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流行的便是才子佳人式的情感生活,然而那毕竟都是一些落魄书生的自娱自乐而已,看得多了便觉不过尔尔,双方不过是爱慕对方的才华、美貌,甚至权势地位而已,哪里比得过这样细水长流、自然生发的感情呢。
唐才常又去看冬秀写的信。
先前着急忙慌的,一看有新的小说稿件,连信也未来得及拆看,便去先睹为快了,现在缓过劲来再看,发现这封信居然全是用钢笔所书,字迹清晰美观,整洁大方,一勾一划间还颇为讲究轻重粗细、起承转合,倒像是练过的一般,看来宝先生还颇与时俱进嘛,不像他,硬是写不惯那钢笔字,看来上次他送去的钢笔倒是送对了。
唐才常看完信,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宝先生是久在家中坐,不知外间事啊,居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多有名气。
原来冬秀考虑到这《自由谈》毕竟是《申报》的副刊,虽内容通俗却风格正统,就好比一位正人君子,自有他的节操和坚守,作为一份报纸也有它自己的偏向和风格。
而《上错花轿嫁对郎》却是一本偏女性向的言情小说,其实最适合刊登在《妇女报》之类的报纸上,不过冬秀也懒得自己去投稿,一来一回的商谈个稿酬啊、出版啊,都太不方便了,所以冬秀干脆在信中言明,若是《自由谈》不适合刊登此文,便请唐才常帮忙,将其转交到其他合适的报刊。
唐才常自然不会将到手的文章转交别报,笑话,他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的人,而且,实话说,作为一个副刊,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笼络读者,增加销量,报纸刊登的内容极其繁杂,可以说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哪里有一个什么固定的风格呢,现在更是宝先生写什么小说,他们报纸便是什么风格,像上次的《三寸金莲》连载时,他们报纸上便尽是些论妇女之解放、妇女之健康、妇女之教育类的文章和照片,大不了这次就改成畅谈情感和婚姻好了,反正这个话题也是现今国民最爱议论的话题之一。
照信中所言,宝先生将每月给他们寄一次稿件,每次都在十万字左右。
冬秀研究过了,这时候的连载小说到底处于起步阶段,每次最多刊载八百字左右,也少有连载长篇小说的,除了她自己的,最长的要数一篇《赛金花》了,也不过15万字而已,所以十万字的存稿够他们用三个月的,这三个月都足够她将这本小说写完的了。
而唐才常却以为既然每月都能收到十万字的稿件,那每天就可以多刊登一点啊。
这篇小说与《三寸金莲》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不是那种耐人寻味,需要反复细品的文章,它情节紧凑、轻松明快,一气读完才最舒畅,在现代这样的小说还有个专有名词,那就是快餐文,若每次只能看个千八百字,却是完全不够过瘾的。
于是唐才常大手一挥,十分豪气的决定每日放出三千字,将一整个版面都拿来连载这篇小说,反正绝大多数人买他们的报纸就是为了追看宝先生的小说。
于是沪市很快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追文风潮。
特别是那些年轻学子们,他们正处于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可是平日所见,不过就是家里相敬如冰的父母那种平淡如死水般的相处方式,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不可取的,而社会上鼓吹的恋爱自由,却被人大加批判,结果也不甚美好,在这新旧思想激烈碰撞、对冲的时代,他们不免迷茫了。
而《上错花轿嫁对郎》中那种如涓涓细流一般滋润着人心,平凡却不平淡的感情一下子就攥住了他们的心、深深的震撼了他们。
原来大家都只知道爱情是如何的叫人向往,可有谁看过比谈恋爱还浪漫、还美好的婚姻呢。
虽然目前只出了齐三公子和李玉湖这一条感情线,可那种青年男女在嬉笑打闹的日常点滴中表现出的温馨细腻的情感足以打动所有人的心,那种水到渠成,自然流露的喜爱钦慕之情,那种同心同力共度难关的相濡以沫,比得过所有山盟海誓,轰轰烈烈。
男生们还只是被那精彩的故事,和新颖别致的夫妻相处方式所感动。
等《妇女报》取得了转载权,使得这篇故事走进千千万万的闺阁之中时,才真正显现出它言情小说的魅力来。
女孩子们简直是痴了、醉了。
哪个待嫁女子没有想象过自己未来的丈夫和婚姻生活呢,大概所有人都是抱着憧憬和希冀的吧,她们希望能获得丈夫的宠爱、婆家的尊重,能早日生下一个男孩,稳固自己的地位,这大概就是所有了吧,也是她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美满的婚姻了。
可这篇小说所描绘的世界,是她们连想也不敢想,想也想不到的,原来男女之间能那样的温馨而甜蜜,那看似鸡飞狗跳的生活,却是如此动人心扉。
女孩们不由得想象着自己就是那被错嫁的李玉湖,自己将来的丈夫,会不会也像是齐三公子一般风趣幽默,又机智温柔呢。
深闺里默默的酝酿出女孩们一个个美好的梦。
而闺阁里的冬秀就是那一个个美梦的编织者。
第50章 戏剧
冬秀一边码字写文,一边描摹着自己的画作。
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她终于成功的画出了一副真人大小的画像,这幅画像的主人正是吕氏。
明年就是吕氏的五十大寿,冬秀打算将这一幅画作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好稍稍缓解一些她老人家的郁闷焦虑之情。
自那胡家少爷海外求学去了,中间便没回来过一次,求亲迎娶自然更没动静了,村子里早就闲言碎语满天飞了,眼看女儿活生生被耽误成了个老姑娘,吕氏这些年是越发焦躁不安起来,然而现在连退亲也做不得了,定亲多年,她家姑娘已然板上钉钉的是胡家妇了,只能等着那胡少爷来娶了。
吕氏这边不好过,冯氏比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啊,咱都是一家人,你跟我们说个实话,穈儿他到底是不是在外面另娶了?”
