棉垫,她依然觉得屁股发麻,而且她还有点想要小解。
吕氏看她跟根麻花似的拧来扭去的,心下明了,不由觑她一眼,问道:“你好好坐着,拧巴个什么,没个姑娘家样子!学学你嫂子,端庄稳重些!”
端秀这位嫂子姓曲,在家里姊妹中排行第三,就叫曲三姐,也没个正经名字,嫁过来后就直接叫做曲氏了,跟她哥算是指腹为婚,家里是行商做买卖的,几年前举家迁去外省谋生了,临行前便干脆将这桩婚事给办了,那时候曲氏和她哥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放现代都还是爱看动画片的小学生呢。
不过当地人却对这种风俗习以为常,因为土地稀少,生存压力巨大,男孩子最迟到了十六岁便要出门去做生意,此后学徒、经商,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才能返乡,十二三岁完婚的比比皆是,十三爹来十四娘,早婚早育那简直不要太普遍哦,搞得端秀也有些惴惴,生怕吕氏将来也把她嫁给个小屁孩。
幸而吕氏也算是个大家小姐,自有自己的养育理念,家里也算宽裕,不需要急吼吼的嫁女儿、娶媳妇,以此解决生计问题,一直等到前年,曲氏满了十六岁,才安排着两人圆了房。
曲氏从小也是跟着家人东奔西跑,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的,刚到她们家时还是个心直口快、泼辣爽利的小姑娘,颇有几分女汉子的气魄,端秀很是喜欢她,两人一直处得挺好,亲亲热热的好似一对姐妹花。
端秀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然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端庄样儿来,心下不由叹气:人都是会变的,越长大便越受束缚,自从曲氏与她哥成婚后,倒是越发规矩了,寻常也不与她一处笑闹了,这两年又一直没有怀孕,吕氏是没说什么,却背不住家里那些闲人说长道短的,听多了,自然会有压力,整个人都有些郁郁的,没了以前的神采。
曲氏接到小姑子的眼神,便打圆场道:“娘,坐了这半天车,您也累了吧,咱们这手炉也凉了,该换炭火了,不如就稍歇一会儿吧。”
人有三急,吕氏到底不好叫女儿憋着,便点头同意了。
厚重的车门帘被拉起,双红探头问赶车汉子:“王叔,咱们走了多远了?”
汉子回头笑答:“才走了二十多里路哩,前儿飘了阵小雪,地面上还不见一点白,就全化到土里了,一晚上过去,全在土里结了冰,把这路冻的冰疙瘩一样,可不敢走快了!”
双红闻言,便与青年道:“少爷,咱们这一早走了也一二个时辰了,往常这时候都到舅老爷家了,现在看来还要再走一个时辰呢,坐车也疲乏,再前面不远应该就到薛家小店了,太太意思,说咱们就先去去歇歇脚!”
江耕围取下口罩子,应了声好,一时果真看见路边插了个灰扑扑的幡子,上面写了个“茶”字,一间小店便开在几株树木的后面,外面围了一圈栅栏,门前小路上铺了层细土,上面还残存着鲜红的鞭炮纸屑,门上、窗上都贴了大红对联,在这荒芜寂寥的山林里显出一股喜气盈盈的生机来。
王叔把车拉进院里,早有个老婆子迎出来,一叠声的请安问好,又指使她儿子帮着去卸车饮螺。
双红自木盒里拿出双特制的小鞋来,侍候端秀换上。
吕氏一看便觉气堵,点着她的额头道:“还不快些,叫人看了笑话。”
端秀一听她娘的话音就知道,她娘心里正第一万遍的后悔没给她裹脚呢!
端秀可不敢在这件事上戳吕氏的霉头,那就是个地雷坑,一踩准爆,忙憨笑着换上了那形似花盆底的特制鞋,这鞋下面的花盆底特地做成尖窄短小的样子,上面掏空,做成个内增高,表面的缎子上一样绣着精致的花样,放下百褶裙,遮着过高的鞋帮子,看着就是一双正宗三寸金莲了,哦不,应该叫银莲,看着就是一双裹得不太成功的小脚而已,不上手摸可不知道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