胡家大媳妇跟二媳妇扯着冯氏八卦。
前些日子有个在外面做买卖的邻村人回来了,说他们家穈哥儿已经在外面娶妻生子了,还是娶的个洋婆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本来之前他们家就因为久不娶亲,耽误了人家江家姑娘,被村里人背地里指指戳戳了,说家里的穈哥儿学了那陈世美,上了大学就看不上乡下姑娘了,想要抛弃糟糠呢,那邻村人带回的消息,倒像是印证了村人的猜想一般,教人不得不信啊。
冯氏心里也是叫苦,她当然相信自己儿子不是那样不守信义的人,而且就算他要另娶她人,也一定会告诉她的。
她很想坚定的回答两个儿媳:不是。
可是想到儿子信中经常提到的那位什么韦小姐,她又迟疑了,儿子信中毫不掩饰的喜爱倾慕之情几乎要流淌出来,每每不吝夸赞之词,甚至直言“儿与韦莲斯女士纵谈极欢,其见地之高,诚非寻常女子所可望其肩背,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识力、魄力、热忱于一身者惟其一人耳”,可见他真是极喜爱那个女子的,又听闻国外不很注重男女之大防,年轻男女结婚甚至可不通禀父母,就自行做主结婚的,况儿子也到了这样的年纪,莫不是真如那邻村人说的,娶了个洋媳妇?
冯氏还真拿不准了。
若真是这样,那可就了不得了,要是早几年也还好说,那时候双方年纪都小,也不妨碍人家姑娘另找婆家,现在都把人生生耽误成老姑娘了,不娶也得娶了,这要是在人家姑娘还没过门的时候就另外娶妻生子了,不是在打人的脸吗,到时候恐怕他们胡家要被人戳烂脊梁骨哩。
冯氏不淡定了。
决定立马写信质问儿子,并要求他尽快回乡完婚。
两个媳妇见她沉默,撇撇嘴,心里很不高兴,觉得穈哥儿肯定是像那邻村人说的一般,在外面另娶了,另娶也就罢了,怎么能让那个女人先生了孩子呢,而且娶得还是个番婆子,哎哟哟,那生出来的孩子得是什么样啊,难不成也是什么红头发绿眼睛的罗刹样么,啧啧,他们胡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家里有个那样儿的子孙,可真是丢脸哦。
“娘,我看不如时常请那江家姑娘来家坐坐,一来平息流言,二来也算宽慰人家,证明咱们胡家可没有那退亲的心。”
大儿媳妇提议道,她的小儿子可马上就要说亲了,这时候可不能让那些闲言碎语影响了儿子的亲事。
冯氏听了觉得有理,不管怎么样,这江家姑娘一定是她儿媳妇,若儿子真做了糊涂事,她更要好好补偿人家了。
于是,端午这一日冬秀便接到了冯氏的邀请。
冬秀自己可不大愿意去,这大热天的,根本懒得动弹,要她顶着大太阳,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颠簸半天,那可要了她的命了,晒黑了怎么办呀,她前世就是因为不注意防晒,三十岁时脸上就开始长斑长皱纹了。
虽然这时候拒绝未来婆婆的相邀很不明智,可是摸着自己吹弹可破的面颊,她还是果断的拒绝了。
而且她听哥哥说过,那边也是挤挤挨挨的住了一大家子人,家里境况也颇不好,那家的大哥还常年吸食鸦片烟,没钱了便在家里偷摸些器物去典当换钱,这几年逢年过节的家里都有成群的讨债人上门要债呢。
在冬秀看来,自己可不是什么被耽搁的可怜老姑娘,比起嫁到那家里去做伺候人的小媳妇,最后得知丈夫搞了外遇,她已经觉得很是庆幸了。
在这么个女人完全没有地位的时代,冬秀深深觉得,也许一辈子不嫁人未必就不是件好事,特别是像她这样家里人口简单,哥嫂和气,自己又有钱财傍身的女孩子,在家里做个快乐的米虫也很好呀。
所以任凭吕氏如何训骂捶打她,她只管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喝着自制凉茶,品着新鲜瓜果,悠闲自得。
其实吕氏自己也不大想要女儿过去。
听说那家里连个帮佣也无,一应活计都要家里人自己上手,冬秀去她家做客,还能袖手坐在一边不成?
况且她的女儿不说是金樽玉盏里生出来的,可也算是娇生惯养了,从小到大,她连针线也舍不得狠逼她去学,那双小手比豆腐还要细嫩。
她怎么舍得让她去干那些粗活呢。
再一个,他两家定亲十多年了,逢年过节也常有礼品往来,这胡家可从来没说过要女儿去她家做客的话。
一定是因为最近的那个传言。
难不成那却是真的!
这胡家做下这样的事情,觉得理亏,所以才来向她家示好了?
不得不说,这些妇人的脑回路还真是出奇的一致呢。
反正吕氏觉得,若真是那样子,那就更不能去了,打量着她家好欺负呢,哼!
不过事情还没有确定,也不好闹僵了,吕氏到底叫家里下人装了许多绿豆糕、五毒饼、酵面团子,并蜜豆红枣馅儿的粽子,外加两坛好酒、几匹花布,一并给胡家送去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礼数。
乡村里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大新闻可看,只好把那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添油加醋的反复咀嚼,以求这八卦能稍微慰藉一番他们那饥渴干枯的精神世界。
这种流言也不必去管它,等一件更新鲜有趣的事儿发生了,这件事自然也就揭过去了。
就连流言的对象,江、胡两家也是一样的。
不过是一场露天野台子戏,所有人都在瞬间忘记了胡家四少爷的绮闻艳事。
自《三寸金莲》被沪市第三女子师范学校的几个女孩子改编成了话剧,很快便被搬上舞台进行了演出,这时候话剧还是极其新鲜的一样事物,格外受那青年学生的追捧,再加上她们表演得着实不奈,小说的知名度又高,很容易便获得了成功,在学生中也算是有口皆碑,一时风靡各大高校。
可惜话剧到底有他的局限性,懂得欣赏它的国人少之又少,极难推广开来。
其实华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自有其独特的艺术喜好,要说最受国人追捧的那莫过于戏剧了,特别是现今正大行其道的京剧,真可谓戏迷天下有、票友遍地走。
因此这出话剧也就在学生间引起了追捧风潮,其他普通民众却并不知晓。
幸而这女学生中也有那天足会的拥趸,看这话剧如此受欢迎,反响如此热烈,比之读小说又是另一番滋味,受此启发,灵机一动,便想到要将其排成戏曲。
她们天足会主要是要给那些偏僻闭塞之地的人做思想工作的,那里交通阻隔、消息不畅,大多文化落后,又礼教森严,要想让那些愚昧而固执的人同意放脚,那真是难比登天,即便政府出面,也屡以流血冲突而终结。
可戏曲就不同了,这时候有不爱看戏的人么?
绝对没有!
无论老幼、无论男女,只要锣鼓那么一敲,丝铉那么一响,人群便会从四面八方、跋山涉水的自发聚集过来,都不用她们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吸引他们。
况且戏曲还极具洗脑功效,这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识字的文盲,生平所能知道的知识,一方面来自与人交谈,口口相传,另一方面就来自戏曲,而且绝对是戏曲更能让人印象深刻,要不然一个老农民如何知道刘关张、唐明皇,如何知道包青天、陈世美的呢,在惬意的叼着烟袋锅时,如何都会哼戏曲儿呢。
况且戏曲改编也不像那话剧一般困难,听说那几个女学生光是排练就花了小半年呢,这戏曲就不一样了,随便去街头拉个草头班子,人家也是有很深的基本功的,只要给个戏本子,三五天便能排演出来登台了。
这出戏又简单,还有丰厚的报酬可拿,那些戏班子自然乐意受雇于天足会,跟着他们进山下乡的去演出。
徽州本是戏曲繁荣昌盛之地,大名鼎鼎的京剧其实就来源于徽戏,徽州人对戏曲的热爱那是毋庸置疑的。
但凡谁家里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总能引来十里八乡不知多少来趁戏听的村民,连那树杈上都黑压压的挂满了来看热闹的孩子。
这次听说村里来了个戏班子,要在村头院场前搭台唱戏,村民早便过去抢占位置了。
这个戏班子虽没甚名气,功底却很扎实,一开场先来了段“孔明挥泪斩马谡”,抑扬顿挫的唱腔顿时惹来阵阵叫好之声。
热过场后便正式演起《三寸金莲》来,民间的草台班子与正儿八经的戏班子其实区别很大,他们也唱戏,不过因为受众都是普通民众,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不免要插科打诨,带上些笑料黄料,这样听众才觉过瘾呢,要是真像那折子戏一般,咦咦啊啊的一句话三口气,一个场景唱半天,村民谁又有那个欣赏水平和耐心呢。
因此《三寸金莲》也做了适当的改编,与话剧相反,其整体色调明快不少,毕竟来听戏的人都是想要乐呵的乡民。
弦动锣鸣,扮演奶奶和小香莲的演员相继上台,唱过几句交待两人身份和故事背景,奶奶便扯出布条开始给香莲裹脚。
“哟,这是什么戏目啊,没听过啊?”台下有人窃窃私语。